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个草包,这个事实,但凡是稍微跟他接触一下的人,都能察觉到。
不过,在起居郎韩瑾之看来,皇帝这种草包,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他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和智慧,并且在某些方面自律得惊人。
比如每天早起这件事,对于一个夙兴夜寐、以朝事为重的皇帝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但皇帝既不懂政事,也不感兴趣,提起上朝都苦着脸,却还是每天坚持早起。
洗漱之后,他还会去御花园里跑上半个时辰,说是锻炼身体。
一开始,这可是把天元宫伺候的人都吓得不轻,毕竟这样跑跑跳跳,不成体统,也太有损身为天子的威仪了。而且皇帝不光自己锻炼,还带上了皇子皇女们。
二十几个人排成队形,绕着御花园的主干道奔跑,实在是非常稀奇的景象。
尽管不是第一次看到,但韩瑾之还是难掩心头的震撼。
他站在一旁的亭子里,目送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家人从自己面前经过,再次咬着笔陷入了为难之中。
入宫这几年,韩瑾之不说如鱼得水,但工作确实越来越熟练。这是他头一回,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记录皇帝的言行,才能显得优雅又合乎体统。
很显然,皇帝并没有体谅到这位近臣心中的纠结。
在结束了今早的晨练之后,皇帝走进亭子里,接过卫海递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突然朝他道,“起居郎看起来有些单薄,也该锻炼一下才是。”
韩瑾之吓了一跳。他从小受到的是“君子慎独”的教育,即便只有一个人,也要注意姿态礼仪。就连君子六艺中的射御,也因为有辱斯文而被他放弃,何况是这样毫无仪态的奔跑
“多谢陛下关心,臣身体康健,无需锻炼。”他连忙站直了答道,生怕说得迟了,皇帝就会恩赐他以后每天跟着跑步。
皇帝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找到他身体不健康的证据,又问,“爱卿食量如何”
“”韩瑾之对这个话题十分茫然,一边在心里斟酌着皇帝的用意,一边小心答道,“一餐能食两碗饭。”
“菜色如何”
韩瑾之答得更小心了,“都是家常菜,不过也是荤素搭配,日常是四菜一汤。”
谁知这话一说完,顿时接收到了皇帝羡慕的眼神。
他有点搞不懂皇帝在羡慕什么,难道还会是羡慕他一顿饭有四菜一汤吗相对于帝王的份例来说,这都称得上寒酸了。
皇帝却不再说话,只是摸着自己的腰,陷入忧伤之中。他的食量跟韩瑾之差不多,却不像韩瑾之这般身姿窈窕、如松如竹,他只要几天不练,就能感觉到腰又宽了一寸。
为了保持身姿和体态,他实在付出了太多,如何能不羡慕长不胖的起居郎
韩瑾之站在一旁,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立刻心下一动。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便连忙问道,“陛下在为何事发愁”
皇帝也是要面子的,当然不能说是在担忧自己的身材,于是板正了脸道,“朕在想,明日又是早朝之日了。”
韩瑾之立刻了然。
是的,皇帝虽然也早起,却不喜欢早朝,这个事实他第一天就发现了。根据韩瑾之的观察,他觉得之所以如此,一半是因为早朝上官员们所说的东西皇帝不太听得懂,另一半却是因为,早朝的时间跟晨练的时间冲突了。
而早朝之后,就是重臣们与皇帝议事的时间,也不可能去锻炼,只能另外找时间补上。
韩瑾之觉得这是个试探的好机会,便道,“其实前朝时,早朝也有三日一朝的,也有五日一朝的,本朝隔日一朝,确实是频繁了些。”
这也是因为大越立国未久,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十分勤政的缘故。后来先帝登基,倒是想过要改,只是还没有拿出具体的章程,西北就开始不稳,这事也就没人提了。
这话很合皇帝的意思,虽然他竭力掩饰,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意动的神色,只是口中道,“本朝自然不能依前朝的旧例。”
“倒也没有这样的说法。”韩瑾之立刻说,“前朝许多规矩,也不是自己定的,都是依循着古来的旧例。咱们大越立国之后,许多地方也有借鉴。别处可以,这早朝自然也可以。”
皇帝更加犹豫,又说,“只恐朝臣们不会同意。”
韩瑾之叹息着附和,“这倒也是,如今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几位相公头发都快愁白了。我父亲有时回了府还要忙到半夜呢。”
“你父亲”皇帝不由转头看他。
韩瑾之微笑道,“家父是中书令韩青。”
“原来是韩公家的麒麟子。”皇帝赞了一声,转而想到朝事,又开始头痛起来。
其实上朝也好,议事也罢,他每天不过是去坐蜡,巴不得赶紧将事情都推给皇后,自己好解脱出来。可是阿姊说,这种事不能由他来提,会陷入被动。反正是朝臣们更急,等他们设法便是,皇帝也只能继续熬着。
眼看下头的人始终没有行动,他又不能直接跟大臣们说,“你们看我就是个废物,不如尽早另请高明。”
此刻听闻韩瑾之是韩青的儿子,他脑子一转,便想借着他的口催促一下,于是也跟着叹道,“可惜朕无才无德,不能为先生们分忧,便也不敢再先生们多劳累了。”
“为陛下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韩瑾之说,“只是听家父的意思,朝中如今诸多事务,他们也是无计可施,也正盼着有大贤能之人来主持事务。”
两方都有试探之意,话说到这里,都已经明白了。
皇帝便叹道,“却不知这大贤之人,要去何处寻觅若果真能解先生们的难题,朕愿意亲往延请。”
“陛下说笑了。”韩瑾之道,“臣听家父说过,陛下在庆州之时,将藩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这大贤之人,不在庆州,又在何处”
这不是在朝堂上,只是君臣闲谈,皇帝略一犹豫,便决定直说,“庆州时,诸事皆是王妃打理,实乃天下第一的贤内助。只是朝政之事,怕不方便掌于妇人之手罢”
话说到这份上,韩瑾之不由感叹父亲的先见之明。
皇帝和皇后只怕早有定计,要让他们主动提出此事,怕是防着朝臣们卸磨杀驴,解决了眼下的困境之后,又有人拿皇后妇人的身份做文章。想把她赶回后宫去做个安分的皇后。
这是要他们拱手将权力让出来,还要承认她的正统。
韩瑾之一想到这里,便不由心下忧虑,总觉得以后还会因为这件事而掀起风波。可是当下,他们并没有旁的选择。于是他也只得一边暗自叹气,一边对皇帝道,“此事倒也不是没有可操作的地方。”
“怎么说”皇帝连忙追问。
韩瑾之往旁边扫了一眼,皇帝会意,连忙让周围的人都退开。
韩瑾之这才道,“若陛下身体不适,无法视事,皇子们又尚且年幼,不知朝政,想来朝中也只能公请皇后代理朝政了。”
如此一来,只要皇帝的身体一直“不好”,皇后自然就能一直代理下去。
皇帝闻言,眼睛顿时一亮。
皇帝病了,没有出席第二日的早朝。
御前总管卫海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便让群臣散去,又请三省六部的重臣们到天元宫面圣。
一干重臣心中都是有默契的,但当他们进入帝王寝宫,看到躺在床上的人时,也还是不免吃了一惊。皇帝面色青白、唇淡如纸,就连说话的声气也是气若游丝,看起来竟真的是个重病的模样。
他们都忍不住转头去看韩青,见他还算淡定的样子,这才又放下了心。
看皇帝这样子,他们真怕这皇帝刚刚登基,人就又没了。如果这是装的,能装成这个样子,也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接下来就是走流程了,重臣们先把太医请来问了一遍,太医为难地表示这病需要静养,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处理政事。于是皇帝强撑着交代了几句话,都是要朝臣们尽心国事的。朝臣们见此情形,都忍不住落泪,但还是不敢自专,哭着请皇帝指定一个人负责监国,代理朝政,他们一定兢兢业业地辅佐对方,让皇帝安心。
皇帝摇头叹息,“朕的几个孩子都不成器恐难当大任。”
朝臣们主动献策,“皇后贤明,能当此任。”
“也好。”皇帝缓缓舒出一口气,“那就拟旨。”
卫海立刻机灵地铺开纸笔。韩青左右看看,见众人都避开自己的视线,只好主动上前写了圣旨。在场众人挨个在上面署名,最后加盖玉玺。
自即日起,皇后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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