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望着明镜尊者。
他面容丰盈, 神色平静,琥珀色的眼眸清淡温和
像一尊玉做的佛。
林然垂眸,慢慢迈步走过去, 踏上几重台阶,越过龚长老太颜长老几人,走到明镜尊者面前。
她掀起衣摆, 慢慢跪在他面前,头顶正与他胸口齐平。
明镜尊者低眼望着她,她垂着眼睛, 看不太清神色,雪白的长发发丝柔顺垂到地上,发尾轻轻地晃。
明镜尊者轻声问她“何时白得发”
林然摇头“是很久以前了,受了些伤,伤好后头发也没再黑回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不知道听见的人,有多少一下攥紧了手。
明镜尊者微微颔首, 对她说“我需探查你体内的洛河神书,从头顶百会穴入,灵气流过, 你不要害怕, 也不要抵抗。”
林然点头。
明镜尊者拂起袖摆, 袖口滑落, 露出一节白皙柔韧的小臂, 修长的手掌缓缓虚压在她头顶。
林然闭上眼,感觉头顶一热, 一股暖流徐徐从发心涌进来。
灵气探查别人身体, 是一种极其隐秘的事情, 对于修士来说,甚至是比公然被扒了衣服更严肃被扒了衣服顶多是丢脸,但被用灵气贯查全身,一个不小心,撕裂了体内经脉或者弄碎了丹田,那就可能当场死了
但林然知道明镜尊者是善意的。
洛河神书在她体内肯定是要有个说法的,否则大家不止惶惶无法安心,不定有哪个什么暴脾气地做出什么事来、或者有谁生出怎样垂涎的心思来。
但他明镜尊者这么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她探查身体,其一就是要给出这个说法,安定人心,将这事妥善解决好,其二也是安她的心,用他明镜的威望震慑任何有异心的人,表现出护着她的意思。
林然心里是有些感激的。
明镜佛尊也许是没什么七情六欲,对生死事情比所有人看得都淡,但他也是有真的慈悲,所以哪怕心知她是个不怎么正常的怪物,仍然愿意帮她。
林然闭着眼,放开全身本能的抗拒,任由那股灵气在经脉中缓缓蔓延。
体内挤入别人的灵气、尤其是量度等级远胜自己的灵气,大多是极痛苦的,但明镜尊者的力量却极是温和,像冬天温暖细润的水流从头顶脉脉淌过,没有半点侵略性和攻击性。
灵气从头顶缓缓流过四肢百骸,终于抵在腹部丹田,接近在她腹内悠悠盘旋的洛河神书,轻轻地碰了一下。
刹那间,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丹田传遍全身,林然身体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体内残存的灵气下意识集结要碾过去反抗,又被她强制压回去。
灵气在对方体内慢慢伸入,菩尘子本已做好被攻击的准备了,却一路顺畅,所过之处,经脉像柔软的嫩叶绽开,任他来去,没有任何抵抗。
直到丹田时,他接触一下洛河神书,神书泛开余波,暴虐的灵涡瞬间要在她体内爆开,他用自己的灵气包裹住那团灵涡,徐徐消融掉,才没有叫她粉身碎骨。
直到那团灵涡融化,她除了最开始那一下身体颤抖本能去挤压他的灵气,竟也抑制住没有半分攻击。
她垂着眼,眼睫似蝉翅轻薄,显出一种极清弱的柔软。
明镜尊者凝视她半响,慢慢收回手。
龚长老紧张瞅着这一幕,赶忙问“尊者,如何”
明镜尊者轻轻摇了摇头“洛河神书已与她融为一体,无法取出。”
龚长老心猛地沉下去。
“融为一体”王长老迟疑“难道是”
明镜尊者望着林然,缓缓说“从表象上看,她在日渐化为器灵,但洛河神书终究不同,或许可以视为神器认主。”
龚长老眼前一黑。
说法再好听有什么用那是器灵啊
他这该怎么向大师兄交代
“”
侯曼娥整个人都呆住,呆呆看着林然。
器、器灵
她不能理解,完全不能理解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认主器灵
众人面面相觑,望着那静静跪立的青衫少女,神色各异。
田长老身体前倾,忍不住问“她是活生生的修士,怎会成了器灵而若说是认主,洛河神书乃上古之书残片,录大道而生万物,绝非寻常神器,更怎会认主”
是啊,所有人也想知道。
明镜尊者望着林然,没有说话。
林然没有抬头,垂着眼脸,安静跪在那儿,仿佛不知道只要他一句话,她立刻会变成世人垂涎的神丹灵药。
先天元气,圣人之体。
明镜尊者轻轻捻着菩提珠,看着她,惯来平和柔软的神色难得显出些许烦扰,又像有一点长者般的好笑。
他原以为自己那一劫会应在妖主裂天的生死之际,可怎么却应在了这孩子身上。
林然听见他叹了口气,很轻很轻,约莫只有她能听见。
“天意如此。”
明镜尊者如是道“她斩妖主,融了神器,天地灵气因她而能平衡,又回以她尊荣,一因一果,一饮一啄,一切皆为天意。”
“”
众人兀自琢磨着“尊荣”二字,瞠目咂舌,只觉意味深长。
太颜长老适时说“我离宫时,宫中已然做好神书就此陨落的准备,如今神书能派上用场,已是大幸,不敢奢望再多,这孩子既受命于天,我学宫自该顺天意,便将神书一切事宜交于尊者处置。”
隐约有人眼神微微闪烁,却又只得不情不愿地把心思压了回去。
大家都是人精,明镜尊者那话是摆明了不会对这弟子动手,甚至还亲口保她,哪怕洛河神书收融的磅礴灵气实在动人心魄,但学宫已经甘愿拱手让出来,又有个巨擎剑阁杵着,他们有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
田长老倒是有些意动,不说把人怎么样,但人先扣下再想想法子把那些灵气导出来,毕竟按那天灵气暴动的威势,这洛河神书中蕴着至少能灌满一整条宗门镇山龙脉的灵气量那可是足以维持宗门百年兴盛的灵气量啊
小百年前玄天宗就是狗屎运不知打哪儿发现的一条新灵脉,灌得他们玄天宗山底下那条快枯竭的镇山龙脉竟死而复生,灵气一下丰裕到甚至舍得给门下弟子人人发玄石护身否则他玄天宗能撑到今天这三山之上如今坐的是他玄天宗还是他们天照灵苑都说不定呢
田长老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况且如今封禁已开,化神已经并非是绝途,若是能将那些灵气引回宗门,供应掌门或哪位长老修炼突破化神,那他们天照灵苑不就
田长老越想越是心头火热,他往四周看了看,却看见其余山门都一脸淡定;音斋毕峰主面无表情、听着跟没听见一样,金阳罗堂的眼神开始涣散、眼皮子越耷越下,无极谷姓萧的抓了抓头发,在飘扬的落发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儿
半点没有齐心协力逼迫剑阁把人交出来的意思
田长老几乎脑溢血。
他不懂他不懂啊为什么这些家伙总是这么个德行堂堂九门啊,仅次于三山啊,就不想往上爬吗,就不想争一争三山的权力不想把自己宗门发扬光大吗为什么没有一点求胜欲,没有一点野心和抱负总显得他们天照灵苑格格不入可这他妈到底是谁脑子有坑
田长老掐住自己人中给自己人工呼吸,那边明镜尊者已经叫林然起来,目光缓缓环视过众人,缓声说“这孩子已把所有话讲明清楚,贫僧也已探完她经脉,她并未修习魔功妖法、也非魔头妖道、洛河神书没有不详异动,诸位可还有何惑虑”
众人彼此看了看,没有人说话。
王长老终于开了口,率先帮腔道“尊者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没有异议我之前就说,什么了不得的事要为难一个无辜孩子,只她杀了妖主,救了苍生,就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功劳了,如今说个明白,也免得外面流言纷纷。”
太颜长老点头“我亦如此。”
毕峰主与萧谷主、罗堂雷堂主几人对视一眼,也点点头“我们没有异议。”
“”本来想有点异议的田长老环顾一圈,再次倒在椅子里,按住自己人中用力深呼吸。
三山九门既如此表态,别的州府宗门利益牵扯不大,更不会说什么,纷纷拱手“我等没有异议。”
龚长老便是心头发愁,也忍不住露出喜色,身后一直绷着神的楚如瑶终于松口气,
晏凌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放下来,望一眼站到明镜尊者身侧的林然,她倒是一直极悠闲的模样,虽然低着头在装样子,但神色平静,眉眼含笑,眼角余光慢悠悠往厅堂里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在看别人热闹。
感受到注目,林然偏过头来,两人目光对上,她眼睛里都是笑意,朝他悄悄眨了下眼。
“”
晏凌直到现在都真吃不住她这样子。
以前是闷、是呆、是装死;现在是彻底放飞自我,混不吝个要命。
晏凌面无表情移开视线,并不太回应她。
如果可以,他想把洛河神书从她丹田生剥出来,便是受再重的伤,也比她将来哪天丢了命强
可她都敢一声不吭用自己的命去融洛河神书,又怎么会听他的话
他得仔细想这件事,想想她那危险的身体状况,才能叫自己不要太回想她之前说过的那些关于妖主的话,不要去深想她与妖主到底是怎么在王都里过的那些日子、也不去深想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感情。
他不仅是君子剑,也是黑渊的主人,他也没有那么永远大度、没有那么永远正直
他偶尔也会想杀人。
见没人出声质疑,明镜尊者微微颔首“既然再无异议,此事便就此终止,万望诸君归去,各自警醒弟子息止门下种种谣言,须知流言伤人,更甚兵戈之利。”
众人心头一凛,站起来纷纷拱手“从尊者言。”
明镜尊者立掌垂首,众人行礼后才逐次退出去。
田长老没办法,只好捏着鼻子,臭着脸走了。
邬项英冷冷望了安静站在一边的林然一眼,才跟着田长老出去。
人陆陆续续走光了,只剩下剑阁的几人。
龚长老赶楚如瑶和晏凌走“你俩也先出去,我有点话和尊者说。”
楚如瑶和晏凌下意识看一眼林然,晏凌抿了抿唇,对着龚长老和明镜尊者一拱手,两人这才出去。
明镜尊者望着晏凌的背影,看向龚长老,眼神很平静。
“”龚长老讪笑“这孩子就是特别有个性。”
黑渊之子,却是个性非凡。
明镜尊者叹气“冤孽啊。”
但这毕竟暂时还只是剑阁的私事,明镜尊者并不多说,转而望了望林然,对龚长老说“等将来,将这种种如实告知江施主,看他有什么章程,等他有空抽身,或可带她去悬世慈舵瞧一瞧。”
龚长老正在发愁,听明镜尊者一说,心里也升起希望。
对啊,灵气复苏,穹顶天牢暂时就塌不了,大师兄也就能支撑得更久,若是大师兄再努把力化个神,只要比天牢里的那些玩意儿升得快,闹不好这个事儿就能解决了而只要大师兄活着,林然再怎么着至少性命是无虞。
龚长老精神一振,觉得天也蓝了光也亮了,连明镜尊者的面容看着都更和蔼可亲了,他瞅了瞅林然,看孩子瘦得风一吹要倒似的,小脸更是白成什么样
当年白白嫩嫩一个孩子出去,结果这样个小可怜样儿带回来,大师兄不得心疼得吐血
他心思转了转,下了决心,苍蝇搓手似的恳切对明镜尊者说“尊者,我厚着老脸有个不情之请,您瞧,这悬世慈舵暂时去不了,在到宗门之前,这孩子这个样子我们着实不放心,若您也要最近回宗去,不如咱们俩家一起动身,半路上便让她服侍在您身边,您有闲暇时,便稍微看顾看顾她。”
一直低头装死的林然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瞅了瞅龚长老,张嘴正想说什么,龚长老先瞪她一眼,加快语速对明镜尊者说“您的恩情,我们剑阁必将铭记于心,待回了宗门,来日我们江主一定亲自登门谢您。”
明镜尊者叹气“龚施主,贫僧不是医修。”
龚长老加速苍蝇搓手“尊者,您快别谦虚了,您身上是带着佛气的,这孩子多在您身边吸几口气,比吃多少灵丹妙药都强。”
好家伙,林然心想,说得跟她采阳补阴似的。
“尊者,您发发慈心吧,我们江主不在这里,她带着神书,活像个不定什么时候炸的爆竹,除了您,还有谁能护着她。”
龚长老绝不愧他正道第一喷子之名,嘴皮子一开跟个机关枪似的,围着明镜尊者絮絮叨叨,要别人早额角青筋乱跳了,但明镜尊者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始终是那个清清淡淡的柔和样子,阖上眼,温声说“龚施主,她没事,你安心带她回去就是了。”
龚长老能安心才有鬼。
吞了洛河神书都没事那什么是有事当场炸了才算出事
他见明镜尊者始终不松口,一咬牙,把林然抓过来“阿然,来,求一求尊者。”
林然是不怎么求人的,她也是真的没事,她估摸着自己怎么也能撑一阵,暂时不需要明镜尊者帮忙苟命。
但龚长老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随时可能死,而他决不能让剑阁的弟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死
他催促她,脸上带笑,可眼神焦急,眼下青黑,眼中漫着血丝,蕴含着深重的关切和责任。
林然看着龚师叔,突然想到曾经青州魂念里,那个跟在江无涯身后和师兄弟勾肩搭背嘎嘎笑着打闹的龚肖。
责任和时间,大概是这世上最冷酷的东西。
她垂下眼,再次掀开衣摆跪下“尊者,回程路上,请您允许晚辈服侍您身侧。”
明镜尊者慢慢睁开眼,垂眸望着她,终于微微蹙眉。
“我并非江剑主,并非养育你的师尊,也并不如他宽和心软。”
明镜尊者语气平静,用陈述的清淡口吻“孩子,我不好奇你的身世,不想知道你的目的,妖主之事就此过去,你究竟做了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但我却也不会事事纵容你,你明白吗”
龚长老神色微微一变。
林然却神色不变。
“晚辈知道。”
她抬起头,望着明镜尊者,轻声说“可您终究是个善心的人,所以哪怕您觉得晚辈居心叵测,晚辈还是要求一求您。”
“我得活着。”
她轻声说“我一定要活得更久一些。”
明镜尊者微微一怔,看进她清亮的眼睛。
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有着明亮干净的光辉,又藏涌着沉漠如海的暗焰。
明镜尊者凝视着她,半响垂眸,神色喜怒不辨“既如此,等路上,你便来抄写佛经吧。”
林然终于笑出来。
她笑得那样美,清清素素的脸,却倏然有了花泻艳滴的风流。
“谢过尊者。”
她向他认认真真行了一礼,青衫像翠鸟的羽翼绽开。
但她还没有起来。
“尊者,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说“晚辈那把赤尾匕首,应该于正道已经没用了,尊者可否把它还给晚辈”
“”
菩尘子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不知道江无涯是怎么养的弟子
她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还向他要妖主的匕首
龚长老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小祖宗啊,你要回去干啥你就老实闭嘴让这事儿过去行不行”
林然说“我留做个纪念。”
“留什么纪念什么纪念”
龚长老扬声,像是抓住初三闺女早恋的老父亲,怒不可遏“你之前当众说的那些话还没找你算账,现在人都死了你趁早把他忘了否则等回去看你师父揍不揍你”
林然心想,她师父才舍不得揍她。
当然,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太欠揍了。
“我就留个纪念。”
林然小声说“好久没有人对我表白了,我要时不时留着,好好怀念一下。”
龚长老“”
龚长老也快脑溢血了。
“”
菩尘子无言,半响,到底从袖中取出匕首。
林然抬起双手,看着明镜尊者把匕首放在她掌心,他的动作轻和,匕首落在掌心,还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温度,泛着浅浅的莲香。
匕首完好无恙,只是再不复之前的光芒耀眼,赤红的色泽黯淡。
林然攥住它,再次向明镜尊者和龚长老行礼“晚辈告退。”
明镜尊者不再说话,龚长老摆了摆手“我们再说会儿话,去吧。”
林然站起来,转身往门外走。
走出门,她就看见楚如瑶和晏凌等在阶下。
阶外还另外站着好几个人,岑知、乌深为首的那个红衣如火,身材高挑,双手抱胸,靴尖一下一下不耐点着地。
她的面容也像一团灼灼火焰燃烧。
听见声音,她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林然望着侯曼娥,侯曼娥也望着林然。
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侯曼娥死死盯着自己,林然能看见她眼中火一样燃烧的怒意,甚至带着一点气到极致的恨意。
但是那怒意终究变成水一样的液体,溢满了她眼眶。
“林然。”
她大步走过来,大步走到自己面前,高高攥起手,像是想要狠狠朝着脸给自己一拳。
但那拳头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放下,下一瞬,林然感觉自己被狠狠抱住。
侯曼娥死死抱住她,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林然”
她哭着喊“你个王八蛋我他妈想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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