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一更)

    你疯了。

    奚柏远盯着江无涯, 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无涯,你什么意思”

    江无涯无惧无畏,只静静回望着他“师尊, 是弟子该问您什么意思”

    他们是师徒,亦师亦友,更亦如父子。

    奚柏远了解江无涯,就像江无涯了解他。

    管中窥豹,奚柏远只泄出一线口风,却已经让江无涯察觉某种端倪。

    奚柏远沉默了。

    好半响,他缓缓道“无涯, 师尊想换一种活法。”

    江无涯的心重重一沉。

    江无涯哑声“您想换成怎样一种活法”

    “九州四海, 天高海阔。”

    奚柏远遥望着窗外,眼神中说不上是破釜沉舟还是绝地重生的野望, 泛出奇异的光彩“我想通了,既为至强者,何必顾忌种种自缚囚徒姿态天道玩弄我、作践我, 我就要逆了这天, 夺回我自己的道执掌我自己的命我要”

    “咔”

    门突然被推开, 奚柏远震惊转过头, 对上苍通之沉重的目光。

    “我以为你心境受损,怕出事,特意等在门外。”

    苍通之声音沉痛“没想竟然听见这些。”

    奚柏远脸色变了变,又归于平静“听见便听见吧,我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

    苍通之心绪复杂, 因为他的态度更是心头一沉, 声音嘶哑“你是想离开剑阁”

    “我不想,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奚柏远漠然“只要我一日是无情剑主, 我就永远不能摆脱这种宿命,唯有不破不立。”

    苍通之哑然,他想问那剑阁怎么办可是他说不出口。

    他一直知道无情剑主的苦,知道奚柏远的苦,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天道竟然做得这样绝、这样狠。

    苍通之只能颓然“柏远,剑阁是你的师门。”

    “我知道所以我甚至曾愿意为剑阁而死”

    奚柏远被这句话激起了情绪,怒吼“可是我换来了什么,我的真心实意反而中了天道的圈套,我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不过是它摆弄下的一场儿戏,这是对我最大的轻贱轻贱你懂吗”

    苍通之张了张嘴,却无力反驳。

    很久,他才说“即使离开剑阁,你所说的那些邪法,化人为妖也好、炼化黑渊幽冥也罢,仍然是禁术你想都别想”

    奚柏远冷笑“既然已经不是剑阁子弟,剑阁的规矩又怎么能束缚我,那就不再是禁术。”

    “那就是禁术。”

    苍通之厉声“那是祖宗先辈为九州定下的规矩,禁的是伤天害理禁的是生灵涂炭”

    “是禁术又怎样”

    奚柏远仿若瞬间被撕开了最光鲜的皮囊,他怒喝“我不怕我不在乎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法则,我曾经给了多少庇佑,如今我不想再做圣人了、我想为自己活了,难道就反而成了我的错吗难道就成了我的罪吗”

    苍通之望着奚柏远,眼神震惊又悲痛“你简直疯了魔。”

    “是我疯魔了,我被逼疯了”

    奚柏远大笑,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师兄,我想解脱,我只想解脱啊。”

    苍通之心头大恸“那你也不能想这样的法子,炼化生灵增强自己的实力,这和那些魔头邪修有什么差别这是伤天害理,这终会害人害己我不能看着你走上一条不归路。”

    “不归路笑话,留在剑阁才是我的不归路”

    “师兄,你不会懂。”

    奚柏远不再与苍通之说话,他冷冷转过头,盯着江无涯“无涯,跟师尊走”

    江无涯没有说话。

    他脑子里一瞬划过很多很多。

    他想起无情峰上清冷的罡风,想起问道阁里每一个午后他们悄悄打哈欠听着长老盘坐讲的课,想起祁山大殿正中竖着的剑碑,想起山涧飞溅水花下师兄弟们一起比剑喂招的那块山崖平地。

    “你不想与我走。”

    奚柏远见他不答,声音压抑不住失望与怒火“即使已经知道了真相,你还是不打算和我一起反抗,你还是甘愿做剑阁的狗,做天道的提线木偶。”

    江无涯沉默,好半响,他哑声说“师尊,我们的宗门是万仞剑阁。”

    奚柏远大怒“可你的师尊是我”

    “够了”

    苍通之再也听不下去“你别再逼他了。”

    “万仞剑阁万年来从未有如此之事,你是剑阁的无情剑主,拿着剑阁的神剑,受着剑阁的教养长大,早已与剑阁息息相连,你想离开谈何容易便是我同意,便是我们都同意,剑阁祖训也不同意”

    “剑阁祖训,无情剑主当世代镇守穹顶天牢,否若就是叛宗大罪这是你继任剑主那年,亲口背诵立过心魔誓的”

    苍通之重重拍着桌子“你这是要叛宗叛宗你明白吗”

    奚柏远看着他,却笑一下“那也没办法。”

    苍通之瞳孔骤缩。

    “那我也不想再做无情剑主。”奚柏远眼神有些失神,喃喃“我恨极了,你们都不知道,都不明白,这都是没有意义我只想摆脱这一切,我得寻一条生路。”

    苍通之不知他在自喃什么,只听明白了一件事,这让他手都在发颤“你当真要叛宗”

    奚柏远“那就叛。”

    苍通之一口血闷在胸口,他指着奚柏远“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恨,你如今气昏了头,我不与你计较,我带你回剑阁,等你冷静了再与我说话”说着他一把伸向奚柏远。

    奚柏远直接拔了剑,一柄一尘不染的月白长剑,铮鸣有如琴瑟风雅。

    那是他的剑,名宿孤剑,天下最风流的剑。

    苍通之愣住,不敢置信“你与我拔剑”

    奚柏远神色隐隐有一丝疯狂“师兄,别逼我,你别逼我”

    “好好”苍通之怒极反笑,心中升起无法言喻的失望甚至绝望,转头厉喝“禁卫来押剑阁罪徒奚柏”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江无涯缓缓跪了下去。

    “师尊。”

    他说“如果您不想扛,我来扛。”

    霎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奚柏远和苍通之都僵住,怔怔望着他。

    “穹顶天牢我来镇,烽火台我来守,我来永驻无情峰,我来当无情剑主,这剑阁、这天下,我来扛。”

    江无涯望着奚柏远、又望他手中那柄冰冷的剑,没有人看见他眼底泛起的湿红,只嘶哑“只求您求您别这么做。”

    别弄得众叛亲离,别孤注一掷到与天下为敌。

    苍通之错愕又惊痛“无涯”

    “哐当。”

    奚柏远手中的孤剑坠在地上。

    “无涯”奚柏远看着他,不敢置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

    江无涯笑了笑“师尊,弟子本就是个惫懒贪闲的人,大好山河都走过,也已经扬名立万过,就算日后常住无情峰,也是悠闲自在。”

    “那不是悠闲。”奚柏远怒吼“是要你太上忘情是要你心如死灰日后再多情肠也终只能孑然一身”

    江无涯还是笑,却冲着苍通之说“掌门师叔,若我成了无情剑主,可否请您高抬一手,放我师尊留在这里,安然做个自在闲人。”

    苍通之神色复杂,看着江无涯,却终是闭眼点头“虽不能让他脱离剑阁,但我可以着人尽量抹去他的痕迹,只要他安分留在这里,以后我们便当没他这个人,也不再扰他。”

    江无涯拱手“谢掌门。”

    苍通之不忍地偏过头去。

    江无涯转回,望着奚柏远“师尊,这样您就不是无情剑主了,摆脱了既定的命运,您就不必再想那些歪门邪道了。”

    奚柏远死死盯着他“你想好了”

    江无涯“是。”

    “我不忍我自己,又如何忍心你步我后尘。”

    奚柏远猛地压住他肩膀“无涯,和师尊走,唯有殊死一搏才是我们真正的生路,我们师徒齐心,天道有何惧”

    “跟我走我们一起掀了这天”

    苍通之心中悲痛又生出几许仓皇,怕江无涯被说动改了主意,可又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有多残酷,他张不了口,唯有忐忑看着江无涯。

    江无涯神色不动,只是笑“师尊,弟子安稳惯了,逆天之行太远太险,弟子不敢走。”

    奚柏远缓缓放下手。

    他盯着江无涯,露出个短促的笑“你不是不敢走,你只是舍不得师门,伤不得无辜、也负不下苍生。”

    以至于明知命运玩弄,也甘愿背负下责任,连带着吞下一切苦果。

    江无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双手,掌心平开“请师尊成全。”

    奚柏远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他取出那颗狼烟火,放在江无涯手中。

    狼烟火转手,日后这烽火台召唤的,便是新一任的无情剑主。

    苍通之沉沉叹了口气,先一步转身走出去,留作他们师徒道别。

    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们师徒两人。

    “无涯,你始终是个好孩子。”

    奚柏远哂笑“我总觉得你像我,但我更知道你其实远胜过我,你比我坚毅,比我有担当,心性更比我通透清明”

    “其实师尊一直羡慕你,甚至有些嫉妒你。”

    江无涯抬起头。

    “如今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奚柏远笑“但师尊更为你骄傲。”

    “可是师尊仍要告诉你,你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奚柏远说“该消失的总会消失,该毁灭的总会毁灭,那是大势所趋,你的妇人之仁,救不了苍生,只会让你自己白白牺牲。”

    江无涯握住狼烟火“我不知您到底看见了什么天机、什么又是大势,我只想尽我所能完成我的责任,有一时守一时,有一世守一世,不负我的良心。”

    奚柏远古怪地笑一声。

    江无涯眸色清清,望着他,缓缓俯身叩首。

    奚柏远僵住。

    无情峰上一招一式的剑光,东湖泛舟瑶池对弈到天明,扬州十里画舫一剑一成诗激起满堂喝彩,战场裹着腥风的校场风雅如仙的白衣剑主翩然含笑,到那日,已经成他师父的长者领着他穿过云端一步步踏进万仞剑阁的山门,告诉他,从此这里就是他的家。

    “师尊。”

    额头叩在地面,冰凉刺骨,江无涯闭眼“此后,您多保重。”

    为师徒二百八十三载,自今日,各别两路、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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