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小说:怀璧 作者:伊人睽睽
    梁丘并没有死。

    那些监视他的卫士轮换的时间, 被他选作自杀时间。轮换回来的新一轮卫士例行去检查梁丘,他们敲窗发现无人应后,撞开门救下了想要上吊自尽的梁丘。

    一会儿, 徐清圆跟着哭哭啼啼的梁园女郎们一同去看望梁丘。

    她到的时候, 韦浮已经在屋里陪着虚弱的梁郎君在说话了。

    梁丘气息微弱“我早知道韦府君一定会查出梁园的秘密,一切都是藏不住的。所有的人都是我杀的,错是我犯的露珠儿, 你也来了啊。”

    韦浮顺着梁丘的话回头看,见一个个奔进来的梁园女郎身后,跟着慢腾腾的徐清圆。

    夤夜中,木门口斜掠下来的花树下, 女郎正拾阶而上。

    她穿着淡紫色绸缎长衣, 银白色绣花齐胸襦裙,耳下垂着的珍珠耳坠各有三串。云鬓雪肤,晶莹剔透。她的书卷儒雅气,让她与同行的女郎们都不同。

    清圆正眨着乌黑眼珠向屋里看, 对上两位郎君的目光, 她收敛眼中探究,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

    哪怕梁丘正在跟韦浮说自己是凶手。

    梁丘对徐清圆有些哀伤地回以一笑。

    其他女郎们扑在床榻边,韦浮让开位置,她们纷纷泣泪, 更有的跪了下来。

    韦浮走到门口,探寻地问和徐清圆跟着的小吏, 那些女郎怎么回事。这边正解释时,那边女郎们凄声

    “梁郎君, 分明不是你杀的人, 为什么到现在都还要隐瞒这些年, 为了帮老夫人收拾残局,你受了多少委屈”

    “老夫人早就糊涂了,她糊涂地见到不喜欢的人就要杀。我们都不敢忤逆她,忤逆了她就没办法待在梁园了只有你粉饰太平,帮她瞒着。可是如今、如今”

    “如今大理寺查我们,京兆府也查我们,这件事是根本瞒不住的。亦珠就是老夫人杀的吧就像之前那许多次,老夫人好端端地突然发狂,就杀人”

    她们说着说着又哭。

    梁丘面上哀色更深,眼中泪也跟着掉下。

    他勉强道“不要乱说话。是我杀的人”

    门口威严而带颤的老人声音传来“是我杀的”

    站在门口的徐清圆和韦浮回头,见到梁老夫人由侍女搀扶着,正拄着拐杖,边急走,边落泪。

    徐清圆上前去扶她,梁老夫人用迷离的浑浊的眼睛看她一眼“露珠儿,你爹出事,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一家的吗”

    徐清圆面色微白。

    她无法替自己辩解,便被老夫人推开。

    老夫人晃着拐杖进屋,那些哭诉的女郎们一下子吓得噤声。而老夫人当做没看到她们,坐到床边,盯着满面泪渍、脸色苍白的梁丘。

    老夫人颤巍巍“丘儿,何必为祖母隐瞒到这个地步”

    她抱住梁丘开始哭。

    那些站着的、坐着的女郎们,一个个颤着肩,都跟着哭起来。

    她们像是被人陷害的无辜者,像是被人推入泥沼的善心人。那罪大恶极的,自然是站在门口、怔怔看着他们的徐清圆。

    老夫人收了眼泪,突然站起来,拐杖向下一敲,气势喧天

    “都不要为难我的孙儿了这些年,他备受煎熬,帮我收拾的烂摊子太多了。我是老糊涂了,那些尸体不见了,我还装聋作哑以为什么都没发现。这傻孩子,也从来不问。

    “梁园那些消失的女孩子,都是我杀的。冯亦珠也是我杀的。那小蹄子举止轻浮,我听她和人说她要出去跟野男人离开这里。我怒气冲冲,一下子想到了珠珠我白养了她

    “我说她是独立的,不要依靠男人,她非说她就要跟男人走。她气疯了我我就拿那原本打算给她们裁衣服的白绫,勒住了她。一圈不够,多勒几圈。我看到这小蹄子不服气的眼睛”

    这位老夫人语气中的凶意,中气十足地回荡。

    在场的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梁丘用幽深的目光看着老夫人,大约他是第一次听自己的祖母说自己杀人时的心理。

    老夫人冷笑“你们要判罪,就判吧。”

    徐清圆蹙眉,看着她。

    韦浮笑一下,说“那明日升堂,结梁园此案。老夫人既然认了,我也没什么好说。只希望老夫人不要再隐瞒什么了。”

    梁丘唇颤了颤,终究闭目,没说话。

    那条他用来自尽的白绫还缠在他脖颈上,与他手腕上缠着的白布条交织一起。

    诡异,森冷。

    次日,韦浮借用了之前晏倾借用过的那座佛堂,来审这个时间跨越了整整五年的梁园凶杀案。

    从第一个死的叶诗,到最后一个死的冯亦珠。梁老夫人手上的凶器不断举起又落下,从一开始的恐慌,到如今的麻木。

    所有人都要来听一听这段案子

    梁老夫人礼佛,敬神,每年向积善寺捐赠许多香火钱。

    积善寺的佛祖俯视着她,积善寺的女尼们也要看看这位“善人”。就连之前因杀人案暂时被关起来、还没下山入狱的杜师太,也被放了出来,捆绑着押到佛堂,听一听梁老夫人的恶行。

    杜师太的目光落在梁丘身上。

    经过昨夜,梁丘精神憔悴,恹恹地靠着一木榻坐着。

    杜师太不加掩饰,直接将关注的、带着爱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女尼们哗然,而这位师太温柔地问“你还好吗”

    梁丘勉强朝她笑了笑。

    广宁公主暮明姝、宰相府上的郎君林斯年一同进来。

    暮明姝一进来便环视一圈“那位徐娘子没来”

    她对徐清圆的印象非常深刻端庄秀美,才华横溢,偏偏还能言善辩。

    公主殿下以为,徐清圆一定会在这里配合韦浮,就像她之前配合晏倾一样。

    林斯年与公主殿下关心同一人,和善询问“徐娘子不在”

    这里的人心神不属,哪有心思关心徐清圆的去留,纷纷摇头。

    徐清圆没有去听他们问审,因她总觉得不对。

    是那种一切都太顺了的感觉。

    审问梁园女子,梁园女子叫出梁郎君;梁郎君瞬间自尽,梁园女子改口说是老夫人;老夫人承认自己杀人,骂骂咧咧,把每一桩凶杀案的前因后果都讲的清楚明白。

    但是徐清圆依然觉得太可怕了。

    一切都顺利得很可怕。

    她想鼓起勇气问韦浮,不继续查了么,就这样了么但是韦郎君显然发现梁园案可能和他在追查的谋逆案牵连不大,韦郎君已经没兴趣查了。

    而徐清圆她也很胆小。

    一整天的时候,佛堂那边审讯进行时,徐清圆都和侍女兰时一起,在寺中默默走,如同散步一样。

    兰时看出徐清圆的心结,劝她道“这个案子已经破了,你就不要多想了。何况这案子本来就和我们没关系,他们案子破了,咱们就能赶紧搬出梁园了”

    徐清圆抿唇“那我们搬去哪里住呢”

    兰时怔忡,想到了徐清圆的身份,眼神一下子也黯了。

    兰时小声抱怨“都是我们运气不好。本来因为郎主的事,长安这些人都远着我们走了;娘子住一个梁园,如今就闹得梁园没了,本来想帮助我们的人,也没了吧”

    兰时心酸“娘子,你怎么这么可怜”

    兰时已经想到她们无家可归的凄惨未来,而徐清圆拧着眉,还在思考梁园案。

    她二人散步散到了梁丘居住的禅房,隔着木篱笆,她们看到梁丘的小厮把一盆花抱到太阳下,一边浇水一边叹气。

    隔着篱笆,徐清圆唤声“方长,你不去陪你家郎君看案子,闷在屋子里做什么”

    坐在地上的小厮方长抬头,看到是这个世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郎徐清圆,眼睛当即轻轻一亮。

    然后方长愁眉苦脸“我家郎君太惨了,遇到老夫人那个疯子,还得去听案子,说自己这些年怎么帮那个疯子隐瞒但是我们郎君从未亲手杀人,这应该罪不至死吧”

    徐清圆捋一下耳畔发丝,轻声“那要看律法怎么判了。不过你家郎君若只是出于父子相隐的缘故帮老夫人隐瞒,按照大魏律,世人还要嘉赏他的仁孝。他不会死的。”

    方长“郎君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我现在发愁的,是今年夏天长安的赏花宴,我们还怎么参加,怎么拔得头魁呢”

    徐清圆眨眨眼,很迷惘。

    方长举起他抱着的花,把花盆转了一圈。徐清圆这才看到,原来这花还没开出花来,却有一瓣叶子卷了起来,有些枯黄了。

    方长“郎君可宝贝他的花了,这几天却被老夫人的事情弄的,都没心思看花了。我帮郎君照看花,就把花养枯了一片叶子这花今年肯定夺不得头魁了,郎君肯定很伤心。”

    电光火石间,如同一道电劈入徐清圆的大脑。

    四月天下,她后背出汗,面如纸白。她霎时明白自己忽略的一直是什么了。

    她隐隐觉得,她猜到了真正的真相是什么。

    这太荒唐,太残忍了

    此时此刻,山下的盗窃案,到了收尾的结案阶段。

    这个案子本也不难,在晏倾手中易如反掌。

    他帮那些受害人家追回财物,获得人千恩万谢。而偷窃的团伙是城东的一批泼皮,暗度陈仓,想和城外做生意,没想到被截获。

    这些泼皮蹲在大理寺的大牢中,垂头丧气。听到脚步声,他们抬头,看到是那个长的格外斯文、不爱说话、一说话就致人死地的晏少卿来了。

    他们扑到牢门前为自己伸冤。

    风若没好气“冤什么要是没有偷东西,会蹲在这里都起来,把这些赃物辨一辨,说清楚了,等我们把赃物都还回去,再给你们酌情减刑。”

    风若打开牢门,身后的小吏们就抱着一个个赃物,堆到牢里,让这些人辨认。

    这个时间不长不短,晏倾坐在一旁等待。等到了最后,风若说“差不多”了,晏倾看去,见牢里的稻草堆上,还扔着一个看起来颇重的包袱。

    晏倾起身,走进牢里。

    他问“没有人认这个吗”

    认罪最积极的那个泼皮苦笑“少卿,不是不认,而是这个真的不是我们偷的啊。自然,我承认这也不是买的,但是别人不要了的东西,我拿去卖银钱,有什么错”

    风若骂他们“狡辩”

    风若命令他们把包袱打开,晏倾目光一顿。

    包袱里面装着一些金镯子,一些女式换洗衣物,一些胭脂水粉。归类得整整齐齐,分明是女子才会有的手法。

    泼皮解释“就前几天吧,我们在蹲货的时候,来了一个长得魁梧的女子。官爷,没错,就是女子那女的个头比我还高她把这个包袱扔给我,说她急着出城,这里面的东西都不要了,换些银钱。我六她四。”

    泼皮搓手“少卿,这种女人我看得多了。这一看就是要私奔的女人,中途被郎君抛弃,没法一个人走,一气之下要把东西全都换成钱好携带。我当然一口答应,但是我再没等到那个女子回来取包袱”

    晏倾平声静气“那女子让你换成钱财,看来你并未换。”

    泼皮被他一语道破,很尴尬“这、这不是本来想宰那女子一刀嘛。但我后面真没说谎,那个女人真的没有再来了。”

    晏倾若有所思,他蹲了下来,仔细查看这包袱里的物件。他取出一张帕子,隔着帕子在包袱里小动作地拨动。

    风若在后绞尽脑汁,觉得泼皮对那女子的形容分外眼熟。

    风若一拍掌,想起来了,激动无比“郎君,我知道了,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阿云就是冯亦珠的侍女我们找到线索了”

    晏倾冷淡“嗯。”

    风若习惯郎君这样,他自言自语,分析得兴致勃勃“我们下了海捕文书,城内城外到处抓博阿云。看起来,阿云被我们的海捕文书难住了,她出不了城,只好把她偷出来的包袱找人换钱。

    “不找当铺也能理解她一个偷跑的小侍女嘛。可她为什么跟泼皮谈好了生意,却不回来取钱了呢”

    晏倾眼睛看到了一样东西,他就着帕子,从女子衣物中取出一枚断了的指套。这副指套花纹繁复深沉,不是年轻女子的喜好。

    晏倾说“这是老人家才会用的指套。”

    风若迟疑“啊说明私奔的人是一个老妪”

    晏倾“”

    晏倾忍耐地闭目。

    桩桩件件,重重线索,皆在脑中一一展现。他找出关键点,组成了一个答案。

    但是他盯着这包袱,又良久不语。

    风若“郎君,你在想什么”

    晏倾说“我们找到杀害冯亦珠的凶手证据了。”

    他转而“但是这一切实在太顺了像一个等着我们跳进去的圈套。

    “需要证据,就给证据。需要谁出场,谁就出场了。风若,有人想布置一个完美的凶杀案,却忘了过实则虚,这世上没什么案子是完美的。”

    风若压根没听懂。

    晏倾却站了起来,嘱咐“我们回义宁坊,回积善寺。”

    积善寺的禅房中,徐清圆又一次伏在窗下写字。

    她心头乱麻一般,梁园的真相让她慌神。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她不知如何走出这个敌人布置的完美杀局。

    她在纸上写了“说良缘”几个字,又用笔一一划掉,改成了“锁梁园”。

    她接着发呆。

    书案上的砚台边,站着一只雪白的信鸽。信鸽嘀咕着黑眼珠子,歪头好奇地将她看来看去。

    信鸽看这个女郎把一团纸卷了,扔在一旁,又摊开信纸重新写字。

    徐清圆咬着笔杆发呆,思绪飘忽,恍恍惚惚地想要是晏倾在便好了。晏郎君一定会听她说话的

    信鸽扑一下翅膀,徐清圆回神,愣神地看到自己在纸上写了“晏清雨”几个字。

    她呆一下,瞬间脸红,连忙将纸重新卷作一团,扔了。

    谁知道这一次,这信鸽眼疾手快,一下子将她扔在案头的纸团抓起来,拍着翅膀向外飞。

    徐清圆震惊,她“哎”了一声,上半身探出窗棂要抓这鸽子。

    雪白信鸽扑入一个人怀中时,徐清圆急得要命,她仰头,额头向上磕,一只手伸来,垫在窗棂上,她的头撞到了那只手上。

    郎君的宽大袍袖擦过她的脸,额发微暖,半颊生温。

    徐清圆仰着脸,与窗口走过的晏倾四目对上。

    晏倾睫毛浓长,垂下来的眼睛里荡着日头碎光“娘子,小心碰到头。”

    徐清圆被他的面容和眼神弄得脸烫,愕一下后忙向后缩,躲回窗子里。

    她捂住脸,摸到自己脸上的滚烫。

    她透过指缝,看到那只讨厌的信鸽站在晏倾肩头叫个不停。晏倾偏过脸,正要看那信鸽的信

    徐清圆重新钻出窗棂“晏郎君”

    她钻得快,他反应也很快,仍然伸出手垫到窗棂上,避免了她额头撞开花。

    只是这一次他垂下的目光,略微不解这可不符合徐清圆大家闺秀的作风。

    风若抓过那只鸽子,疑惑地问“什么玩意儿”,打开了那张纸条。

    徐清圆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风若“徐清圆你”

    风若抬头,厉目严肃地瞪向徐清圆。

    晏倾侧头,看到了纸上的“晏清雨”三个字。

    徐清圆面若绯霞,羞愤欲死。

    晏倾迷茫地眨眨眼。

    枉他断案如神,他此时竟然不懂风若的谴责,和徐清圆的害羞,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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