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京城传信的护卫快马加鞭, 不到黄昏时便将陈喧请了来,随行的还有秦、章两位太医。
裴斯远的亲随杨鸣闻讯也带了一队人过来,大概是怕有什么变故, 以便随时策应。
“侯爷如何了”陈喧一见到裴斯远便朝他询问道。
“在小楼那边, 有府里的大夫看着呢。”裴斯远略一思忖,朝余舟道“你带着章太医去看看琴师吧。”
余舟闻言不疑有他, 忙应声带着章太医朝安置琴师的所在行去。
琴师今日虽未受伤, 但到底有孕在身,受了那么大的刺激, 还是让太医看看更稳妥。
“杨鸣,你跟着余舍人一起,提防着点那个琴师。”裴斯远道。
杨鸣闻言忙应声而去, 将带回来的人都留给了裴斯远。
陈喧看了一眼余舟的背影, 问道“故意把他支开的”
“事情太复杂, 不想吓着他。”裴斯远说罢朝陈喧道“你让人在侯府搜一搜, 说不定能找到先前失踪的那几具尸体。”
陈喧闻言一怔, 表情倒也不算十分惊讶。
裴斯远着人去叫他过来时,并未传什么话给他。
不过以他对裴斯远的了解,再加上来人言及琴师有孕一事, 他路上已经推测出了大概。如今听裴斯远这么一说, 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测。
“老爷是侯爷”陈喧问道。
“你亲自问他吧。”裴斯远道。
陈喧没再多问, 便吩咐了人去搜查侯府。
裴斯远则引着陈喧和同来的秦太医一起朝小楼的方向行去。
“对了。”裴斯远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 朝旁边跟着的一个亲随道“找个府里认路的人带你去我住的地方, 屋里有一枚巴掌大的琥珀, 仔细收好了, 那是物证。”
“是。”那亲随忙应声而去。
“什么琥珀”陈喧不解道。
“一会儿见了你自己看吧。”裴斯远道。
他一想到那东西是平西侯原本打算给余舟的, 目光便不由一冷,显然对此事耿耿于怀。
众人到了小楼中时,平西侯已经被安置在了临时搬来的榻上。
侯府的大夫在一旁守着,紧张得满头是汗。
“如何了”裴斯远开口问道。
“公子,您可回来了。”大夫忙道“侯爷方才醒了一会儿,说要见您。”
裴斯远目光落在平西侯身上,见对方双目紧闭,面色很是苍白。
若非他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裴斯远都要忍不住怀疑他可能已经死了。
“秦太医,请吧。”裴斯远道。
秦太医闻言忙上前替平西侯诊了脉,又检查了伤势。
大夫将他受伤的情形以及自己如何处置的伤口都朝秦太医说了一番。
秦太医点了点头,表情看起来很是凝重。
“如何”陈喧问道。
“侯爷这伤在要害,又失了太多血,此番怕是”秦太医叹了口气道。
裴斯远眸光微动,却没说什么。
“没有法子了吗”陈喧问道。
“老夫只能给他施针,让他再清醒一时半刻,或许能和裴副统领说上几句话。但除此之外,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了。”秦太医道。
陈喧看了一眼裴斯远,而后开口道“那就劳烦秦太医了。”
秦太医闻言忙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药箱,从里头取出了银针,然后又让侯府的大夫帮忙,将平西侯的上衣除去。
片刻后,平西侯呼吸一重,果然醒了过来。
“裴副统领,长话短说,只怕时辰有限。”秦太医忙道。
裴斯远闻言上前几步,走到了平西侯身边。
“斯远”平西侯看着他,有气无力地道“我差一点就成了。”
“是啊,谁能想到平日里任你摆布的琴师,会突然朝你发难”裴斯远道“你太自负了。”
平西侯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喃喃道“老天都不帮我。”
“人又不是木偶,哪里会心甘情愿任你摆布”裴斯远道“过了这么多年,你竟始终不明白。”
“说什么都晚了。”平西侯有气无力地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裴斯远问。
“为什么”平西侯看向裴斯远,笑道“高兴,就做了。人活在这世上,总得有点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否则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让你高兴的事,就是枉顾他人性命”裴斯远拧眉道。
“我为大渊付出了那么多,取几条性命又如何”平西侯道。
裴斯远闻言差点被他气笑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的伯父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当初为国征战,竟是为了今日能肆意取无辜之人的性命”裴斯远问。
平西侯看向他,冷笑道“你跟着陛下都学乖了,你整日为他奔波,遭尽朝中人的漫骂诋毁,你得到了什么这世上真心待你好的,只有与你血浓于水的人”
他说着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原本苍白的面色登时被憋得有些发红。
“帮你炼药的蛊师在哪儿”裴斯远问道。
“呵呵。“平西侯无力一笑,道“知道为什么荷花池里的荷花开得零零落落吗那蛊师的尸体想必是有毒将池里的荷花都毒死了大半。”
在场的人听说荷花池里有尸体,不由都有些脊背发寒。
要知道他们如今所在的这个小楼,就是在荷花池里的,也就是说那尸体可能就在他们脚下。
“斯远”平西侯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伸手突然抓住了裴斯远的衣摆。
裴斯远俯身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失望和痛苦。
“别怪伯父这世上只有我会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平西侯看着裴斯远,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咽了气,至死一双眼睛都没闭上。
裴斯远怔怔看着他半晌,最后伸手帮他将双目合上。
“裴副统领,节哀顺变。”陈喧朝他开口道。
裴斯远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那里。
“找人在池塘里捞一捞吧,说不定都在里头呢。”裴斯远立在小楼外头,看着眼前的池塘道。
陈喧当即便吩咐了人去池塘里捞尸,若裴斯远所料不假,失踪的三个人和蛊师,说不定都在里头。
“你为什么一早便觉得他会把尸体藏在侯府”陈喧问道。
裴斯远道“老爷那么谨慎,藏尸体最稳妥的地方,自然是自己家里。”
“可惜他最后还是大意了。”陈喧道。
若他能按捺住自己想要炫耀的念头,大概直到琴师腹中的胎儿足月,也不会有人发现。
“裴副统领,陈少卿。”两人身后突然传来秦太医的声音。
裴斯远回头看过去,便见太医一脸复杂地道“两位最好是进来看一眼。”
两人不明所以跟着太医又回到屋内。
“方才老夫想着帮侯爷把身上的伤口缝合好,以便他入土为安。”秦太医道“但府中的大夫帮他更衣时,却发觉”
他说着伸手掀开了盖在平西侯身上的东西,露出了对方的身体。
裴斯远和陈喧目光在某处一顿,登时吓了一跳。
“怎会如此”陈喧惊讶地看向裴斯远,见裴斯远那表情比他还震惊。
秦太医道“此事本是侯爷的隐私,原是不该朝旁人多言。但想来事情应该和案子有些关系,所以老夫觉得还是要将自己所知的情况,朝两位如实相告。”
“侯爷这伤看着不是新伤,依着时间推断,有可能是在出战之时留下的。”秦太医道“当时侯爷曾被俘过一段日子,想来是受了不少折辱。”
陈喧闻言道“难道是因为受了折辱,身体又落下了这样的残疾,他才性情大变”
“这老夫就不敢断言了。”秦太医道。
裴斯远看向平西侯的尸体,道“被恶鬼所伤,不去找恶鬼索命,反倒变成更恶的鬼去害无辜之人的性命这就是你要教给我的道理吗”
陈喧伸手在裴斯远肩膀拍了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侯爷若是”陈喧斟酌着语气,问道“那琴师腹中的胎儿是谁的”
裴斯远闻言转头看向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另一边。
余舟带着章太医去了安置琴师的地方。
琴师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这会儿正立在窗边发怔。
他见到余舟后目光自上而下将人打量了一圈,表情带着几分玩味。
“这是宫里的章太医,他医术很高明的。”余舟朝琴师道。
琴师淡淡一笑,道“他既是太医应该很清楚,我如今这状况,产不出这孩子,只能多活一日是一日。待孩子足月在里头待不住了,我就只能陪他一起死。”
不过他话虽然这么说,却也没拒绝章太医为自己诊脉。
余舟看着他拧了拧眉,道“我们可以想办法。”
“你想得出吗”琴师反问道。
余舟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只觉得心中一阵发闷。
他看到琴师就不禁想起了先前程府的那个小倌,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当时太医就说过,没办法将死胎取出来,那样只会让大人更遭罪,死得也更快。所以他心里清楚,将来琴师要面对的也是一样的结局。
哪怕对方现在没死,等孩子足月之后生不出来,琴师依旧会死。
“我们再想想办法”余舟毫无自信地道。
琴师目光落在他面上,眼底闪过一丝不忍,而后突然开口道“你的点心不错。”
余舟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天在天台上,你给我的那半包点心味道不错。”琴师又道。
“啊”余舟忙道“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再给你送一些。”
琴师闻言淡淡一笑,没有拒绝。
“人各有命,看开一些吧。”琴师道。
“我们会再想办法的。”余舟有些固执地道。
“你们”琴师挑了挑眉问,“你是说和裴副统领”
“他很聪明的。”余舟道“他是我认识的人里,最聪明的。”
“是啊。”琴师道“他和侯爷血浓于水,你就不怕他也和侯爷一样”
“不会的。”余舟忙道“你不了解他,他是好人。”
琴师目光在余舟身上略一逡巡,而后问道“你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吗”
“反正比你了解”余舟感觉琴师似乎在挑拨他和裴斯远的关系。
不过他转念一想,琴师对平西侯怀恨在心,迁怒裴斯远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念及此他便没继续多想。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裴斯远和陈喧走了进来。
“他没事吧”陈喧问道。
“脉象还算平稳。”章太医忙道。
裴斯远看向余舟,开口道“你带章太医去休息一会儿,我有几句话问他。”
余舟闻言似乎有些不大放心,犹豫着看了琴师一眼,但最后还是依着裴斯远的话,带着章太医出去了。
“孩子是谁的”裴斯远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既然都知道不是侯爷的,问这个还有必要吗”琴师道“是谁的又有什么区别”
裴斯远问道“他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什么”
“你朝我问这话,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死了”琴师问道。
裴斯远没有隐瞒他,点了点头。
琴师闻言忍不住一笑,眼底带着几分畅快。
“他就是个疯子,疯子做事需要道理吗”琴师道“他只是想折磨人,就像杂耍艺人折腾猴子一样。不过他连杂耍艺人都不如,杂耍艺人最起码还有个养家糊口的理由,他就仅仅是为了取乐。”
裴斯远盯着他看了半晌,又问了一遍“孩子是谁的”
“侯府的侍卫,估计尸体已经在荷花池里烂掉了。”琴师道。
裴斯远大概也猜到了这个结果,并未继续追问什么,起身便朝外走。
琴师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道“他确实在意你。”
“什么”裴斯远转头问道。
“有些事他做不到,但你可以。”琴师道。
“什么意思”裴斯远又问。
“他当真临死都没告诉你”琴师问道。
裴斯远闻言一怔,脑海中不由回忆起了平西侯临死前朝他说的话
“别怪伯父这世上只有我会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最好的东西是什么
裴斯远心念急转,脑海中不断涌出各种念头。
对于平西侯来说,“最好的东西”不就是他处心积虑弄出来的这一切吗
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难道平西侯是打算将琴师送给他
不对,一定有哪里是他没想明白的。
随后,裴斯远目光一滞,面色骤然变得有些苍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琴师,张了张嘴,却不知该问什么。
“余舍人呢”裴斯远匆匆出来,朝外头的人问道。
“方才大理寺的弟兄拿着琥珀过来,余舍人一问之下得知琥珀里是个未成形的胎儿,恶心吐了。”那人忙道“后来章太医就带着他去休息了。”
“去了哪儿”裴斯远问道。
“刚走,去了那边。”那人朝不远处的一处房舍指了指。
裴斯远大步朝着那房舍行去,一路上脑海中都不住涌出各种乱七八糟地念头。
他不住地否定着自己这个荒唐的猜测,可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不断唱着反调。
他快步到了门口推门而入,便见章太医正在矮榻边替余舟诊脉。
而矮榻上的余舟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的冷汗将碎发都浸湿了。
“怎么”裴斯远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有些沙哑,“怎么回事”
“余舍人受到了惊吓,昏过去了。”章太医一边替余舟诊着脉,一边道。
裴斯远目光落在他面上,便见章太医眉头越拧越紧,表情变幻莫测,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难题一般。而且他诊了一会儿像是不大相信似的,换了只手重新又诊了一次。
裴斯远望见他这副神情,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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