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的尸体上魔气散得干干净净, 半成型的金丹也是一样,找不到任何入魔的痕迹。
不渡慈悲的眉目微微压下,手捻着佛珠沉默下来。
芙嫣几欲开口解释, 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过去的漫长生命中但凡遇见类似的事, 皆不管她如何解释都无人相信。
在玉辰殿时她没少因为类似的事被同门非议冷待,若非凌翾道君对外表现出来甚是看重她这个弟子, 她恐怕得在玉辰殿吃更多苦头。
这么一想,她好像还得感谢她的师尊。
可带给她这些的, 正是她的好师尊。
人人都羡慕她在轻云峰的唯一地位,也人人都气愤她夺走了这个位置, 抢占了曾属于大师姐云瑶的人生, 他们看见她便会想到云瑶,不敢对道君置喙什么, 就全都针对到她身上。
凌翾道君也充满了恶趣味, 总是在她搞定一切之后才说上一二,芙嫣觉得,他好像特别喜欢看她想尽办法讨回公道对样子。
如果她没有去玉辰殿就好了, 那时的日日夜夜她都在想。
哪怕当初死在母亲的尸体下,也比如今煎熬地活着轻松吧。
芙嫣紧绷的肩颈缓缓松下来,她望向将他送进玉辰殿的人, 声音平静到有些冷漠“佛子没什么话想说吗”
不渡好像没什么要说的, 至少现在没有。
他蹲下去, 认真而悲悯地为浮雪收敛尸骨和魂魄,超度的经文由他念出来极为动听。
芙嫣静静看着这一幕, 谢殒却在看她。
自不渡出现, 她就好像忘记了他的存在, 谢殒何曾被她如此对待过,这次违背规则下界,倒是将这些从未有过的经历体验得很彻底。
他太了解她了,明白她的自尊和倔强,不渡眼下的表现等同于是直白地宣告着他以为她走了歪路,在秘境内杀人夺宝。
她肯定想解释,可她的性格又不容许她那么做,她骄傲到在天界的时候故意对他说她杀了云净芜,来赌他的信任,但他让她失望了。
那次失望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了他彻底失去一切的契机。
这样的事情,他不希望她再经历了。
哪怕他这么做,等同于在帮自己的对手。
谢殒安静地动了动手指,除了芙嫣无人能看见的金白色光芒落在浮雪的尸体上,之前消散的魔气重现,甚至在浮雪的眉心也显现出曾被大魔附体过的血继痕迹。
拥有这种血继能力的魔在魔界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他们果然在图谋什么,当初谢殒历劫时就诸多阻碍,虽后来道貌岸然地解释了,可不但芙嫣不信,谢殒也是不信的。
眼下他们自然更不会放过阻劫天族少帝的机会,她很危险。
但没关系,有他在,他不会让她有任何危险。
芙嫣在看到浮雪身上光芒的一瞬间就想起了谢殒,她望向他刚才站的位置,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他不见了。
芙嫣一怔,脚步一动,本能地想去寻找,却忽然听到佛子的声音。
“她入了魔”
他自然看得见尸体的异常,谢殒没作假,只是将本来被掩盖的一切展露出来,他的存在是妖魔邪祟的克星,要做到这个很容易。
芙嫣别开头淡漠道“否则佛子以为我为何要杀她”
不渡手顿了一下,将浮雪收敛完毕的魂魄收起,起身道“对不起。”
他直接道歉,没有任何解释,反倒让芙嫣觉得他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她轻抿嘴角,抬脚要走,秘境却在这一刻剧烈摇晃起来,她扶着石壁勉强站稳,石壁却忽然开裂,她不得不朝一旁闪躲,不渡就在那边,顺势扶住了她。
“到这边来。”
他握着她的手,带着她朝安全的地方躲避,他修为高至金佛期,躲开这些很容易,两人很快寻到安全的角落,静静看着秘境继续塌陷,构造转变。
“这座秘境开启后,应是每半个时辰改变一次构造。”不渡做出判断,并未意识到他还握着她的手。
芙嫣只是站在那没说话,眼睛观察着周围,忽然,她好像看见了一本书。
她微微蹙眉,甩开不渡的手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
不渡怔愣一瞬,低头看着空了的手,缓缓握起,掩在僧袍衣袖下。
芙嫣手里的书是比较常见的线装书,书面上有些脏污,没有写字,她确认过上面没有灵力痕迹后才打开查看里面的内容。
这一看,她面色一变,握着书的手紧了紧。
不渡发觉她的气息有变,立刻走上前问“怎么了”
芙嫣没看他,只是捏紧了手里的书说“没什么。”
“书有问题”不渡关切道,“你脸色不太好看。”
芙嫣“你很关心”
“”不渡过了一会才说,“自然。书有什么问题”
他虽然给了肯定的回答,芙嫣却知道此刻不管什么人问这个问题,他都会给这个回答。
他是佛修,心怀天下,满目慈悲,在他看来有罪之人都可以渡化,更别说芙嫣了。
她是他曾经救过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关心她呢
芙嫣心情不太好。
她不断想起他的好,也不断想起他头也不回的背影。
她讨厌他的好如果那不是单独给她的,就干脆不要有。
她讨厌他的误解,他的远离,如果那是不能改变的,一开始就别救她。
不渡若知道她偏执的想法,肯定会后悔一开始救了她吧
不,他其实不会的,他这个人其实很好懂,你只要想着菩萨是什么模样,他就是什么模样。
“书确实有问题。”芙嫣回眸道,“我念给佛子听。”
她的面纱早已掉落,红纱黑发下是一张圣洁里带着绮丽的脸庞。
她的唇很红,肌肤莹白,眉间额饰遮住了那颗与生俱来的红玉。
不渡看着她眉心的位置,忽然就想起她少时点着他眉心的朱砂说“佛子有,我也有,我们注定是家人。”
不渡确实救过很多人,在芙嫣之前之后都在不停救人,功德无量。
可芙嫣是第一个说他们是“家人”的孩子。
他确实给了每个孩子信物,但那些模样一致的长命锁里,芙嫣那块烧蓝的是唯一不同的。
但他什么都没说,这些没必要特别解释,也许当时他想过解释,但很快就放弃了。
众生平等,尤其是在佛的眼睛里。
她特殊,又不特殊。
“好。”他似乎想了许多,但也只是电光火石间,很快就应了她。
芙嫣捏着手里的书翻了几页,目光炙热地看了他一会,才红唇轻启念起了里面的内容。
“那小奴儿双脚嫩极,不堪一握,秦老爷捏着她的脚,只觉手贴着的肌肤细腻柔滑,恍若白生生的嫩豆腐”
不渡霎时红了脸,他当即说“别念了。”
他知道是什么书了。
芙嫣却不听,还在念着“小奴儿哭着求饶,娇喊着老爷不要”
“停下。”不渡一时情急,几步上前捂住了芙嫣的唇,总算是阻止了她继续念下去。
“这当是哪个进秘境的修士留下的,还是留在这里吧,别念了。”
不渡眨着眼,语速极快地说话,神思因方才的内容而混乱。
芙嫣没吭声,她的唇被他捂着,他掌心是淡淡的檀香味,她安静地想了想,在他掌心里动了动唇瓣,像是要说话般。
不渡猛地意识到不对,倏然收手,错愕地与她对视。
她方才
潮湿,柔软,温热,不止是她的唇瓣。
芙嫣缓缓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极慢地舔了舔唇瓣。
不渡一张菩提面硬生生烧成了无边火。
谢殒并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说,他其实知道,但他宁愿不知道。
他暂时离开了秘境,在照夜宫的护山大阵外找到了魔气的来源。
对方似乎还在意犹未尽,还想再找个替身进去,谢殒出现得突然,但他并非完全没有料到,所有全身隐藏在黑气之中,并未被他发现真面目。
可发现不发现又如何一样是暴露了魔界的企图罢了。
“无垢帝君。”
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黑气中蛊惑着。
“高高在上的无垢帝君竟然也有违背天规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有我们魔族会做这种事呢真有趣啊帝君,您来人界做什么呢保护少帝历劫吗可我怎么听说,少帝是因冒犯您才受了神罚,要这个时候下凡历劫的呢”
谢殒眉目不动,冰白的手结印凝起一道水色的神弓,黑气中顿时逃到很远的地方,只将声音送过来。
“帝君是想干涉少帝历劫吗天帝都不会做的事,无垢帝君竟然会做吗您和少帝在十重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是太好奇了,我一定会搞清楚的你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防备着,就算你可以,少帝就愿意被你这样关照吗”
“她可是前尘皆忘啊,你的干涉或许会伤害到她不说,她若是想起来一些事,你觉得她会怎么对你”
最后的话音落下,黑气已经消散不见,这仅存的短暂时刻,也足够谢殒猜测到他的身份。
至少是魔帝座下护法的修为,又或者说,可能是魔帝亲至。
若真是如此,他更不能离开芙嫣。
他必须一直和她在一起。
但那魔的每句话他也都听见了。
他的干涉或许会伤害到她,让她历劫失败。
她若是知道一切,又会怎么想他。
谢殒悬于空中,罡风吹得他衣袂铮铮作响,不多时,天上落下一道灿目的流星,谢殒抬眸望去,眉心银色神印端肃清冷。
流星坠到他面前后停下,缓缓化作一道白色身影,是司法上神霜晨月。
“奉天帝之命,请帝君回仙界。”霜晨月手握法器天之书,书上仙法浩荡,是规则之力。
若是别的天族神仙,此刻早已伏法,但谢殒超脱法则之外,他之所以遵守所谓的天规,只是因为他愿意遵守。
换言之,他才是规则本身,他不愿意遵守的时候,天规又如何一堆无用的文字罢了。
“还请帝君不要为难臣下。”霜晨月慢慢道,“您总不希望陛下亲自来吧。”
谢殒唇瓣过于红,衬得肤色越发苍白。
他没话和对方说,转身要走,霜晨月不得不动手,可他怎么可能是谢殒的对手,谢殒头也不回,只稍稍侧目便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司法上神的全力一击。
霜晨月没放弃,天之书飞快翻页,白色的光不断袭向谢殒。
谢殒像是耐心告罄,右手一抬,金色的光挡回了霜晨月所有的攻击,光芒散去后,他人已消失不见。
霜晨月蹙眉望向被谢殒结界保护的照夜宫,他倒是可以进去再做打算,可闯入结界免不得要掀起很大的动静,若是波及到历劫的上神和少帝就不好了。
不过
霜晨月合上天之书,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
秘境内,谢殒落地,胸口气血翻涌,拧眉吐出一口血。
血仍然是金红色,却也不止是耀目的金红色。
他摊开掌心,看着从指缝落下的血,那里面夹杂着不易察觉的丝丝黑色。
他可净化万物,可万物也在亵渎他。
谢殒很清楚他现在该立刻回洪荒内炼化体内污秽,可是。
他神识里看见芙嫣与不渡在一起,看见他的手捂着她的唇,看到他面色绯红,她轻舔唇瓣。
他受不了。
真的受不了。
他好像有些明白为何芙嫣宁可挖了心头血,修为倒退,也要在他去和云净芜虚假的定婚礼之前将他囚禁在十重天了。
真心爱慕过,又怎么可能做得到拱手相让。
他也做不到。
几乎下一瞬,他便来到芙嫣身边,将本来和不渡在一起的她带走。
他的手蒙着她的眼睛,带她远远离开对方。
“凝冰君”
芙嫣一下子就猜中了是他。
谢殒看着手下那熟悉的鼻子和唇瓣,声音很低“如何知道是我。”
“你身上的味道。”芙嫣平静地说,“昙花香,很淡,很好闻,也很好辨认。”
“照夜宫弟子十个里有九个身上有昙花香。”
芙嫣脱口道“你不一样。”
谢殒捂着她眉眼的力道一松。
她拉开他的手直白地望向他,就那么一直看着,看他的人,看他染血的唇瓣,还有他身体的线条,视线直接得要命。
“你不一样。”芙嫣说,“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本能地可以区分出来。”
谢殒曾经面对她的游刃有余、固若金汤全都崩塌,他近乎颓丧地垂下了手。
“你流血了”芙嫣突然靠近,盯着他的嘴角,“你会流血,说明你真的不是残魂。”她思忖,“看来五百年前凝冰君并未死于那场人魔大战。”眼睛一抬,“可君上既然还活着,为何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陨落了”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他的历劫身的的确确已经死了,可他没办法告知真相。
他不擅长撒谎,便干脆不说话,芙嫣等了一会不想再等。
“君上答应给我传承,说这份传承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应该就是不一样在你还活着吧”她问,“不管有什么不一样,我都想知道君上既已答应,又打算何时将传承给我”
虽然她还不明白他为何选择自己,为何这危险重重的秘境连照夜宫宫内弟子都不放过,独独引导她来到他面前,但这不妨碍她急切地想变得强大。
谢殒“我已经给你了。”
芙嫣一愣“什么时候”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冰冷的温度激了她一下。
她颤抖着低头,看见他轻轻撩开她的衣袖,红纱衬得他手指越发白得没有血色。
他的手指漂亮极了,匀称修长,指腹一点点攀上她手臂内侧金白色的昙花那是他留下的。
明明只是轻抚她的手臂,摩挲着那朵昙花印记,动作甚至青涩极了,可气氛却暧昧到了顶峰。
青涩的动作带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情涩。
芙嫣莫名手臂发酥,忍不住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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