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这个称呼脱口而出的片刻后, 立夏被老人那双深陷在眼窝内的混浊眼珠盯上近乎瞪视。
那是一种非常奇异的凝视,这个疯了的老人,竟像是第一次看见眼前的这个少年, 进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审视感。
面对这样的眼神。
立夏明显能感受到,虽然老人什么也没有说,氛围却彻底安寂, 一切都在平静之下焦灼。
耳目在这一刻无比明亮、清晰, 他听到镀银镂印的铜台上火光渐燃的细微, 大门外的守卫将替换弹匣从腰间取出。
危机四伏。
可少年笑了, 明润清朗的笑着。
像是从这一刻起, 就将再不会衰老, 也不会再死亡那般无所畏惧的笑着。
适合与向日葵相互点缀,被切涂成油画,被悬挂在装潢奢沉的首领室内与任何一任的首领背对。
面向大门而敞开,一直那样笑着以带着宗教意味的慈悲。
鳞角、足触, 形容诡异的眼瞳。
[祂]愈发张扬,疯狂的缠绕上那位有着明亮笑容的少年, 捆缚着、宽容着,又占有着。
憎恨。古辛。
敌意。列拉金。
深爱。艾尼。
在呓语中, 在疯狂里,少年人始终眼神清润, 眼底色调蓝如幻想。
他在等一个回答, 垂目时与少年和老人之间,略微遥远的铜台上吹出燃烛的白雾,像云那样遥远在少年人的眼底。
老人看着那双眼睛。
“不需要了。”他终于回答。
不仅如此, 那早已深陷疯狂多时, 再也看不出年轻时的精明, 与从前判若两人的老首领,第一次的像这样安静下来。
纵使浑黄到略显诡异的眼睛,也变得安然,与立夏对视,并且――再开口询问。
“你想要什么”他问。
“港口的下一任首领之位,资金链,人脉,情报体系。”老人一一吐露出这些自港口内部陷入动荡以来,越来越多人趋之若附的东西,“你想要什么,你需要什么。”
似乎是昏瞑那样的半疯半醒之间,首领抓住这样的间隙,向那少年人求证着、无助着。
在这一刻,老人轻易放弃了紧握一生,绝对不会松手的东西。
“想要什么,就拿走吧。”
――于是令所有人惊诧的一幕出现了。
“但是,作为交易。”老人目光沉锐,仿佛又一次年轻,有着精明而智慧眼神。
“我要你为我养老送终。”
诧异。
在少年在一直自若安然的眼神中出现的诧异里,他终于为眼前这一幕而感到哀惶。
藤丸立夏。
人理的拯救者,人类最后的御主,身为善者却能容忍恶意,为恶所虐却能贯穿善心。
他知道眼前这老人满身罪孽,却仍然在最开始与伏特加的交谈里回应或许是因为这样才疯了、没法接受衰老和死亡,从辉煌坠落。
早在那个时刻,他就看穿了这位老人的本质,并且知晓疯狂的由来。
少年完全的出自于坚定的人性而共情,而预见了这位老人的生命尽头。
但是,这不是原谅的理由,也不是停留的理由。
由于这许久的沉默,老人向少年伸出双手,如企图触及月亮那般诚挚,浑黄的眼珠竟呈现出奇异的淡金色彩――
因为衰老,他的视力也出现问题。
少年意识到这一点。
他面对老首领伸来的手不闪不避,像是等待着苍老的降临,蓝如河川的眼瞳,最终也如河川粼粼那般漾开光泽折射出的华彩,溢出涟漪。
一滴水迹,濡湿过老人的手背。
――“我对与您没有任何所求。”
似乎哭泣,又似乎只是错觉。
少年向老人颔首、行礼,退下。他背过身去,带起宽阔的兜帽,帽沿投顺下的阴翳遮盖住他大半明蓝的眼目。
突兀的,立夏脚步一顿。
他听到从背后的位置,那老人所在的地方,陡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哭嚎、随刻又伴着疯癫癫的肆意大笑。
摔东西的声音,瓷片炸在他脚跟附近的位置,白的刺眼。
沉木的大门从外侧推开,森鸥外披着白大褂,背挎着小型紧急医药箱,带着两个守卫奔了进来。
在少年微微睁大的眼睛里,对方手持针筒,极速打开药箱开始配给制剂,对老人进行静脉注射。
立夏看到一串英文,努力辨别后认出那是镇静类药剂地西泮。
一种奇异的错觉闪烁,似乎有什么被灌输,此刻的他全知全能兽发出嗤笑。
足触虚盖在少年人的前额,眼前,复又移开,要他认清眼前的残酷。
“喂、你”
少年流露出只有极致沉浸于战斗之刻才有的,蓝如野兽的目光。
“哦呀怎么回事,像这样的眼神。”森鸥外将进行过注射的注射器进行回收,略微向着立夏的方向偏头后,暗红的眼睛露出不亚于愤怒的沉晦感。
“惹怒老先生的人明明是你自己哦,立夏君。”
是挑衅。
立夏这样判断。如果说先前刻意称呼他为藤丸君是有意在他人面前模糊两人的熟悉度,那么现在称他为立夏君则是挑衅。
[地西泮]
一种有机化合物,二类精神药品。
是一种较老的镇静药,见效比较慢。
通常情况而言,大多在一小时左右才会起效,长期使用会导致耐受与依赖性,突然停药则会产生戒断症状,且对人的认知力有所损伤。
以及,属于三类致癌物。
定义为对人类致癌性存疑,尚无充分数据。
明明有见效更快、对认知力几乎没有损伤的替代药品。
你看。拜蒙。
这就是人类。因波斯。
魔神的呓语、嗤笑,对整个人类群体的否认之间,少年嗓音冗沉,向职业是[医生]的男人发起质问。
“为什么要导致痛苦。”少年问。
“嗯”闻言,森鸥外投来略显兴味的眼神。
“这充满怒意又痛苦的眼神。”男人状若无奈的摊手,叹了口气,“或许医生就是带来痛苦,又带走痛苦的过程。”
背景音,是老人大哭、大笑,大闹着的声音。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不许再说了。”立夏咬着声音,遏制怒意。
少年略微颤抖的背脊和摇摇欲坠的精神之下,是无可遏止被其回忆起来的,那位提灯天使――南丁格尔。
即使作为狂战士berserker召唤现世,纵使表现形式变得恐怖极端,她的目标都只是消除痛苦。
[我将根绝一切毒物,一切害物]
我会拯救所有的生命,哪怕因此夺走所有生命,都在所不辞。
你看啊。贝列。
这就是人类。亚斯塔禄。
似乎是魔神窃窃私语般的笑和愤怒。
某种混沌感正交融在立夏的脑海里,他的精神在清楚和悲哀之间来回切闪,几乎沦丧。
可鄙。斯伯纳克。
虚伪。阿斯蒙蒂斯。
权谋。克罗塞尔。
憎恨吧,憎恨这一切。盖提亚。
兽向祂的人类劝诱,语调和缓到近乎缠绵旖旎。
不行,不可以。
人类少年因过载的思虑,瞳孔微缩,略微踉跄。
似乎因魔神的扼制,才没有彻底倒下。
千里眼的未来视中,看到似乎可该的未来。
火球般燃烧的世界,唯一的人类脱离这大火燎燃的行星,没有白纸化,没有任何人类与非人的苏醒。
白发金瞳的兽王,在其时间的御座上,眼底流露高傲。胜劵在握。
然而,却在下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未来视的显化中,是纷飞倒流的时间,涡流般螺旋的一切,火焰的赤红和焦黑流卷,取而代之的还是那片完整而单薄的苍白。
空想树高耸。
啧化勒。
啧。弗法。
啧。嘉波。
怎么回事,头巴巴托斯。
头他是不是不行。
你是在说自己吗。因波斯。
闭嘴。盖提亚。
统括局冷眼注视着唯一一条白色的部位。
[不行,不可以]
立夏深呼吸着,等待胸腔中剧烈心跳的平复。
厌弃吧,厌弃这个世界。
72种声线,都因不甘,祂们一齐发出呼唤。
时机已经错过。
立夏微微垂下头去,又向老首领所在的地方走了一步,似乎想去查看。
看他是否还好。
――不能、不允许。
他任由魔神缠绕,仿佛负重一般跨下肩背,又努力挺起胸膛。
“我不讨厌[你]我不讨厌[你]。”少年似乎痛苦。
你或许类指森鸥外,港口的老首领,妄图染指时间的黑衣组织,因魔神的暗示而厌恶憎恨他的人类。
绝对。
绝对不能因为这些,而去忽视美丽、温柔闪耀。
这世界上有黑衣组织和港口黑手党这样的黑色地带,但也有公安、医生,消防员,这样可敬的人们。
要注视这些美丽而坚定的人性,并且秉持、饯行。
藤丸立夏清楚的知道着这件事,他必须要明亮的看待这世上的一切,珍视着哪怕只是路边的野草和花。
必须要这样才可以,只有这样才行。只有坚信、践行,注视和相信着这世界无比温柔美丽只有这样,才能再无顾虑的,愿为这世界。
这人类史,这行星。
为了这些活下去。
并且
――去牺牲,去赴死。
“喂、藤丸君。”男人似乎对于少年此刻泄露的状态而惊讶,脸上永远沉稳微笑的面具似乎被打碎,他拎着背箱,即将上前靠近――
“够了”
苍老嘶哑的声线打破这岌岌可危的平衡,那老人平稳的很快,本应生效很慢的药效似乎提前。
老人没有回头,没有看任何人,似乎已经厌倦了眼前的一切闹剧。
“让他离开。”
安寂的停顿之后,老首领又开口做了裁决般的补充
“永远不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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