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反对, 但反对无效,她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至多不过安抚他几句, 便两两无言了。
及到第二日,门上已经套好了车,他送他出门, 心头痛得惨然, 但不便说太多,只道:“你先回去待上一日, 明日我就去找你。”
肃柔站在车前, 深深望了他一眼, 勉强浮起点笑意来, 和声道:“不必匆忙, 还是仔细想明白了再行决定……”
当然若是决心依着官家行事,便不用再相见了,也不用道别, 免得两下里神伤。
她借着女使的搀扶登上马车, 车门上垂帘还未放下来, 她微微前倾身子,对他说“进去吧”。
他向她伸出手, “娘子, 明日我一定去找你。”
她探过去, 紧紧与他握了握,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跑动起来,她眷恋地望着他, 他一直站在门前目送她, 直到马车拐上御街, 她才恋恋不舍收回视线。
雀蓝实在忍不住,小声问:“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吗?您和王爷一向不分离,就连上回蹦出个颜娘来,你们都好好的……这回到底是怎么了?”
肃柔笑了笑,“遇上大事了,比蹦出个颜娘还要大的大事。”
雀蓝一头雾水,肃柔不愿意细说,一路倚在窗口,茫然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出神。回到张宅,姐妹们都已经出阁了,只剩下晴柔和映柔,也不常在岁华园。进了园子忽然觉得有些冷清,只看见次春领着几个二等女使,在园中栽种花苗。
一回身,次春看见她进来,忙招呼了声“二娘子”,一面打发人进内通传,自己上前来接引,笑着说:“老太太刚才还提起娘子呢,不想娘子这就回来了。”
肃柔随口应了声,“好几日没给祖母请安了,今日正好得闲,回来瞧瞧祖母。”说话间进了上房。
太夫人正坐在榻上挑选上年剩下的香品,见她进来,笑吟吟招呼:“我正念着你呢,至柔寄柔都出了阁,绵绵也不常回来,我真有些不习惯。”边说边摆了摆手,让人把盛香的托盘撤下去,指指边上的座儿道,“快来,坐下说话。”
肃柔依言在一旁落座,刚坐定,就发现太夫人直盯着她的脸瞧。她笑起来,“祖母怎么了?不认得我了?”
太夫人自己也讪笑,“我听说那个妾室生了,唯恐你不高兴,原想过去瞧瞧你的,又怕这个节骨眼上不合适,只好在家等你的消息。如何?生了个男孩儿吗?”
肃柔点了点头,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因此颇显得沉重。太夫人不察,满以为她在为那庶长子挂怀,便宽慰道:“虽是个男孩儿,你也不必担心。稚娘进门这么久,不是个会惹是生非的,料着也不会妄想母凭子贵,与你平起平坐。你是嫡母,将来把孩子收在自己房里养着,孩子谁带大的就和谁亲,但凡你真心待他,他将来自会孝敬你的。”顿了顿问,“可曾取名字了?叫什么?”
肃柔哦了声,“叫赫连鋆。”说着在掌心写给太夫人看。
太夫人微微叹了口气,“这名字好,到底是自己的骨肉,疼爱也是应当……”复又打量她的神情,温声道,“肃儿,你是个有度量的孩子,不会因为这点早就有准备的事而闷闷不乐,是吗?”
肃柔抬起眼来,知道太夫人误会了,便道:“祖母,我很喜欢那个孩子,不会因稚娘生了儿子就不高兴。让我烦心的是另一桩……”说着顿下来,好半晌才鼓起勇气,将内情仔仔细细告诉了祖母,“介然昨日把孩子落地的消息呈禀官家,本以为官家会看在他有后的份上,放我们回陇右,可……官家觉得庶子的分量不够,要他与我和离,将稚娘抬举成正室,日后好让鋆儿袭爵。我思来想去,这件事不由我决断,所以今日回来,容他余地考虑。如果照着官家的吩咐,他应当就能无惊无险回陇右了……”
“那你呢?你又做错了什么,要为他们的博弈葬送一辈子?”太夫人听罢大怒,捶着膝头说,“我就知道——当初成婚我就知道,终究会有这个隐忧,只盼官家慈悲,得饶人处且饶人,没想到最后还是如此。他不是出了名的仁人君子吗,不是历代帝王中最儒雅善性的明君吗,怎么让他想出这样缺德的招数来?好好的婚姻,就这么给拆散了,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官家竟是不讲半点人情吗,你爹爹还配享太庙呢,他就这么对待功臣之后!”
肃柔见祖母气得脸色发青,忙和冯嬷嬷上前替她顺气,冯嬷嬷道:“老太太且定定神,二娘子遇见这样的事,还等着祖母给她拿主意呢。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叫二娘子怎么好?”
肃柔也说是,“祖母千万消消气,要是因我的事气出个好歹来,愈发让我不能活了。我想着,姻缘是天定的,如今遇见沟坎,也是个检验人心的机会,未见得是坏事。如果他能放下夫妻情义,自己回陇右去,那么这样的人也不值得我托付,就算这回能度过难关,将来远在他乡,我还指着他来周全我吗。”说着给太夫人捋胸口,勉强笑道,“官家说了,若是我们和离,日后会封我国夫人,保全我的体面。”
可太夫人太了解她了,看了她一眼道:“你会稀罕这个头衔?这头衔又是平白封赏的吗?官家也是寻常男人,戏做得久了,自己便入了戏。如果他中正,想给你一个交代,那么赏个诰命也不为过。怕就怕将来粘缠,他不顾颜面,毁的是你的名声。”
太夫人猜了个正着,很令肃柔汗颜,垂首想了想道:“独善其身不能够,就去做女冠吧,仗着往日的好人缘,没准还能继续开办女学。”
然而却换来了太夫人的否定,“你是嗣王妃时,不能继续开办女学,是上京所有贵女的损失;你若是女冠,那么你的女学便成了不入流,即便有学生愿意登门,恐怕也只能招揽升斗小民。”
“那就去教授升斗小民,平头百姓怎么就不能风雅?”
太夫人道:“风雅是酒足饭饱后的消遣,寻常百姓为生计奔波,偶尔燃一炷香就够了,没有人在乎香灰压得是紧还是疏,沫饽是聚还是散。就算你收得学生,今日来了,明日又不来,最后也是徒增伤感罢了。再说女冠,多受人轻慢,这招牌被前头的人做砸了,若不是自己开设山门,自有吃不尽的亏,好好的官家小娘子,做什么想去当女冠!”
肃柔愈发失望了,惨然道:“难道只能顺着官家的意思吗?”
太夫人说不,盘算了一番道:“张家的根儿在横塘,横塘还有咱们的产业呢。当年你祖父是在苏州中举的,后来才入京做官,那个宅子一直在,派两个老家奴守着。依我的意思,若介然果真靠不住,那祖母就陪你去横塘。横塘可是个好地方啊,江南小镇,山清水秀,比之上京虽然不足,却是人心简单,圈子也简单。到了那里,咱们可以修身养性,你要愿意,开个香室茶寮悠闲度日,将来遇见好郎子,再嫁一回也不赖,何必顶在上京这风口浪尖上。”
肃柔很意外,原本晦暗的前路,被太夫人这样一开解,竟豁然开朗了。
“祖母要陪我去横塘吗?可上京这一大家子,哪里撂得下……”
太夫人说:“我坐镇这个家,已经好几十年了,熬得你祖父不在了,儿子们也都成家立室,总算到了我该松散松散的时候。其实我蛮想去横塘住上几年的,早前只在婚后跟着你祖父去过一回,小住了半个月,一住就喜欢上了。眼下上京既然成了伤心地,那咱们就找个世外桃源过过安稳日子,也是极好的。”
肃柔终于洇洇落下泪来,哽咽着说:“祖母,多谢祖母疼我……”
边上的冯嬷嬷见她们祖孙这样,也红了眼眶,掖泪宽慰道:“二娘子快别哭了,老太太的主意多好!树挪死人挪活,我老婆子到时候可要跟着过去伺候,也好见识见识老太太以前常挂在嘴上的好地方。”
反正遇见了挫折,不必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自己先冷静下来预备退路,只要有了退路,心里就有底,不会让别人左右,也不必被人牵着鼻子团团转。
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也不愿意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太夫人道:“我料介然不是那样的人,虽说稚娘那事他办得不地道,但除却这个,倒也没有令人诟病的地方。横竖先别担心,且再看看,万一他没有打算依着官家行事,那咱们现在的眼泪,岂不是白掉了?”
肃柔点了点头,但话虽这样说,心里的隐忧总是不能减免。毕竟不是一般二般的小事,妻子和前程甚至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搁在大多数男人身上,几乎是不用考虑的。
后来祖孙俩便有意绕开这个话题,太夫人说起了晴柔和荀正的婚事,原说日后成婚,宅子和女使婆子由张家提供,毕竟荀三郎离乡背井,常年在军中住着,品阶又不高,怕凭借他的俸禄,要安置一个家,手头多少会吃紧。却没曾想,前日登门时候回禀了太夫人,说一切都已经预备妥当了。买下了孙状元及第前的旧宅,命人内外修葺了一通,家下要用的仆从也预备了十几名,伺候两个人应当足够了。
肃柔很惊讶,“荀郎子倒是有心,可这样耗费,怕是把多年积攒的俸禄都用光了。”
太夫人却笑起来,“这孩子是个深藏不露的,到要定亲了,才把家中的实情告知我们。原来荀家在海州也算富户,经营着淮南东路二十四家药房,祖祖辈辈都是同草药打交道的。他自小不爱学医,喜欢舞刀弄枪,便一个人投身进了军营,从高邮军到信阳军,又升入卢龙军,一直做到今日。我原先还担心晴柔将来要过苦日子,谁知她是个有福的。荀三郎人品正直,办事也靠得住,如今身上又有功名,不怕叫人拿来与黎家作比较,就是说出去,咱们脸上也光鲜。”
肃柔听了很为晴柔高兴,“吃喝不愁,没有公婆做规矩,没有妯娌小姑子多嘴多舌,小两口平顺简单地过日子,滋润自己知道。”
太夫人说正是,“亏得介然慧眼识人……”
说来说去又绕到赫连颂身上,虽然极力避免谈及他,但心下还是不能释怀。太夫人不时朝门上张望,暗暗盼着有人进来通禀,说赫连郎子来了,好歹给个准话,说两句窝心的,也叫长辈放心啊。
可惜,等到晚间他也不曾露面。太夫人不由有些失望,深知道人心最经不得考验,官家真是个拿捏人性的高手,摆出这等条件来,谁能不审慎再三?
肃柔呢,因心里藏着事,草草用了暮食,便回千堆雪歇下了。
说是歇下,眼皮沉重,但脑子不能停歇,辗转反侧了良久,迷迷糊糊看案上更漏,两更了,三更了……天还没亮。
他说次日会来找她的,她的全部希望就在这一日了。若他来,自己算是没看错人,这辈子也值了;但他若是不来,那么就如祖母说的那样,去横塘老家过完下半辈子,好像也不会太难捱。
思前想后,心悬了一整夜。好容易到了五更,天气暖和起来,夜也不那么长了,窗纸渐渐亮起来。平常自己都要送他上朝,现在身边人不在,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躺着腰酸背痛,不如起身吧!起来也无事可做,便在廊上站着,看天边浮起大片红霞,看太阳露出一丝金边,然后沉着地、不紧不慢地,让金芒铺满整座上京城。
大庆殿前,东边围墙遮挡住半边广场,朝阳越升越高,阴影退去了,恢弘的殿宇浸泡进一片金色的汪洋里。
朝堂上,枢密使正奏报边关军情,陇右自然首当其冲,“接八百里急报,左都尉于廓州起兵,直攻西宁州。所幸遇震武军阻拦,暂且被拦截在边城一带,但陇右都护府迟迟不见派兵,武康王病体未愈,陇右大军群龙无首,再这样下去,只怕震武军也支撑不了多久。”
朝议既然议到了陇右,满朝文武难免不去寻嗣武康王,可原该赫连颂站立的位置上空空如也,今日的朝会,他并未参加。
坐在上首的官家面沉似水,虽然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出席,也照样不悦。只是目下还需放出耐心来,容许他有一点小情绪,遂与枢密院商议平息陇右兵变,打算先从熙河路,调遣定边军驰援。
还是杭太傅一针见血,拱手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武康王自去年入冬病到今日,官家难道还不明白其中缘故吗?说是病重,谁又知道是不是托病向朝廷陈情,欲唤回嗣王?现下陇右内斗,不论是积石军也好,定边军也好,治标不治本,派遣再多都是枉然,因为病根不在左都尉叛乱,在嗣王理应归位。早前先帝在时曾允诺武康王,待嗣王成年便放他回归陇右,如今嗣王已经成婚了,连儿子都落了地,官家若是继续阻挠,恐怕会引得武康王不满,反倒失了陇右的心。”
杭太傅向来说话不容情,前阵子言官奏请放归嗣王,官家也是一拖再拖,毫无诚意可言。现在火烧眉毛了,四处调兵有什么用,若是惹得武康王破罐子破摔,拼着不要这个儿子了,届时陇右投靠西夏,那官家又当如何处置?
官家自然也懂得其中厉害,但眼下正是焦灼时候,放赫连颂回陇右是必然的,他只是想在能够回旋的余地下,满足一点自己的私欲罢了。
“这件事,朕与嗣王商议过……”
可话还没说完,就见广场中路上,有个身着中单的人披发跣足,阔步而来。
官家顿时变了脸色,众人察觉了,纷纷回头张望,定睛一看来人竟是赫连颂,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一路跟随的内侍苦口婆心劝慰,无奈他丝毫不为所动,到了朝堂上,将王爵冠服举过头顶,高呼一声“感念官家栽培”,便叩拜下去。
官家坐不住了,站起身叱道:“赫连颂,你这是干什么!”
殿上的人长跪着,不卑不亢拱手道:“人生贵得适志,臣不才,心念山居,难堪重任,今辞去嗣王爵位,归还金印,望官家另觅佐君良才,臣于山林之中亦盼天下大定,万民归心。”然后声势浩大地伏叩下去,透心彻骨地呼了声“万岁”。
他素衣上殿,算是彻底与官家交锋了。先前各有隐忍,各自试探,谁也不愿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然而局势有变,人心浮动,每个人都想称心如意,那么矛盾终究会到达顶点,有这一日,也在预料之中。
官家冷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好得很!你拿除爵来要挟朕,不怕朕诛杀你,要了你满门的命!”
朝堂上的张矩和张秩被吓得魂飞魄散,忙出列高擎笏板向上央求,“官家……请官家息怒。嗣王年轻气盛,难免轻狂失策,求官家看在往日同窗,和武康王的面子上,饶恕他这一回。”
官家虽然怒火中烧,但心里明白轻重,并不愿意事情越闹越大,便望向赫连颂道:“你荒唐,朕却不能与你一般见识。快将冠服绶印收回去,朕就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还能容你一条生路。”
可惜,赫连颂并没有让步的打算,直起身道:“臣既然脱下官服走入大庆殿,就做好了被官家降罪的准备。臣与内子是结发夫妻,今生从未想过分离,官家若强逼臣负她,那么臣宁愿不回陇右,也绝不以妾为妻,坏了纲常。内子昨日已经归宁了,臣的决定没有与她商议,一切都是臣的主意。若官家要惩处,臣甘愿伏法,与臣妻无尤,请官家不要为难她。”
他没有向满朝文武说明原委,但这番话,已经足够令人回味了。
当初张娘子云英未嫁,确实传出过官家与嗣王同时青眼张二娘子的传闻,不过贵人与美人的纠葛,素来是美谈,谁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后来张娘子嫁给嗣王,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了,结果嗣王现在又以这样决绝的姿态闯上朝堂辞爵,字里行间牵扯出模糊的内情来,难免让人遐想,官家令他以妾为妻,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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