顾舟回完傅沉的消息,活动了一下快要扭僵的脖子,心说傅总对自己的体检结果这么有信心吗,居然连过目都不用过目,直接让他交给程然。
这么看来,那傅沉确实是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了,不然医院一看病历,就得把病史填进体检报告里,只能开出不健康证明了。
他这么想着,抓了抓刚吹干以后炸起来的头发,准备上床睡觉。
第二天下午,顾舟去医院取体检结果,因为检查的项目太多了,报告出了好多页,那些专业术语他实在是看不懂,索性直接放弃,想让护士给他一张总表,好跟程然交差。
结果护士并没立刻给他填,而是把他发配去了神经内科,说医生要问他一些问题,还说所有的片子已经交由各科室医生了,他得先去找医生看诊,然后才能把片子给他。
顾舟这才想起来,他体检时交给医院的病历里有写他经常神经痛,一去神经内科诊室,医生果然问他这个,他只好说是老毛病,偶尔会犯,不影响生活。
他心想这家医院未免也太负责了,他都没找医生问,医生却主动要找他,傅总一定是医院的服务对象,不然怎么对他带来的人这么上心。
他从诊室出来,又被叫去神经外科,问他当年头颈受伤的事,医生问得太过细致,让他十分怀疑今天医院是不是被傅总包场,只有他一个病人,所有医生等着服务他一个人,不然怎么谁都想找他聊两句。
因为那点陈年旧伤,他在各个科室之间转了一圈,好不容易从医生手里敛回一沓片子,却觉得好像还差点什么。
他实在是有些累了,觉得在傅沉不在的情况下来取体检报告就是个错误,翻了半天也没发现到底差了什么,只好又去问导诊台的护士,护士看完后说“您还得去一趟胸外科,还有一张胸部ct。”
顾舟艰难冲她笑了笑,觉得自己是在收集片子召唤神龙,认命地走向最后一间诊室,想着回去以后一定要跟傅沉说,这家医院跟他一样小题大做,谨慎过头。
胸外科当班的医生看上去四十多岁,戴个眼镜,诊室里没有病人,他直接进去,言简意赅地说“您好,我来取我的ct结果。”
“顾先生是吗”医生好像是认得他,也可能这两天来体检的只有他和傅沉,“您是姓顾吧”
顾舟冲他点头。
医生确认是他,冲他比了个“请”的手势“请坐。”
顾舟其实并不想坐,他折腾这一圈下来已经看透了,让他坐就是想跟他聊聊。
他有些不情愿地坐了下来,不知道这位医生又能跟他聊什么,随口问“ct结果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却没立刻答,而是翻出他的那份检查结果,问道“您最近有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比如咳嗽、低烧、胸疼一类的症状吗”
顾舟一顿。
这可不是他病历里涉及到的内容。
因为在各个科室之间来回跑而晕头转向的大脑骤然清醒,他终于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胸外科没给他留下过什么好的回忆,他还记得重生之前,他就是在这里被确诊的,虽然不是同一家医院。
他顿时警惕起来,想了一下才道“咳嗽是有,但那是因为之前被掐了脖子,嗓子有点发炎,吃了几天消炎药,基本已经好了,没怎么再咳。胸疼的话没觉得,也没有低烧。”
医生点了点头,把ct片和检查结果递给他“是这样,ct显示您肺部有一小片阴影,看影像表现的话,不排除是恶性肿瘤的可能,建议您进行进一步病理检查。”
顾舟手一抖,差点没有接住那页纸。
熟悉的字眼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他一时间有些恍惚,怎么把东西接都手里的都不知道,他感觉指尖有点凉,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时间仿佛回到了重生前的某一天,他记得那是他和任轩结婚的第三年,他们的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可他依然觉得他们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尝试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在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才让任轩不爱他了,他一门心思扑在任轩身上,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那段时间他总是咳嗽,胸口很闷,还时常发烧,可他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差,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开始咳血。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心里有些慌张,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了任轩,任轩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那就去医院啊。”
然后低头继续打游戏。
他立刻追问对方,能不能陪他一起去医院,任轩却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自己不能去吗,我没空。”
顾舟已经忘记自己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只记得,他那时觉得很冷。
发自内心的冷。
于是他独自去了医院,挂号、看病、拍片他一个人坐在诊室里,听到医生宣判他的病情。
当时他沉默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他没有询问自己该选择怎样的治疗方案,只问“我还有多久”
医生叹了口气,说“大概一年。”
于是生命在这一刻开始倒计时,他拿着检查结果回到家中,把这件事告诉了任轩。
任轩一脸震惊地看着他,那表情像是难以置信,但他现在想来,那份难以置信的根本原因,可能是任轩难以接受他“居然和一个癌症病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
随后,任轩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直接离开了家。
过去的顾舟,天真愚昧的顾舟,对爱情充满期待的顾舟,应该是在那个瞬间死了。
当一个人知道他死期将近的时候,或多或少会做出一些改变,他的改变或许比癌细胞扩散的速度更快,所有在既往生命中积攒的软弱、侥幸都因死亡的到来而被撕碎,他病得一天比一天重,头脑却一天比一天清醒。
他明白了,原来不是他付出一腔真心,别人就会以一腔真心回报他,原来不是他足够好,就能感化别人的恶,原来善良会招致欺凌,柔弱会激发人的施虐欲。
原来一直以来,错都不在他。
他至今仍不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选择,不论是放弃治病,还是报复任轩,或许正是因他的反抗和不甘才换来重生,但他不能理解的是,既然老天愿意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又为什么要把他再次推上曾经走过的绝路
如果他又一次被疾病夺去性命,那么重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先生顾先生”医生见他半天没有反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还好吗”
顾舟终于回神,他抬起头来,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确诊的几率有多少”
医生看着他,似乎在斟酌措辞“现在还不能下定结论,还是需要进一步病理检查,才能给出最后的诊断结果。”
顾舟心中了然。
他太懂医生的话术,这句话大概是说,有90以上的几率确诊。
医生见他脸色不太好,忙又进行补充“顾先生,您别紧张,按影像显示的阴影大小,即便真的确诊我是说如果哈也是非常早期的病变,现在医疗水平这么发达了,只要您及时治疗,完全可以达到治愈,不会影响您后续的生活质量的。”
“我知道了,”顾舟冲他笑了笑,“谢谢。”
他起身出了诊室,独自离开医院。
走在路上时,他莫名觉得这一幕好像经历过,曾经他也是这样一个人拿着检查结果离开医院,一个人开车回家,唯一不同的是,诊断结果和以前不一样了。
早期
他记得自己刚跟任轩结婚的时候,身体并没什么问题,难道那时候他就已经病了,只是自己没有察觉还是说他重生之后,一切进度都在提前,他提前遭受了任轩的“家暴”,也被提前确诊了肺癌。
顾舟有些心不在焉,鬼使神差地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口,进了他最常去的那家超市。
老板一看到他,熟络地跟他打起招呼“来买烟啊”
还在神游状态的顾舟如梦方醒,他顿了一下,将视线投向货架上挂着的一排棒棒糖,伸手撕下几支“不了,要这个吧。”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买糖,明明这东西对戒烟并没有什么帮助,有的只是心理安慰,可等他撕开包装,把糖咬在嘴里时,莫名觉得想要抽烟的念头被压下去一些,不是那么强烈了。
他回到家中,跌进沙发里,从医院拿回来的东西随手扔在了旁边。
因为在医院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已经非常疲惫,也没力气再做晚饭了,他又拿起片子看了看,随后开始原地放空。
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很淡,却又无处不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嘴里的糖全部化完,他终于拿起手机,拨通了傅沉的号码。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给傅沉打电话,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打,大脑似乎将理智交给了本能,他没有经过思考,也没力气思考。
电话很快被接通,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喂顾舟,我正想打给你。”
“你现在在哪儿”顾舟问。
“刚上车,在路上了,大概一小时以后到怎么了”
“也没怎么。”顾舟也没想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或许他只是想听听对方的声音,傅沉的声音还挺好听的,他很喜欢。
“嗯”傅沉没听出他的意图,“怎么,一天没见,想我了”
“傅沉。”顾舟没接他的玩笑,只叫了他的名字。
“怎么”
顾舟沉默。
傅沉没有等到他的下文,像是有所预料一般,语气微微变了“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警方那边联系你了你放心,任轩绝对会被送进”
“我们分手吧。”
顾舟突兀地打断了对方的话,紧接着,他听到电话里一片安静,持续了足有数秒,才传来轻微的抽气声。
“你刚说什么”傅沉的声调透着强行维持的镇定,“可能在高速上信号不太好,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说,”顾舟放慢了语速,用力地重复道,“我们分手吧。”
其实在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就已经后悔了,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胜算,傅沉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会在三言两语间识破他的伪装,逼问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可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在作祟,他居然在期待着被对方识破,他想要傅沉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要告诉他自己刚刚经历过的一切,想要有个人安慰他。
不论是谁都好。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可能再收回来,于是他继续道“说分手不太准确,我们本来也没在一起过,我是说,假扮情侣的游戏就到此为止吧。”
“为什么”电话那边终于再次响起傅沉的声音,他清楚地听到那声音颤抖,“为什么突然提出分手昨天不还”
“我想我们还是不太合适,”顾舟又一次打断了他,像是不忍心听他把话说完,“我们可能更适合做朋友,而不是恋人。”
对面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段时间谢谢你的帮助,我很感激,任轩的事就不再麻烦你了,剩下的我会自己处理,如果你方便的话”
“顾舟,”这一次换成了傅沉打断他,“你去取体检报告了吗”
听到“体检报告”那四个字的瞬间,顾舟忽然晃了一下神,他莫名变得平静了一些,像是悬着的心落回肚子。
果不其然,傅沉继续追问“医生跟你说什么了体检结果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顾舟道,“挺好的,一切正常。”
“我现在给医院打电话。”
“等等”顾舟叫住了他,他用力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别打。”
“那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嗯,我念给你听吧,”顾舟终于放弃了挣扎,语气没什么波动地将检查报告上那行字念了出来,“医生让我进一步检查,我还没去。”
电话里传来傅沉倒抽冷气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傅沉才再次开口“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取体检报告,抱歉,我你等我回去。”
说完,直接把电话挂了。
顾舟没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地挂电话,愣了一下,但很快,傅沉又重新打了过来,他顺手接起,就听到对方的语气明显比刚才更加激烈了一些,抖得不像话“你别做傻事,等我回去”
然后再次挂了。
顾舟莫名其妙,心说他能做什么傻事,傅沉该不会以为他要自杀吧
开什么玩笑,他这条命得来不易,他才不会傻到为了一个手术就能治好的早期肺癌而放弃生命,就算他真的再一次被确诊晚期,他也要活到不能再活的那天为止。
不过,他刚才的一系列举动,还真挺像要自杀的。
误会大了。
顾舟剥开了第二根棒棒糖,心说自己也没问傅沉是亲自开车还是司机开车,要是因为他的事分心而出什么意外就不好了,不过他能在高速上接他的电话,想必是没在开车。
时间悄然流逝,天色已经晚了,顾舟没有吃饭的打算,外卖也懒得叫,他现在很想认认真真地摆烂一次,不做任何浪费体力的活动,生命在于静止。
六点零五分,大门突然传来“嘀”的一声,一道人影箭步冲了进来,带起的风几乎扑到他脸上。
傅沉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把抢走了那张检查报告,粗略扫过一遍。
顾舟抬起头,发现他手抖得厉害,声音也抖得厉害“不是还没确诊吗也许不是呢”
“我的运气一向不是太好,”顾舟说,“检查结果弄错人这种乌龙应该不会发生吧”
“那也不准放弃”傅沉突然抬高音量,他眼眶通红,用力抓住了顾舟的胳膊,“你会好的,不管它是什么你都会好你会康复,会痊愈一定会治好”
“不是,你等一下,”顾舟被他攥得有点疼,“我没说我要放弃啊,我也没说治不好,我的意思是我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得去治病,没时间跟你谈恋爱了,所以我们先分手,等我好了以后,我们再认真考虑一下要不要继续谈,好吗”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顾舟感觉到箍住自己胳膊的力量松了,他看到傅沉骤然松懈下来的肩线,听到他几乎是如释重负地缓了一口气。
随后,对方突然俯身,用力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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