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嫣的目光静静划过神谕宫外众仙家。
没人敢和她对视,视线接触的一瞬间都不自在地躲开了。
这样的反应她不意外,若她方才听到的话都是真的,他们不敢看她很正常。
倒也不都是怕她发作,更多是想给她留些体面。
芙嫣爱慕谢殒这件事,在仙界是公开的秘密。
无垢帝君谢殒,是仙界权利中心里最特殊的一个。
天帝换了数任,无垢帝君始终都在。
没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可能天地初开的时候他就已经存在了。
他掌控天地运数,修的是通天之道,能堪算出天地前后万年的成败兴衰之兆。
在已经久未有真神诞生的今日,他应该是仙界最接近真神的存在。若不是堪算天数乃折寿之事,他不可避免地会遭受反噬,身体始终不太好,时常病着,这天帝应该也轮不到别人来做。
在芙嫣遇见谢殒之前,没人会将儿女之情这种世俗之情与谢殒挂钩,这实在冒犯又亵渎。
可他偏偏遇见了芙嫣。
没人回应她,芙嫣也没动气。
她没当着众仙发作什么,得不到回应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银拂匆匆赶到神谕宫时,她已经离开一刻钟。
“已经走了一刻钟”她眉头紧锁。
“是,兴许是去寻天后了银拂上神不如去天后处看看”
“这个时候她不会去找天后。”银拂按着额角叹息,“她只会直接去找帝君亲口求证。”
众仙
可以想见那是怎样的画面了,真遗憾看不到,但也没有特别遗憾,看到了是能满足好奇心没错,但往后的仙途恐怕就得坎坷起来了。
银拂还算了解芙嫣,她现在的确正前往十重天。
十重天乃仙界禁地,是无垢帝君所居之处,除天帝天后外无人可以入内。
凡事总有例外,芙嫣就是这个例外。
在很久以前她就能随意进入十重天了。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冥火珠,面上一派平静,可越靠近十重天,她心底的情绪就翻涌得越厉害。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谢殒的时候。
那是在她三万岁的成人礼上。
父帝和母神只有她一个孩子,她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天帝,她的成人礼自然十分隆重,但凡有些身份的都会到场祝贺。
谢殒也因此到场了。
她见到他时宴席已经过半,他那样贵重的身份,却坐在十分偏僻的地方。
她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她当时高兴,喝了点酒,命格上神藏叶酿造的金仙醉后劲大,她有点头晕,就寻了个风景优美的僻静处吹风醒脑。
便是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之下,她见到了桃花树下独坐看书的谢殒。
芙嫣从不知道,竟有人可以将看书这样简单的事做得如此端正庄严又风姿绰约。
这里有些风,桃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他如云堆砌的单薄宽袍上,粉色与白色相映,由风送来桃花独有的香气。
他满身香雾,一手握书,一手持笔,时不时在纸面上写着什么,字迹工整,清正内敛,极具风骨。
她当时便觉得心好像不会跳了。
时间似乎静止在这一刻。
她挪不开视线,礼数全都忘在了脑后,只会直直盯着他,不愿错开毫厘。
谢殒在她这样地注视下缓缓抬起了头。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具有神性的脸。
眉若远山,眸似清潭,鼻梁挺拔,菱唇嫣红。
她莫名想到藏叶念过的一句人界的诗。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
春雪、冻梅,再合适他不过。
他的气质是斯文而羸弱的,过分红的唇衬得脸庞白得近乎透光,为这份羸弱添了几丝病态。
他眉心的银色神印比父帝更深刻,周身灵力磅礴,哪怕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存在感也强大得过分。
芙嫣自然知道这位帝君。
他居于十重天,掌控天地运数,这等窥探天机的事情做起来总会带来一些反噬,所以他一直身体都不太好。
他年岁很大了,天族换了一个又一个天帝,只有他永远是神秘莫测的无垢帝君。
他总是看上去苍白虚弱,却一直活得好好的,稳坐十重天。
芙嫣看着他,心跳猛地恢复,剧烈地砰砰跳动,整颗心像要闯出胸膛,心火烧得她手指和脚趾不自觉卷曲,她屏住呼吸,颤抖着唇开口,和他说了此生第一句话。
“无垢帝君。”
她不会认错,这一定是他,她那样肯定。
谢殒放下了笔,从容颔首“芙嫣女君。”
听到他的声音,芙嫣心跳更快了。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她以前从来不好奇这位神秘的帝君,哪怕有过那么两三次机会见他,也都只是远远一个影子,她也没想过去看清楚他的模样。
可是现在,她竟然有些惊慌。
到底刚成年,威仪和稳重的裂缝下,是她赤裸裸的情动。
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情动啊。
她对他一见钟情了。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的成人礼,在三万岁成年这一天,她第一次对父帝母神之外的人产生了“爱”这种情绪。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面对旁人的游刃有余都消失了。
她甚至无措地抓紧了裙摆。
比起她的仓皇和窘迫,谢殒仿佛古井中的水,连一点涟漪都没有。
雪白的广袖扬起,桌面上的书卷纸笔消失,谢殒站起身打算离开。
走之前他最后朝她看了一眼,音色与他的人一样温润自然,令人如沐春风,却又藏着清矜的高贵、隐晦的疏远。
“生辰喜乐。”
有那么多人为她送上生辰贺词,都比谢殒仅仅出于礼貌的简单四字要真诚。
可芙嫣唯独对他这随意至极的一句祝福满心欢喜。
她不舍得眨眼,他几乎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她面前,她那时冲动地跟着他走,却被十重天的结界给挡下,跌倒在波光粼粼之外。
她急忙站起来,目光落在结界内漆黑的夜幕上,心想,原来十重天真的是永夜。
那样的永夜之下,守候着的竟然是这样动人心魄俊美绝伦的神。
神界没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神存在,如今最强的便是天族上神们。
上神与真神的实力差距是很遥远的。
芙嫣以前不信别人说谢殒最接近真神,总以为父帝才是最接近的,这样直接地见过他之后,她什么都信了。
她并未久留,冒犯的事一次就够了,她很快离开了十重天。
自那后,芙嫣便常常心不在焉,一直挂念着那个不该挂念的人。
她不是个委屈自己的性子,尝试过忘记却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便不再强迫自己,干脆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从未想过回头。
站在十重天的结界外,回忆戛然。
回忆里的芙嫣被拦住了,但现实里的她走了进去。
她没空去想自己是用了多长时间,经历了多少拒绝和失败才换来结界的开放。
她只想尽快得到谢殒的亲口回应。
十重天一如既往的黑暗,谢殒从不点灯,只沐星辰之光,芙嫣早都习惯了。
从她第一次到这里就有了一个大计划。
她为此努力了几千年,今日拿到冥火珠,本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可惜
这里有别人的气息。
芙嫣停住了脚步,静静站在那里,再不肯往前一步。
她看着前方,看着挂满了她悉心寻来的珍贵宝石天幕下相对而立的男女。
谢殒还是那个谢殒,几千年来从未有任何变化,若非要说有,那也只是对她比最初更冷淡了。
曾经他还会因她的身份,对她如旁人一样温和有礼。
但现在,他在她面前再没有那暗含疏远的温和,他给她的是直白的拒绝,坚定的漠然。
芙嫣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可面对谢殒,这份自尊心好像薄弱了许多。
她忽略他的拒绝,将他的冷漠当做特别,甚至为此感到高兴。
至少他对她和别人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即便是坏的不一样也值得高兴,一成不变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可看看现在。
来这里的路上,耳力很好的她听见了更多人的议论纷纷。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和别人定下婚约了,听闻要嫁给他的小仙是妖修飞升出身,是他之前下凡历劫时认识的。
她其实知道他下凡历劫是躲她的手段,否则早不去晚不去,为何偏偏认识她后才去
她不是没想过和他一起去历劫,可她又想不能追得太紧,他都躲到这份上了,不如松上一松,让他看看哪怕他下界几百年,历劫归来后她依然不变如初,她是很认真很认真的。
哪成想只是这一次没跟紧,就出了这样荒谬的事。
无人不知她爱他。
她爱的一点后路都没给自己留,不止仙界,其他界也全对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
她总觉得这样就好,也不用他回应,能这样陪着他就很好。
他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反正他也不会喜欢别人就是了。
可他竟然喜欢上了别人。
他要和别人成亲。
她毫无保留地几千年爱慕,让她在此刻成了六界的笑话。
芙嫣攥紧了手里的冥火珠,手臂上飛兽留下的伤痕痛如刀绞。
她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前方,谢殒在和那小仙说话,语气近乎柔和。
他何曾对她如此温声言语过。
何曾有过。
咔哒。
冥火珠被捏碎,血顺着裂隙的光和宝珠的碎末落下,金光红韵,灰烬曼舞,很美很美。
十重天的夜幕上,星宿被独特的宝珠各自替代,它们闪耀着不同的光芒,有无数种排列组合。
这样的夜幕本来只差一颗冥火珠就能彻底亮起来了。
可惜。
真的挺可惜的。
芙嫣收回目光,松开手,看着手中宝珠的碎末还有血痕,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像是刚刚惊动那对男女,他们一齐望了过来。
那小仙面带好奇,疑道“没人可我明明听到有笑声的啊。”
谢殒静静看着芙嫣之前站的地方,他作为这里的主人,当然知道芙嫣在那里看了多久。
他脸上没了方才的柔和,恢复了从容疏远的斯文温润,慢慢走到她站的地方。
他垂眸看了一会地面上残留的冥火珠碎末和血迹,掌心光起,广袖拂过后,什么都没留下。
就好像从头到尾没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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