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岑安望着, 顺势瞧了下。
不同于前面的旧照,这一张是偷拍的,整体更模糊一些, 不是特别清晰,只隐约能辨认出她俩的身影。拍照的地点位于北苑,时间大约是四年前, 她们正好上的那段时期,两人才搬到那边不久。
某些事纪云京老早便察觉了端倪,一开始就监视着纪家全体的一举一动,包括纪岑安干过的那些事。
只不过“小女儿”的那点技俩在这个精明的老东西眼里实在不够看, 无异于孩子过家家程度的小打小闹, 压根不值一提, 所以他一直佯装没发现, 懒得出面管束罢了。
“这姑娘不错, 是个能成事的。”纪云京说, 站在长辈的角度上加以评判,“以前你对她上心,抓着不肯放,我也没干涉你俩,想着你到后面想通了就会跟她断了, 这都好几年了……算来还是有缘分。”
纪云京对她们之间的情况了如指掌, 基本都了解。他讲得语重心长, 听着似乎挺中意南迦, 不在乎性取向的问题:“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不受规矩的束缚, 这没什么, 比我们当初强点。我二十出头那会儿还是毛头小子, 比起来可差远了,没这能耐。”
他放下东西,乍然发觉了有趣的,顺手就把两张照片拼一起铺开,方便一块儿比较,再次转头问纪岑安:“这么一看,她气质上和玉洛还有些相像,是不是?”
纪岑安睨向他,原先的平和已经荡然无存,余下的只有冰冷和疏离。
“其实我第一次发现她就感觉哪里很像,但又说不上来。”纪云京兀自讲着,仔细琢磨,“都是之后见到真人了,才觉着她俩差不太多。”
纪岑安曲起手指,视线愈发下沉,低声道:“她们不像。”
“还是有点。”纪云京说,食指在旧照上点了点,有意无意点到陈展中,又直白挑明,“你和他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小到大都一个样。”
纪岑安耳侧的发丝忽地垂落,尾端往下卷,勾勒出些许脸部轮廓。
生怕面前这位听不懂,纪云京一脸惋惜,做出定论:“根儿里就是歪的,掰不正。”
屋内针落有声。
纪岑安眼睫轻颤,横在那里。
纪云京摊牌,点出她的全盘计划:“我知道,你在这边有接应,国内也有帮手,肯定报警了,找了哪个当后盾,这个不难猜……没有足够的准备,你也不会过来。爸爸也不为难你,不用搞得那么麻烦,其它的用不着你出力,只需要告诉我,你找谁当后援了,剩下的爸爸来解决,这些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当作没发生过,怎么样?”
半句都不当真,纪岑安不中计:“不懂你在发什么癫。”
“还是三年前到家里找你问话查案的那几个?”
“谁都没找。”
纪云京又否定自个儿的猜测:“应该不是,起码不是正面出现过的那些,你不会冒然试险,一定是别的哪个。应当是有能力接管这个案子,明面上又跟案子扯不上关系的人,我想想……”
视之为空气,纪岑安不予搭理,似是在看跳梁小丑。
面上没有表情,自始至终都稳定,任凭对方套话,总之不透露一丁点。
纪云京报了几个名字,准确讲出当年负责纪家案子的那群警察的姓名,还有和他们有关联的同事,凡是可疑的都拉出来问问,并一面观察纪岑安的反应,试图从她脸上的细微神情变化来得到答案。
但依旧不管用,纪岑安眼睛都不眨一下,全程不受影响。
一会儿,纪云京这才不折腾了,绕回南迦身上,拿起她们的照片,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说:“那你就是做好了选择,放弃她了。”
纪岑安死死盯着:“你敢动她试试……”
“目前还不会,但难保以后,得看你的表现了。”纪云京干脆利索,没再拐弯抹角,“你应该明白,现在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光是这边的意见不能作数,必须要你配合才行。”
纪岑安收紧拳头,腕节那里的青筋都微鼓起。
“玉珠给了你哪些东西?”纪云京问。
纪岑安不承认:“听不懂你在叽歪什么。”
纪云京单刀直入:“是不是有一份名单?”
纪岑安如同梆硬的石头。
纪云京:“你隐瞒不了。”
纪岑安:“没有名单。”
“那就是已经收到了。”
“我的包和电脑不是在你们那里,你们不会自己找?”
纪云京和气说:“在你包里没找到。”
纪岑安面不改色:“那我凭空变一份出来?”
“你把名单传给谁了?”纪云京笃定,姜还是老的辣,早已揣摩透全局,“有哪些人?”
纪岑安没声儿,泰然直视纪云京,嘴硬得可以。
老狐狸还是保持怀柔路线,不介意她的态度,只将个中关系掰扯一遍,假意捋一捋。
不怕告知她实情,反正她收到程玉珠留的东西后都看过了,必然也是懂的。
那份名单上的都是些与纪家有过特殊“合作”的人员,全体都参与过三年前的事。
纪家的跑路是有预谋的,一家三口能提前转移财产做准备,并在大肆集资后再完美卷款脱身,以上人等都功不可没——如果不是几方一起打配合,那场预谋绝无成功的可能性,只有两边都有接应,另加国内外都有某些势力罩着,他们才会那么容易就搞定这些。
纪云京哪有只手遮天的本事,即便能带领一家子跑出来,可余后的日子不会这般潇洒惬意,比在国内还舒服自在。都是暗地里打通了歪路子,欺上瞒下用了不正当的手段才得以办到。
纪家的倒台有太多蹊跷,背后的水很深,三年前负责处理案子的警方就有过怀疑,知晓这其中不单是涉及纪家,可惜苦于找不到实质性的证据,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这桩计划本是天.衣无缝,然而现今被程玉珠打破了。
纪云京打算赶在出事前低调解决这出岔子,不愿惊动自己这边的势力,希望纪岑安可以及时止损,查清楚究竟把名单给了哪些人。
这事能私下化解就是最妥当的,要是扩大化了,很难保证会发展成什么样。
“化解”,自是国内的某些人去处理,该使用哪种手段压下去,这部分就不是纪云京他们能做主的了。
绝口不提阴暗面,纪云京惯能避重就轻,好似“父女俩”还是一如从前,眼下仅仅是在商谈某个教育方面的问题,只需要纪岑安改正。纪云京自有一套逻辑,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分明是在威胁,但他口中的意思却截然相反,仿佛是纪岑安做错了,她的不对,她得担起责任。
要是出了乱子,哪个无辜的被卷进去出了意外,那就怪不得他了。
也不是吓唬纪岑安,纪云京就是照实讲讲:“你们年纪不大,没经历过也正常,但凡事不是非此即彼,不是想的那样简单,有时候该退步就退,没必要撞得头破血流。”
对他的劝说无动于衷,纪岑安刺道:“别跟我讲大道理。”
“识时务者为俊杰。”纪云京踱步,走至她面前。
纪岑安身形直立,长眼半合:“像你这样?”
“不要任性,多考虑一下后果。”
“……”
纪云京说:“可以先想想再做决定。”
纪岑安咬咬后槽牙,不屑置辩。
恶心他伪君子的架势,简直作呕。
倒也不和小年轻计较,纪云京点到为止,给她取舍的时间。
但纪岑安显然冥顽不灵,一句都没听进去,眼看纪云京要走了,她忽而薄唇张合,反问:“出事之前,你考虑过后果没有?”
纪云京瞥向她,停下步子。
纪岑安说:“梁姨死了。”
冷血到底,纪云京未有丝毫感触。
“她算什么,棋子,还是工具?”纪岑安质问,“还有你的手下,被拖累的合作商,他们也活该吗?”
纪云京反问:“这是在责怪我?”
“是。”
“人死不能复生,争论对错没有意义。”
“一共四条命,都是被你们逼的……”纪岑安一字一顿,“要怎样才有意义,还要多死几个人是不是?”
没有分毫的愧疚感,纪云京理所应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那是他们的命数。”
纪岑安伫立不动,眸光刀子一般。
头一回直视“当爸的”残忍,才知道真正的不择手段,发觉他就是个垃圾畜生。
过去的二十几年里,纪云京从来都是温润谦和的,他其实是那种称职的父亲,至少相较于程玉珠而言,他对两个孩子的影响更大些,也更正面。
第一次见识到纪云京真实的本性,纪岑安的手收得更用力,勉强还能克制,由齿关里挤出一句:“他们的命数也不该是你说了算……”
纪云京回身,对上她带着仇恨怒气的眸子,回道:“没人强迫他们走极端。”
外面的阳光普照,天气大好。
到处都亮堂堂。
沉闷片刻。
纪岑安双唇张合,动了动:“你迟早会遭报应,记得好好等着那天。”
不同小年轻来气,纪云京说:“自己冷静一下,想清楚,爸爸不会害你。”
纪岑安:“滚!”
“商谈”到此截止。
纪云京出去,剩下的交由儿子来接手。
纪天明在外面守着,眼看着父亲走远,不多时再侧身转向书房的方向,整个人阴骘压抑,对纪岑安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
只能纪云京一走开,原本守在周围的外国男们就都听纪天明的了,以他的命令为主。
没了纪云京的镇场子,纪岑安接下来的待遇可不会那么好了。纪天明不亲自动手,只朝最近绿眼睛的壮汉示意,抬了抬下巴,一句话都不用知会,肌肉壮汉就领会了。
——纪岑安过于硬气,要靠别的办法解决她。
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手段太软了不会有用,必须得给点苦头让她尝尝。
毕竟是一块儿长大的,纪天明终归不忍心亲眼目睹,转而也走远些,把地儿留给壮汉发挥。
用英语对其他人嘱咐两句,纪天明转身,慢慢行至楼梯口。
还没来得及踏上一级台阶,后方就响起打砸的声音,动静不小,碰地一下——
像是有什么倒下了。
凳子,还是桌椅。
纪天明缓了缓,平复下理智。
须臾,一步不停地上到二楼。
莱茵河两畔清净,风和日丽的下午持续,直到天色暗沉。
余后的时间里,父子俩一步不曾踏足书房,深更半夜了都不现身。
知道纪岑安一时半会儿不肯回心转意,因而省得白跑一趟,等她想明白了再过来。
这晚,这一处房子变空了。
半夜里,一辆装货的大车开到这儿,没多久又趁黑开走,一路摇晃,驶向荒无人烟的地界。
纪岑安被蒙上眼睛,被带上那辆车,转至下一个地点。
父子二人挺有应对的经验,心知这里很快就会被找到,于是连夜撤离。
车上,纪岑安一无所知,看不见,感知不到外界……手脚都被捆绑住了,背抵着铁壁蜷缩在货车角落里。
她的周围,那群收钱卖命的外国佬寸步不离地守着,其中一个手上还端着抢,抵在她太阳穴上,嘴里正叽里呱啦说着乱七八糟的鸟语。
纪岑安差脾气,也不老实,无视外国佬的问话,飙了句脏的拱火回敬。
外国佬可不惯着她,抓起她的头发就往上扯,摁她的脑袋,朝车门上撞。
车还开着,纪岑安没站稳,一个趔趄就险些倒下去了。
下一个落脚点是在旧农场的废弃仓库里,只有纪岑安和外国佬一行人才过去,父子二人不随着一起。
这晚不好过,没了昨夜的“优待”,外国佬一点不手软。
纪天明是后半晚才过来了一次,看看纪岑安服软没有,改没改变主意。
很有当哥的范儿,纪天明一如既往地为小妹做打算,以大哥的姿态说:“早点招早解脱,你应该清楚,谁都拗不过爸,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要是肯配合,也许就放过你了。”
纪岑安以行动代替回答,不讲究地啐了一口,吐他一脸恶心的血沫子。
比幼时捉弄这个当哥的还过分,知晓纪天明有洁癖,足够膈应他。
纪天明闭了闭眼睛,抹了把脸,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对不住了,哥。”纪岑安说,嘴角和牙齿上都有血,但她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反而勾了勾唇。
一张俊脸难看得要命,纪天明几欲发作,凶恶要挟:“你找死就直说……”
被外国佬抓着胳膊不能上前,纪岑安没法再近些,能活动的范围有限。她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纪天明的难堪,又散漫无谓地往地上再吐了口血,挑挑眉,心情还不错。
明晃晃地挑衅,有意惹怒他。
纪天明果然控制不住火气,差点朝她动手。
纪岑安老毛病多,恶劣异常,至此非但不收敛,偏就激他。
啪——
一巴掌扇她左颊,立马将她的脸打肿,红了一块。
嘴里又有铁锈味儿冒上来,纪岑安斜目,低声说:“永远都被纪云京压着的窝囊种。”
纪天明太阳穴都随之突突跳动一下。
纪岑安轻蔑:“没用的废物……”
.
也是施泰因小镇。
一处不起眼的小屋里,桌子旁边。
地上的玻璃渣子摔碎一地,南迦没拿稳水杯,白细的中指也在收拾碎片时不小心被划破,立马就是一道小口子。
外面有人推门进来。
顾不上这点小伤,见到来人,南迦仅仅问:“有消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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