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叶觉得自己不能答应芙嫣。
为其保留一次使用上神修为的机会, 这有违仙规,但若是因为她说到的原因,这又势在必行。
他十分为难,好一会没有开口, 芙嫣也不着急, 干脆坐到了轮回池边, 双腿垂下,却发觉池子里的蓝色并不是水。
那好像是冰冷的雾气, 她腿收回时裙摆上一点水渍都没有。
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洪荒裂隙里的那片泉水。
芙嫣弯下腰, 漫不经心地用手划过轮回池里蓝色的雾气, 她想, 谢殒到底是什么呢, 那池水与他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关系
又或者说,那就是他
水净万物, 似乎的确适合无垢帝君。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得到了真相。
要将这一切告诉父帝吗
父帝还只知道谢殒与洪荒有联系,并不知更细的内情。
芙嫣仔细想了想, 还是决定历劫回来再说。
抬起头, 她冷冷清清地问“决定好了吗,要答应我吗”
藏叶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叹了口气,在她身侧蹲下“你刚受过神罚, 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就要去历劫,还要负担这样的重任,是不是太勉强自己了”
芙嫣朝他招招手,藏叶离得更近了一些, 芙嫣盯着他的眼睛问“藏叶, 我是谁”
“女君”
“是啊, 你也说了,我是女君。”芙嫣点点头,“那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吗”
藏叶哑然。
他还是有些为难,没有立刻答应,毕竟是违反天规的事,答应之前脑子里老是冒出霜晨月的脸,就很烦。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照她说的做。”
藏叶一怔,即刻起身行礼“陛下。”
芙嫣仍坐在轮回池边,只是身子有些僵硬。
她没有回头,好像不看就能不用面对。
但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照女君说的做。”天帝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命令。
藏叶这下不犹豫了,当即说“是。”
他转过身来“女君,冒犯了。”
芙嫣从池边站起来,侧对着天帝闭上眼。
藏叶双手掐诀,蓝色的灵力在她周身环绕,最后汇聚在她眉心的红玉上。
做完这一切,藏叶上前点了一下她眉心的红玉。
“好了。”他说,“臣将女君的所有修为都封印在眉心红玉里,若到需要的时刻,女君只要捏碎这颗红玉即可。”
他认真叮嘱“不到非常时刻千万不要这么做,若是这么做了”
他话没说完,但芙嫣也知道结果。
如若在没能达成使命的时候释放修为,不但会历劫失败,一切重头来过,还会打草惊蛇。
“我会很小心。”芙嫣摸了摸眉心红玉,“放心吧。”
藏叶转眸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天帝,不得不说,女君的五官或许更多继承于天后,但气质完全是天帝的气质。
他没说话,安静地退开一些,自己给自己开了个结界,表示什么都听不到。
芙嫣看他这样,倒是少了许多面对天帝的僵硬,嘴角抿了抿。
天帝没有走近。
他仍站在那个距离恰当的位置,看了她片刻,主动打破沉默。
“此去危机重重,万事小心。”
芙嫣点了点头。
“若你能将魔界的事处理妥当,也算是将功补过,料想仙界众臣都不会再质疑你这次犯的错。”
芙嫣再次点头。
天帝缄默片刻,问她“还喜欢他吗。”
芙嫣意外他竟提起这个,诧异地望了过去。
父女俩四目相对,天帝再次道“还喜欢他吗”
他面色平静,看不出是真心还是试探“若还喜欢”
“不喜欢。”芙嫣打断天帝即将说出的话,一字一顿,万分确定道,“不喜欢了。”
简短的四个字,却是道不尽的复杂过往。
天帝微微颔首“去吧。”
芙嫣垂眸,长睫翕动,抬脚朝藏叶走去。
藏叶见此,取消结界,与她一起到轮回池边,取出浮世镜,操纵法器,在轮回池中化出巨大的漩涡。
“女君可以下去了。”
芙嫣停在那没有立刻下去,她盯着那漩涡看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她终于迈步往前,在即将跳下去的时候,天帝再次开口。
“芙儿。”
芙嫣猛地顿住,但没回头。
天帝冷冰冰的声音变得很轻,也很和缓“别害怕。”
芙嫣身子一颤。
“父帝在天上看着你。”
芙嫣眼眶一热,再不迟疑,咬唇跳下轮回池。
自始至终,天帝来此,没有说过她一句不是。
她明明做了那样不符身份,令父帝和天族蒙羞的事,可不管母神还是父帝都没有一句指责。
这反而更让芙嫣备受煎熬。
坠落轮回池的时候,她闭着眼,感受着周围冰冷的气息,清晰地知道自己在一点点丧失从前的记忆,身体在发生变化,从成年变成幼年,再到几缕魂魄,直至化为乌有。
在消失的一刹那,芙嫣心里只有一个深刻的念头。
不惧生死,诛尽邪魔。
再无谢殒。
十重天,谢殒从入定中睁开眼,体内邪气净化许多,虽还有无尽的邪祟与黑暗从四面八方进入他的身体急需净化,但他没时间理会了。
他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转瞬来到结界外,他一眼便看见了这里的帝界。
谢殒竟然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站在那,盯着闪着帝王道意的阵眼,先后被父女两人困在这里,他本能的反应竟是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怎么看都可悲得很,浓重的忧郁几乎压垮了他羸弱的身体,他剧烈地咳了几声,血染红唇瓣,又落在身上,为雪色的衣袍点上了几朵娇艳刺眼的梅花。
这算什么这什么都不算。
这点血比起芙嫣在神沦宫流的血简直不值一提。
他想见到她,这个愿望比从前任何时刻都要强烈。
帝界又如何,天后的阻拦又如何,他其实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化解。
可他们是芙嫣的父母。
在已经伤害芙嫣至此的情况下,他不能再试图做任何可能会再伤害到她的事。
谢殒两手抬起,他用一种艰难的、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去剥离阻拦脚步的天帝结界。
这虽然会有损他自身,但至少不会反噬到天帝。
做这些时,就难免想到他曾为了离开芙嫣设下的困神阵,试图摧毁阵眼的金乌神木。
芙嫣因此受到反噬,身受重伤。
她那时就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谢殒不自觉望向那个位置,那里现在已经没有人了。
那时他恢复的灵力微薄,根本不像现在这样有其他选择,若想出去,只能那么做。
谢殒闭了闭眼。
他再一次清晰感受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对芙嫣来说,到底有多恶劣。
轮回池边,藏叶继送走芙嫣后又依次送走了舟不渡和楚翾。
用天帝的话来说,有他们在,芙嫣的任务好完成一些,在人界历劫也更安全些。
就是苦了藏叶,这一个两个都去历劫,历劫又不是什么好事,都是些坎坷崎岖的命格,就算是朝夕相处也不可能成为爱侣,哪怕两情相悦也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总之,只能是个痛不欲生的劫。
藏叶长叹一声,想到为他们安排的命格,但愿他们渡劫归来之后,他这命格神殿还能保得住。
银拂是在芙嫣下界十日后得到消息的。她走得安静,谁也没惊动,她准备了一堆话都没能说给她听,作为财禄神,她想给她的历劫身加持点财气都来不及了。
银拂扼腕不已,心情不好,便想着去万卷阁寻些书来打发时间。
去的路上会路过五重天,她几乎一眼就看见了萦怀,对方打扮得花枝招展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上那条金红色的裙子,还有眉心的红玉,怎么就那么像芙嫣呢
银拂直接掠至对方身边,横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站住。”
萦怀回眸,眉宇间的妆容竟也和芙嫣有几分相似。
银拂有点恶心,紧蹙眉头道“你怎么这副打扮”
萦怀摸了摸脸“妾身如何打扮,与银拂上神有什么关系”
“你学芙嫣你模仿她做什么”
“妾身没有学任何人,上神不要污蔑妾身。”
银拂无语“你还真是张口就来啊,你这样子走出去,谁看了不知道你在模仿女君”
“怎么,难道红裙是女君的专属,别人就不能穿了吗”萦怀歪了歪头,“那上神若有幸去魔界游历还不得气坏了王上寝宫里可有不少姬妾都穿红裙,眉心挂红玉。”
银拂更恶心了“你说的是真的穹镜他想干什么”
“上神怎可对王上直呼其名这实在太无礼了,王上臣服仙界臣的是天帝陛下,可不是上神你,你至少也要称呼王上一声魔帝,这便是你们仙界天族的礼数吗”
“嘿,我还就喊了怎么着吧,你赶紧把这身衣服给本上神换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上神要怎么不客气”萦怀面露丝丝轻蔑,“妾身马上就要回魔界了,自然要以王上喜欢的模样回去。至于上神,与其关心妾身如何打扮,不如去关心一下女君,她冒犯了帝君,得了神罚,听说还要历劫,身子撑得住吗”
提起芙嫣的事银拂更生气了,她一道灵力打向萦怀,萦怀修为已倒退回上仙,根本不是她的对方,只能勉强躲开。
“谁准你议论她的闭上嘴,不准提她的名字。”
“怎么,上神这是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了要妾身说,上神与女君那般交好,当是性子合宜的,那也就难怪帝君不喜欢女君。这样的性子,帝君那般至高神祇怎么可能会喜欢。”
“你说什么”银拂红了眼睛,“你说我也就算了,再说芙嫣一句试试看,你知道什么你就乱说”
萦怀真情实感地生气了“我为何不能说她做了那种有违天规的事,难道还怕别人议论不成那她就别做啊无垢帝君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心明眼亮,这样的女子,就该唔”
银拂手持长剑,直接划破了萦怀的脸颊,冷冰冰道“是谢殒他不配得到芙嫣的喜欢。”
萦怀捂住脸上伤口,眼中有惊骇,银拂竟敢直呼帝君名字。
银拂握剑道“你给本上神听好了,如今不是他谢殒不要芙嫣,是芙嫣不要他。本上神当时就在神沦宫,比任何人都清楚事情如何,轮不到你这魔帝的侍妾出言冒犯天族女君。”
她又一剑劈下来,萦怀眉心红玉碎裂,脸色苍白。
“这一剑是给你的警告,别再模仿芙嫣,回去告诉穹镜,若他再敢纵容姬妾模仿天族女君,下次前去警告的就不是我,而是舟不渡了。”
战神舟不渡,七位上神里的战力天花板,实力直追天帝陛下的存在,穹镜也不见得是对手。
萦怀咬唇不语,银拂冷漠离开,却没心思再去什么万卷阁。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了十重天,有些意外的是,她一出现就见到了谢殒。
隔着一重结界,两人四目相对,银拂脸上流出讥讽的笑。
“几日未见,帝君怎么好像命不久矣一样,脸色那么难看。”
谢殒没有理会她,只是专心操纵灵力打开帝界。
他在这里耗费了太多时间,耐心已经告罄了。
银拂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大胆子,有朝一日居然敢冷嘲热讽无垢帝君,但她偏还就这么做了,还一而再再而三。
她阴阳怪气“帝君鲜少发下神谕,最近倒是接二连三地发,我听说您特地发了与那一重天小仙解除未行订婚礼的神谕,还解释了与她没有儿女私情。”
谢殒如之前那般毫无反应,银拂有些挫败,语气更差了些。
“您该不会是以为这么做,就能得芙嫣一丝触动吧”
提到芙嫣,谢殒固若金汤的模样终于有了波动,他手上法术不停,但视线转了过来。
银拂将在萦怀那里受得气全都发泄在了她认为的罪魁祸首身上。
“帝君不觉得太迟了吗”
“迟了吗。”
“您说呢”银拂痛快道,“您还不知道吧芙儿已经去历劫了。”
谢殒猛地顿住,瞳孔收缩,顾不得阵法,逼近银拂,手已然可以探出结界,重重地抓住了银拂的手腕。
银拂惊呆了,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是无垢帝君,是无人可以追溯来历的至高神祇,她不是芙嫣,没那么大勇气,被怒气驱使过后得来的丝丝勇气此刻消散得差不多了,但为着芙嫣,她还在强撑。
“你说什么。”谢殒盯着她的眼睛,像在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她去历劫了”
银拂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意义很坚定“是,历劫,怎么,帝君能去,她去不得吗”她咬唇硬撑,“帝君历劫一次回来就要和别人定下婚约,您说芙嫣这次去历劫会如何”
在银拂往常的印象里,高高在上的无垢帝君是白衣翩跹,君子如玉,清正而自律的。
他很美,那种俊美在皆是神仙的仙界也无可匹敌。
这样的存在,她过去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但现在,他与她印象里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十重天阴云密布,雷声滚滚,银拂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可话还是在继续说。
她发觉这已经不是她自己想说了,而是有什么在驱使她心中所想毫无保留地吐露出来是无垢帝君也没见他掐诀,可她已经被他的法术左右,将所有潜藏在心底的话和盘托出
“芙嫣已经不爱你了,帝君。”银拂听见自己语气急促地说,“她也在人界和人定了婚约,说好了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她不爱你了,是她不要你,不是你不要她”
这话说的有真有假。银拂心里一味地想着要替芙嫣找回场子,不能输给了谢殒,所以替芙嫣胡诌了这么一个婚约。
但芙嫣去人界历劫,定然会有情缘所系,爱上别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她这么说也没错,
被谢殒这么一掺和,这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说出去了,她自己也冒了一头的汗。
她还是太怕他了。
手腕被攥得生疼,此刻却倏地被甩开,银拂勉强稳住身形,视线扫过谢殒微微颤动的瘦削身子,嘴上还是没把门的,应当是谢殒的法术还没有失效。
她被迫继续开嘲讽“帝君这是怎么了这是受不了了吗没想过有朝一日您这般至高神祇也会被人丢弃吗但这不是帝君对芙嫣做过的事吗怎么反过来您就受不了了那您当初是怎么做下的呢”
一句句质问如刀子割在谢殒身上。他似再也不能忍受,广袖一挥,仍在被动喋喋不休的银拂便消失不见。
几乎在下一瞬,谢殒便头疼欲裂地跌倒在地。
好不容易压制的心魔和未及净化的邪气一齐袭来,他睁着的眼睛里一片血红。
耳边始终是银拂那句话她不爱你了,她在人界和人定了婚约,说好了要生生世世在一起,是她不要你,不是你不要她。
谢殒勉力抬头,苍白的脸上唇瓣红得诡异,他眼底红与黑来回转变,银拂的声声质问不绝于耳。
这不就是他对她做过的事吗,为何现在她反过来做了,他就受不了了呢。
谢殒心口一痛,额头汗如雨下,任谁见了他如此痛苦不堪地模样恐怕都会心碎。
他慢慢撑起手臂,念了法诀拂去一身的血与狼狈,站起来,视线转向人界的方向。
她在那里与人订了婚约说好了要和人生生世世在一起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在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之后,又转头甩下他不要了
如今他乱念缠身,几乎走火入魔,她怎么能一眼都不看他,将爱意与在意转到另一个人身上
不可以。不行。她不能这么做。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什么六界太平,什么注定的死期,什么爱恨皆孽,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只是她。
她得到了他,又不要他,这不行。
是他错,要他如何都可以,只不能离开他,和别人在一起。
看着血脉中流动的邪气,想到自己此刻癫狂的模样,她将他变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又去和别人朝朝暮暮
不行,她得回来,她得继续爱他,那样的爱意,不能给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她的生生世世只能属于他。
谢殒再无顾忌,顷刻间摧毁十重天一切桎梏,在天帝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离开仙界。
寝宫里,天帝猛地从玉椅上坐起,天后侧目问“怎么了”
天帝表情难看道“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谢殒。”
天后一凛“帝君怎么了”
“他破了我的帝界。”天帝捂住心口,吐了一口血,压抑道,“他去找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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