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诚趴在柴火垛里, 一动不敢动。
这个王都的冬天特别冷,家家户户都得烧柴火取暖,所以百姓每年自发在街头巷尾堆了许多大柴火垛, 需要用的时候就出门来扛一肩膀走。
不过这几天突然降温,王都里的气氛不对,百姓们就像冬天警觉的松鼠察觉着风吹草动, 缩在家里不出来,柴火垛这边就没什么人了, 这才方便赵三诚躲在这里。
说老实话, 赵三诚直到今天都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明白, 他就是简简单单地随大流来幽冥绝地历练, 想提升一点修为, 当然如果能再侥幸吸收更多的神气,甚至于得到一半半本功法、或者拿到几件残旧法器, 让他能有希望结个丹, 那他就乐疯了
但结果呢, 他先是进了好几个稀奇古怪的小幻境,晕晕乎乎还没搞明白, 就被一道流光硬拽来了这座王都, 妖主毫无缘由大开杀戒, 他被迫四处逃窜,好运遇到了北辰法宗的队伍有了栖身之所, 还没喘匀一口气, 就被无极谷的人拽去布什么聚、聚魂阵
布阵可真难啊,赵三诚胡乱想, 他是亲眼看着无极谷的修士拿着个阵盘站在这里掐指头算, 眼下青黑、双目呆滞, 嘴里念念有词,算一会儿就挠一下头,挠一下头就有大把大把头发往下掉听说当年无极谷谷主就是因为中年秃顶追女修不成,被上任谷主老人家打断了腿,从此以后清心寡欲,每日教导谷中弟子远离女人保平安
赵三诚胡思乱想着,脑子乱糟糟一片。
他仰起头,能看见整个赤红的天空,红得像泼天的血染成,压得那么低,沉沉压在街巷连绵的屋顶上,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天空中蜿蜒的裂痕,好像下一秒整个天空就会轰然碎裂,化作无数碎片坠下来。
赵三诚望着那天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疯速蔓延开的恐惧。
兔子都知道竖起耳朵听风吹草动的声音逃跑,他看不懂局势,他不懂那些首徒那些大人物都在筹谋什么但他还没蠢到看不清这山雨欲来的压迫,空气中都弥漫着鲜血的气息,激发出对死亡的恐惧,让他恨不能爬起来就疯狂逃跑。
“嗳,嗳。”
一个脆亮的女声将他悚然惊醒,他一个哆嗦转过头,对上一张圆圆的娃娃脸。
他认得她,这是法宗的一个修士,姓阮,看着年纪轻轻的,却已经是法宗里师姐那辈儿的。
“你心可真大,这时候都能发呆。”
阮双双边吐槽着,边打量着他“没什么事儿吧”
赵三诚还没回过神,茫然摇头。
阮双双又问“灵石准备好了”
赵三诚呆了几秒,赶紧点头,手忙脚乱从裤兜拽出来一袋子灵石。
大家明明都被困在这里,也不知法宗他们从哪儿搜罗来这么多灵石,给他们这些守阵眼的人一人一大兜子。
阮双双点点头,不忘提醒他“就放手边,别一会儿手忙脚乱找不到。”
赵三诚像个戳一下动一下的傀儡,闻言胡乱点头,把灵石兜子紧紧抱在怀里。
“那就行。”
阮双双也没有生气,神色如常“我就是再来提醒你一下,一会儿动手,阵法一启动,周围方圆五里的血怪都会被这个阵眼吸过来,你别慌,就不停往阵眼里灌注灵气就行,等这兜子灵石用了一半,你就可以跑了那时候天就塌了,到处会出现很多空间裂缝,你就朝着最近的裂缝跑,别回头,一口气跑出去”
赵三诚呆呆看着她,好半响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结巴道“跑跑就、就行了”
阮双双点头“对,跑就行了跑就能出去了”
赵三诚眼睛一下亮了“就能出去了”
“对”
阮双双站起来“你的兄弟就被安排在旁边的阵眼,并不远,你们都能出去的。”
她顿了顿,补充一句“别怕,没事儿啊。”
赵三诚突然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看着阮双双转身往外跑,哒哒跑到巷口,那里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两个高挑纤细的女修,一个斜抱一把素色筝琴神色清淡,一个腰负赤莲剑双臂抱胸,靴尖一下一下点地。
赵三诚私下里听过很多人议论这些名门弟子,焰侯那次发威之后,许多人面上不敢置喙,背地里却非议得更厉害,要么说瞧不起这些名门弟子太年轻仗势欺人,要么怀疑他们各个在象牙塔里长大没见过风雨,更甚至有怀疑他们暗地里与妖主有勾结,真到了生死关头一定会把他们这些散修抛出去当挡箭牌
可说一千道一万,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她们,为他们这些无头苍蝇似的散修撑起一片天的是她们。
他看见那圆脸女修士比划着说了什么,抱臂的法宗焰侯听完,点了点头。
“哦,是他啊。”
赵三诚听见她这样说“我记得,那天快哗乱的时候,帮我们说话来着。”
侯曼娥往腰间摸了摸,左边没有又摸右边,终于摸了什么出来放在圆脸女修手上,往这边望了一眼,带着其他人走了。
然后那圆脸女修又跑回来,把一个更小的兜子放在他手边。
“我们师姐给你的。”
圆脸女修似乎很急,说完,急匆匆跑了,只留下一句“省着用,找机会抓紧跑啊”
赵三诚呆呆看着她跑远,半响才打开袋子,里面是细碎的灵石,约莫只有十来块的样子。
他又捏了捏自己怀里原本领到的灵石袋子,至少半袋子是满的。
“”
赵三诚突然不知道想什么了。
他又重新趴回原位,两个灵石袋子放到手边。
他不住地一遍遍摸袋子,再看着赤红红的天空,心里突然没那么害怕了。
林然慢慢走到小院前。
这座立在兽苑的小院荒僻得一如往昔,杂草丛生,杳无人烟,因为被成纣又惨无兽道地屠了一遍,现在更是连妖兽的吼声都听不见了。
门是闭着的,林然也不上前去,就在外面等着。
小红尾巴哒哒跑过来,凑在她腿边挨挨蹭蹭,林然弯下腰,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摸它柔软细腻的绒毛。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妖主慢慢踱步出来,抬起眼,就看见她。
林然对他笑了一下。
她又换上了那身华丽的黑金翟衣,这次终于没有戴幕篱,露出细致的面庞,白发披散,迎着阳光站在那里,像一株亭亭的花。
“今天是个大日子。”
她轻快说“我决定穿得隆重一点。”
妖主看了她一会儿,神色不置可否,转过身把破旧的门板重新关上,手指把门环上的灰尘抹去。
他望着门,驻足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绕过林然,慢慢往前走。
林然跟在他身后,慢悠悠地缀着。
天是红的,破裂的封印像一击即溃的蛋壳摇摇欲坠倒扣在头顶,但这一路上,风是清凉的、安静的,连心都像是静了下来。
侯曼娥她们视察完这边最后一个阵眼,回到阵核时,乌深他们那边也结束了,大伙儿重新聚齐。
她仰头看了看天。
晏凌站在屋檐的翘角,像站在山尖的默鹰,他的衣摆在风中拂动,面具下清冷的目光沉沉望着遥遥直角相对的祭坛,手缓缓摸向颈上系着的小戟。
风吹过侯曼娥的脸,凉凉的。
是不是要下雪了
侯曼娥抬起手臂抹一下脸,对身后端坐在琴后的岑知说“太安静了,你弹首琴吧。”
岑知手指虚虚抚过琴弦,问她“弹什么”
“随便。”侯曼娥大手一挥“来一首映景的”
岑知垂眸,半响,素手在筝弦拨过,乐音如水流泄
通往太和殿的甬道前,喜弥勒弯着腰迎了上来。
林然顿住脚。
风中传来轻灵的弦音。
那声音轻快、灵动,带着勃发的英气,似剑初出鞘的一抹清冽,只在尾音转角慢慢露出肃杀的端倪。
“真好听。”
林然听得津津有味,问喜弥勒“这首曲子叫什么”
喜弥勒额角冒出汗。
他悄悄觑一眼妖主,小心翼翼说“约莫是音斋的成名曲子叫十面埋伏”
林然一下子就笑了“好映景。”
喜弥勒真的很想打死她。
妖主瞥她一眼,林然对着他笑。
喜弥勒于是开始期待他们陛下能一巴掌糊死这家伙儿。
然后他就听他们陛下淡淡说“你也是三山九门,怎么不会半点才艺。”
“”
喜弥勒眼眶子都掉下来
“我是剑修嘛,剑修和其他人本来就是两个物种。”
林然毫无愧色,并且认真补充“而且我还会针灸,会按头,会烤鸡和烤兔子,主要是你一直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尝试一下,没有给我发挥的空间”
妖主懒得搭理她,转头接着往前走了。
林然提着裙裾哒哒跟过去。
喜弥勒也下意识想跟,但刚迈出一步,就被一层屏障挡住。
喜弥勒愣了一下,膝盖一软猛地瘫软在地上“陛下”
“陛下”他用力捶着屏障,想像往常一样谄媚说漂亮话,可一张嘴,鼻涕眼泪却稀里哗啦流下来“让小的跟您一起去吧”
“陛下小的也不怕死”
“当年妖都小的命是您救的小的不怕死您带小的一起吧”
“陛下”
他捶得手掌冒血,脱力软瘫在地,嚎啕大哭“小的想伺候您一辈子啊陛下您别不要小的”
“陛下”
偌大的皇宫,空无一人的甬道。
他在前面走,瘦长的黑袍像乌夜的深云、像夜鸦的尾羽,阴影铺天盖地笼罩,太深太重,也就没有人会知道残酷和铁血下偶尔的一点温情。
林然看着白玉石阶铺到脚下,妖主的步子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半点急切,他拾阶而上,不急不缓,走到最高处。
从这里,能越过连绵高耸的宫墙,越过万里市坊长巷,望过天边尽头,血河翻涌中的祭台。
祭台已经装满祭品,血河翻涌,万灵的怒吼,只等将那大道苍穹撕开最辽远的口子
林然走到台阶上,她的裙裾像黑金的花盛放,从石阶到他脚下。
她看了看他,妖主并不看她,只望着赤红的苍穹。
林然便慢慢后退,退到他身后几米远处。
他仍在望着天空,望了很久,神色淡淡。
她一直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她大概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小小吊饰倏然化作漆黑的长戟,戟尖黑光亮得清冷,长柄繁复绘纹端方沉凝。
长戟在半空一转,落在修长的掌心,晏凌双目漆黑如墨,定定凝望着祭台正中的大鼎。
清冽音弦如战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风起,风又落。
妖主忽然挥了挥手。
血柱自祭鼎滔天而起,如龙咆哮冲向天空。
晏凌毫不犹豫将长戟往下,戟底深深裂入大阵,他周身爆出可怖的黑光,地面瞬间亮起繁复的符文,阵核疯狂旋转,遍布王都大大小小的阵眼瞬间黑光璀璨,整座王都宛若黑夜明光
“”
阵眼突然发光,赵三诚吓一大跳,手却下意识往阵眼输送灵气,输进去的灵气眨眼就被吞噬他突然惊恐地睁大眼睛。
他眼看着无数疯狂涌来的扭曲血怪
林然瞳孔倒映着漆黑瘦长身影。
太和殿实在是个好位置。
她目光掠过妖主的背影,移向远方,望见辽远王都黑光璀璨,血柱冲天,整个天空在震耳巨响中轰然崩塌,像被猝然摔碎的血红瓷片,大大小小碎片如倾盆大雨纷繁坠落
这天,终于要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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