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阙道子瞠目结舌望着那两个排排坐钓鱼的人。

    江无涯拉起杆, 伸进水里捞了捞,正把破水而出的文鳐掐着鱼鳃拉上来, 林然立刻在自己抱着的小木屋模型里翻腾,片刻后,兴高采烈举出来一个比她脸还大的锅

    林然超大声“今天要吃爆炒的”

    阙道子“”

    阙道子三观都要裂了。

    说好的用漂亮妹妹的温柔和善良抚慰大师兄受伤的心呢,说好的靠着美人计让大师兄重新振奋呢。

    结果你们就吃上了这就吃上了

    阙道子悲愤说“这不对劲”

    林然奇怪“哪里不对劲,是爆炒不对劲还是清蒸不对劲”

    阙道子“”你最不对劲儿

    江无涯叹气“你不要逗他。”

    阙道子泪眼汪汪“大师兄”

    “他脑子本就不好使。”

    江无涯温柔对阙道子说“我们要吃饭了,你自己回家去吧, 乖。”

    阙道子“”

    林然嘎嘎笑,阙道子愤摔船桨,转身踩回自己的小船,结果就发现走不了。

    “啊啊啊”阙道子无能狂怒踹船一脚, 掏出剑,哗哗哗划水走了。

    林然和江无涯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林然问“前辈, 你会不会就此失去一个弟弟”

    江无涯答“不会, 他将来被人揍了还要靠我找回场子。”

    林然“哇”出声,感动鼓掌“多么感人肺腑的亲情啊。”

    江无涯终于憋不住,笑着反手揉乱她头发“小坏蛋。”

    林然抱着小木屋,乖乖给他揉头发, 直到他收回手,她才顶着一头乍起来的毛绒脑袋,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江无涯心里很软,他拍了拍肩头, 林然乖乖把小脑袋搭在他肩膀。

    肩头微微一沉, 有着让人安心的重量, 江无涯偏过头, 下巴轻碰了碰她发顶, 她柔软的发尾搔在他衣领,像某种柔软的小动物。

    江无涯无声笑了下。

    “我师尊是个很风流的人。”

    江无涯抬了抬指尖,锅铲自己噼里啪啦在锅里铲了起来,文鳐鱼鬼哭狼嚎得像活吃孩子,林然眼疾手快又掏出个锅盖一把盖住,又把锅往船后面踢了踢,吵闹声顿时小多了。

    好了,这下终于好好听故事了。

    江无涯重新把鱼竿扔进湖里,屈起长腿往后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才慢慢继续说“柏成松,又山高水远,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极风雅的人。

    他擅长音律,抚出的琴声能令飞鸟绕林百回,吹出的笙箫可让竹木落泪,他风趣温和,友人故交遍布九州,他还会舞剑,我们万仞剑阁全是拿剑打打杀杀,只有他会舞剑。”

    江无涯忍不住笑“当年三山九门千年大宴,各宗各派都能展示点才艺,唯有我们剑阁不敢吭声,我都听着几位师叔长老窃窃商量着要不扔几个师弟上去表演擂台赛,气得掌门险些当场脑溢血最后还是我师尊站出来,一柄孤剑舞得惊华冠盖,绝代之名动九州。

    “哦,我师尊的剑叫孤剑,也是一柄极漂亮的剑。”

    江无涯对林然解释“是取自惊绝无匹之一。”

    林然点头。

    “师尊哪里都好,只是唯独不太会喝酒,但他又是个极讲究的人,要事事都如意,不允许自己有哪里不足人家,觉得不会喝酒实在落面子,所以就总喝清酒,悄悄掺着水喝,不会一杯就倒,说出去便是个极清雅风流的做派”

    江无涯笑着摇头“虽然之后,等客人走了,他立刻变了张脸捂着肚子躺床上哎呦哎呦叫难受。”

    林然嘎嘎笑。

    江无涯看了看她,突然笑“阙道子有没有与你说,我是怎么成为他弟子的”

    林然摇头“没有,他大概觉得这是您的事不好与我说。”

    “这孩子心善,又细致,会照顾人。”

    江无涯笑了笑“其实没什么不可说的,我出身凡人界,在拜入剑阁之前,只是个田间乡绅家的孩子。”

    林然抬起头望他,微微睁圆了眼睛,显然惊讶。

    “不信,是不是”

    江无涯莞尔“你是不是也听了那些传闻,当我出身什么神秘的隐世家族,或者什么王侯将相家的皇孙公子,又或者怀揣巨大身世秘密的大能转世”

    林然讪讪。

    这也不奇怪嘛,谁叫江无涯太厉害了。

    青水镇虽然安逸、虽然对修士有种种戒律,但来来往往的修士可并不少,光是想来这座瑶湖边吸收灵气以图突破的修士她都见过不少,镇上的茶楼酒馆也都是为赚他们的外快,也因此林然这些日子光听他们聊天就听到不少消息。

    比如江无涯,两百多年前横空出世,被无情剑主奚柏远收为亲传弟子,十七岁入道,四十岁结丹,一百二十岁结婴,如今已经是元婴中期。

    世人对他的了解,是从北冥登云梯被那柄太上忘川一力斩断开始的。

    那一年,他金丹中期,初入九州,便如潜龙入海,惊起劲涛万丈。

    而在那之前的故事,所知者寥寥无几。

    “其实时间太久了,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江无涯渐渐陷入回忆“我只隐约记得,那年大旱,整个北地颗粒无收,无数乡农饿死、渴死,勉强活下来的就成了流民,他们不得不抛弃土地和旧村,往南方逃荒,他们疯了似的涌入城池,那时朝廷本以如黄昏末日,更是一举被灾荒击垮,于是各地群雄趁势起义,分伐割据,天下大乱。”

    “我家里小有余粮,可是也撑不了多些日子,饿疯了的灾民终于破门来抢粮食,侍卫们都跑了,我拿着家里收藏的剑杀了几个人,可没有用,人太多了,我只能舍弃粮食尽力护着父母弟妹,可我父亲本就身体不好,那日又受了刺激惊怒恐慌生了心疾,缠绵病榻没些日子病死,母亲就带我们去了山上躲避、也是想找点吃食,可是山上都被挖空了,野物、野菜,连草皮树根甚至能吃的土都被扒光了,弟妹还小,没有吃的眼看要饿死,正好有一位诸侯来招买兵马,母亲求我去参军,参军会发食物和水。”

    “这当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江无涯叹声气“可我是家里的长子,弟妹都才三四岁站都站不稳,我不能看着他们饿死,我就去参了军。”

    江无涯笑了笑“灾荒的时候,人命最不值钱,尤其我那时还小,十一二岁的年纪,我们这些被从民间招去的兵卒。都是诸侯将军们不舍得麾下精兵折损、花些钱买我们送上战场,到时候专门排在最前面挡箭用的;我遇到了好心人,发粮食的兵卒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心软多给了我点卖命钱足有三个窝头和一担水。”

    “那画面,我至今都记得。”

    江无涯仰起头,轻笑“我读了十年的诗书,我七岁习武,扎马步、练剑,我曾经家中衣食无忧、颇为才名,我曾父母俱在、弟妹友爱,可到头来,我这一切的一切,落在纸上,也不过是一条白纸黑字的命,血淋淋的指印,不过换了三个馒头和一担水。”

    而当他走出队伍,他转身看一眼身后,面黄肌瘦形同行尸走肉的荒民如黑云压压地一路排到城门,其中九成九的人,连三个糙面窝头都值不起。

    一条活生生的命,连三个糙面窝头都值不起。

    那是真正的,命如草芥。

    “我按了血契,把馒头和水带回去留给母亲,就拿着那把剑去参了军。”

    林然不吭声,只蹭了蹭他肩膀,像是无声的安慰。

    江无涯被轻轻从那种情绪中抽离,回过神,摸了摸她的头,笑“我不难过,真的,时间太久了,具体的我都忘了,只记得那时庆幸过习武打下的底子还不错,让我一次一次侥幸活了回来,三四次之后消息传开,意外被个百夫长知道了,他有些赏识我,就不再让我当送死的前锋,我被破例正式编入行伍,跟着军队一起走,南征北战,将军们让往哪儿走我们就打到哪儿,就这么慢慢的,我竟从个小卒慢慢升了起来。”

    “对,你知道凡人界的将领是怎么提拔的吗”

    江无涯很久没有回忆过以前的事了,尤其还有人陪,竟被说起了兴致,津津有味给林然讲“那些话本里都说平民出身的英雄好汉在战场挣了多少军功、意外救了什么大人物,一飞冲天,成就王侯霸业,其实不是的,那些只是极少数的少数,正因为极为少见才被称为传奇,但对于我们更多人,不是这样的。”

    “凡人界,除了那些被家中叔父带着历练的大族子弟,其他的普通兵士,都是逃荒的流民、家中没有土地住所没有生计的穷人,实在没有活路了才不得不投身兵伍;他们不认字、不认得地图、更不必说懂得将领们的排兵布阵,将军让他们打哪里,他们就举着被磨得卷刃的大刀或者剑茅、披着草木编成的所谓甲胄,像一群蛮横的老黄牛冲上去,麻木地嘶吼、杀人,或者被杀、死在战场上,或者活着回来修整几天再去攻下一座城,而这甚至已经算好的”

    “你知道我们那时军中流传的一个像笑话却不是笑话的事实。”

    江无涯对林然说“每天有许多兵士,他们领着作战的任务,却因为不认得地图或者拿着不规范的地图胡乱瞎走,最后误入敌人的阵营,一头雾水就被乱箭射死,全军覆灭,甚至有时候上万人的军队能就这么折下两三成去,让将军们不得不改变计划重新布置。”

    林然静静望着湖面,轻轻“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江无涯望着朦胧清澈的天幕,忽而笑“我其实不是天才。”

    “我练了那许多年剑可武功也不曾登高盖顶,我也不曾献出过多么惊才绝艳的计谋,只是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无论是普通的平凡人,还是那些曾经耀眼的天才、奇才,他们或平平无奇或轰轰烈烈地死了,尽数归于尘土,而我活了下来,一次又一次,活成了百夫长、千夫长,后来又活成了尉官、校官、偏将直到那一天,活到师尊偶然路过。”

    那时,奚柏远从修真界远赴而来,从那位诸侯手中拿一样宝物,而作为回馈的因果,他选择插手世俗事宜,稍微牵动国脉,助诸侯提前成就大业。”

    诸侯的车架路过军营,奚柏远看中了他。

    江无涯还记得,他那时在校场练剑。

    那年他十七岁,已经是一营的副将,营中主将是位不太受重视的老将军,有些年迈不得志,却待他很好,前几日他率领骑兵趁夜暗袭成功回来,还欣慰拍着他肩膀激动说要为他请功,要上请诸侯封他为主将。

    江无涯只是笑了笑,就继续带着兵士去校场练武。

    他是所有将领中对兵士操练最严酷的一个,以至他的名声并不太好,但他只知道,他麾下的兵卒总是死得最少的那个。

    兵卒们操茅,他练剑,一套剑法练到半途,他猛转过身,寒芒剑尖直指奚柏远的喉咙。

    “谁”

    那就是他与他的师尊的第一面。

    那时的奚柏远还没有遇见苏慧兰,还仍然是剑阁最强大而高高在上的无情剑主,他着白衣,姿容风流清俊,唇角总噙着淡淡的笑意,在灰扑扑漫着血腥味的军营中,飘逸圣洁得像云端的雪,熠熠生辉、恍若仙人。

    那一剑把所有人都呆住了,全场一时鸦雀无声。

    等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刹那间所有人表情从震惊变为恐惧和暴怒,诸侯用尖锐得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指着他怒吼“住手住手放肆还不快跪下,快跪下杀了他,快杀了他给仙人赔罪”

    诸侯语无伦次地嘶吼,其他所有人兵荒马乱不知所措。

    江无涯也有些无措,但比起慌张或恐惧,心里渐渐蔓延开的,竟是无奈居多。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是已经看过太多的生死,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做好死的准备,平和得让他自己都莫名。

    他只是觉得有点好笑,他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被用来平息一位仙人的怒气而死。

    有亲卫拔剑气势汹汹要来杀他,江无涯不将他放在眼里,但面前是这位有着山崩地裂鬼神之能的“仙人”。

    其实依他的性格,哪怕是死,他也会搏到最后的。

    但他没有,他收回了剑,任杀任剐的姿势。

    他一个人当然可以拼命,但他身后还有整个兵营的士卒、还有三军将士,甚至还有一整个国家的百姓。

    仙人抬手可翻云覆海,若一怒而肆意报复,他不能因为自己害得生灵涂炭。

    奚柏远却不杀他,而是问“你既志不在此,何不早日一走了之”

    江无涯看向他。

    奚柏远笑“你剑法不俗,又无心功名利禄,为什么不早早趁乱离开,这天下之地任你逍遥,自有你能清闲度日的地方,何必自困于此,提着性命度日”

    江无涯不知他为什么问这些,坦然答“我签过血契,他们给我窝头和水,换了我母亲与弟妹的命。”

    奚柏远似是觉得好笑“一纸契约怎会拦住你,轻易便可撕扯;况且不过区区窝头与水,如何换得了你兢兢业业卖命。”

    江无涯眉目不变,说“契不在纸,在心中,我既然应了诺、受了报酬、担了责任,就该鞠躬尽瘁。”

    “那如果明知不可为,为之也无益,你又会如何”

    “该做的事,即使不可为、即使可能为之无意义,也该去做。”

    “最后一个问题。”

    奚柏远问“那你想何时放自己自由”

    江无涯定定望着他,忽而笑了笑。

    他脸上有尘土,微微皲裂的伤口渗出鲜红的血,合着汗水一起滚落。

    很狼狈,可是,又有种说不清楚的,惊心动魄的可怕暗劲。

    “事成之日。”

    江无涯平静说“或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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