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望着江无涯。
他坐在那里, 墨发深颜,白衣巍巍,凄艳的黄昏光穿透薄窗洒在他面容, 却不能叫他看上去温和半分, 只衬得隐于阴影中的另一半脸更加冷肃。
他也看着她,那种目光静而沉,像不可测的山海,没有往日一点温柔笑意。
林然很少在江无涯身上感受到压迫感,但她知道,他从不是没有脾气的人,也不是没有铁血手腕的人。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 望着他的眼睛, 然后垂着眼帘,慢慢跪下。
她跪在他面前, 低垂的头颅高过他膝头, 余光只隐约夹着他腰间宽腰封淡淡的暗纹。
江无涯看着她跪下, 神色不变。
他问“你可知,叫你跪是为何”
“我知。”林然轻声说“因为我胆大妄为,肆意行事,以一己之意, 玩弄苍生万灵于股掌, 不仁不义,非正道所该为。”
江无涯说“还有。”
林然说“因为我擅自行事,为剑阁弟子,却不曾将任何筹划禀告宗门、禀告师长, 只一心一意听凭自己行事, 不忠不孝, 枉顾宗规礼法。”
江无涯却说“还有。”
林然怔了怔,微微抬起头,像是想看他一眼,但到底又低下头去,只轻轻说“弟子不知了。”
“我来告诉你。”江无涯“还有第三罪,罪在你从不在乎自己的命。”
林然全身轻轻震了一下。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剑阁的嫡传弟子,是当代三山之首掌座的师侄,是我江无涯的弟子。”
江无涯垂落目光,深深落在她身上。
“你与我讲大义,我便给你讲大义。”
他的声音隐忍着怒意,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撞进她心头“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每一个剑阁的弟子都珍贵无比,宗门用了多少心血才培养你们每一个人长大,指望你们未来承嗣宗门薪火、扛起苍生未来,那不是盼着你们死,那是盼着你们活盼着你们活得越久越好、越长越好非得活到再也活不动的时候,才允许你们死,允许你们卸下自己肩头的担子。”
“我收你为徒时,便知道你心性有缺,身体是个孩子,心却已如活到垂垂老矣的老者,疲惫倦怠,清淡麻木,像数着日子,稀里糊涂得过且过。”
江无涯紧紧攥着扶手,气息止不住起伏“我养你长大,一直板你的性子,板到云天秘境,瀛舟发疯,你与他大战,引来雷霆将自己生生劈下凡界那时局势危急,我不能因为你竭尽全力保护师兄弟姐妹而责备你,可我要问你,那时就当真到那一步了吗他已是半化神境,修为与你天壤之别,你却直接以性命为代价非一个人与他硬碰硬,那时你真的没有机会想法子拖延一二真的没机会等其他人帮一帮你的忙哪怕是再敷衍他一时半刻,我,奚辛便是没有我们,还有诸宗那许多长老就守在秘境外,众人合力,怎么不比你一人用命去拼强”
林然沉默。
“云天时如此,北冥海事,小瀛洲,亦是如此”
“你躲了我这么多年,你在怕什么,你在躲什么”
江无涯额头疼得厉害,他撑住额角,哑声说“你与妖主合谋,与瀛舟博弈,夺洛河神书,把自己做了器灵,先裂天一线,又于东海破天降星海桩桩件件,每一件事,你一个人扛,用自己的命一次一次去赌,却从未想过要别人的帮忙。”
“阿然,阿然。”
他说“你告诉师父,你凭什么能把自己的命,看得这样不值钱。”
林然终于开口,声音也是沙哑“因为我舍不得。”
“我要谁的帮助,我把谁卷进来,谁就可能死。”
“就像珠珠。”
她哑声说“我不舍得,我舍不得。”
江无涯凝睇着她,缓缓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不舍得你。”
林然说不出话。
“我从不觉得死亡是最痛苦的事。”
江无涯的声音很轻“阿然,眼睁睁看着珍爱的人去死,自己苟活着,却连插手的机会都不曾有,那才是最苦的事。”
“你可以现在出去问一问,问一问你的晏师兄,问一问你的楚师姐,问一问玄天宗与法宗那两个孩子,问他们,他们是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长兄弟姐妹去死,还是他们自己死你去问一问他们的答案”
“不用了。”
林然声音更嘶哑“我知道,我知道。”
泪水从她脸庞无声地流下来,她哑着嗓子,像是不可承受这种重负,脊背慢慢弯下去,蜷缩起身子,一声一声地低低喃“我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有一样的骄傲,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江无涯静静望着她,目中坚寒的冰渐渐融成柔软的水,含着哀伤的愁痛。
“阿然”
他慢慢弯下腰,环住她瘦弱的背,她脸伏在他膝头,整个人轻微地抽颤,哭得无声无息,温热的泪水濡湿了布料。
江无涯眼眶湿润,抚着她的长发,轻声说“我幼年失怙,年少从军,从饥荒乱世草芥一样的凡人成了剑阁弟子,又成了剑主、长老,如今化神,我这一生,若外人看来也是波折坎坷,可与我而言,我有剑阁,有小辛,有你,心里有寄托,便从不觉得累、更不觉得苦。”
“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他说“阿然,所以我从不阻你,不阻你为所珍重的人事拼尽全力,但你要记住,这天下不是你一人之天下,这苍生不是你一人之苍生,你可以扛,却不能妄想一个人去扛,你可以去牺牲,却不能把自己的命看得那样轻,你是我的弟子,是我毕生珍爱,我愿意为你们撑到现在、撑到最后,你也应当为了我们,竭尽所能活到不可活的那一日。”
林然说不出话,她突然好像只会流泪,有流不尽的眼泪。
“好。”
她哭着点头,只沙哑着说那一个字“好。”
江无涯五脏六腑如刀割般钝痛,那痛夹杂着悸慰,绵长而酸涩无力,他喉头哽咽,也再什么都说不出,只低下头,缓缓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脊,慢慢闭着眼
“阿然啊”
黄昏的余晖打在两人身上,像垂死交颈的鸟儿,画一样凄婉静逸。
小瀛洲卷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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