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033章 开明

    暗流涌动之中, 这一年终于过去了。

    虽然国库的事还没有收尾,但眼下看来, 各大势力应该都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贺星回也得以过一个安稳的年。

    尝一尝御膳房为了过年准备的各种美食,看一看后宫嫔妃们绞尽脑汁编排的歌舞才艺,再考校一下孩子们的功课,一家之主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简单平淡、朴实无华。

    新年的第一天,正旦大朝会上, 贺星回颁布了新君的年号开明。

    这两个字,是她自己直接定下来的。

    贺星回这一代,被称作是“生在红旗下, 长在春风里”。改革开放这四个字, 是烙印在她成长历程中不可磨灭的痕迹,也见证着那条东方巨龙自沉眠中苏醒,在短短四十年内由落后到先进、铸造无上辉煌与荣光的历程。

    所以她希望, 在自己执政的这个阶段,大越能够成为一个开放而包容的国家, 能够接纳新事物、涌现新思想、寻找新道路。

    至于“明”,是知人者智, 自知者明。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普通人,都还生活在混沌与蒙昧之中, 上位者视他们如牛羊,而他们自己, 也一生都在为衣食奔波劳碌, 很少会去思考什么。

    但历史已经说明, 只有拨开人民大众眼前的那片迷雾, 让他们看清自己、看清前路,才能迸发出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此之谓开明。

    公布了新年号,剩下的就都是走流程了。当下,大家已经开始默认她会代替皇帝主持一切仪式,除了依旧不坐在龙椅上,而是在侧面置席之外,她已经与一位帝王没有任何分别。

    朝会结束,便是赐宴。

    这时的气氛就要轻松一些了,虽然没有歌舞表演,但君臣之间说说闲话,让素有才名的臣子写诗作赋,也是宴席上的保留节目了。

    宴席过半时,内廷那边突然来人,说有一份惊喜要在今日向她献上。

    贺星回对此很意外,但后宫的大小事务,她身边那几个丫头一直盯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说不准这就是她们几个张罗的。

    这般想着,她见朝臣们都有些好奇地看过来,便笑道,“那就呈上来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让诸位爱卿一同赏鉴一番。”

    立刻就有人去传,不多会儿,四个小太监扛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进了殿内。

    贺星回抬起头,还没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先看到了为首的那个“小太监”,差点儿被呛住。

    她是差点儿,但是靠前坐着的几位重臣,已经开始用力咳嗽了。

    虽然自从皇后监国之后,皇帝就跟隐身了一样,几乎不出现在人前,但是身为重臣,曾经与他面对面地说过话,又岂能认不出他的长相那个走在最前面,怪模怪样的“小太监”,不是他们宣称重病在床、不能视事的皇帝,又是谁

    座位靠后的朝臣们,平时站班的位置也比较靠后,倒是还没有认出来。但是前头的动静那么大,都正好奇地引颈而望呢。

    贺星回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身问,“是什么东西打开箱子吧。”

    “是。”皇帝兴冲冲地应了一句,亲自上前打开了盖子,露出装在箱子里的东西。

    重臣们先看见了,却都没认出来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有山有水的,颇为精致。倒是贺星回快步从丹陛上走了下来,又惊又喜地扶着箱子问,“这沙盘终于做成了”

    “是,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新年。”皇帝说,“也让殿下高兴一番。”

    贺星回是真的高兴,“好好好,凡参与制作之人,一应有赏”

    皇帝一听,更加高兴,知道至少自己跑出来这件事,不会被追究了。他倒也不是想惹事,只是以前在庆州的时候,行动是很自由的,如今困在宫中许久,新鲜的东西都摆弄得差不多了,难免就想弄点惊喜。

    自从皇后从他这里要了人去弄这个沙盘,皇帝就跟着上了心,这段时间没少过去督工,遇上什么问题,也跟着设法解决,所以才没有报到贺星回这里。

    后来发现能赶上新年,他更是喜出望外,当即就决定要在正旦这一日把它献给阿姊。阿姊一高兴,就爱赏人,他也可以跟着讨个赏。这种时候,就算再出格的事,阿姊也不会生气。

    现在看来,他对阿姊还是很了解的。

    旁边的几位重臣咳得太厉害了,毕竟皇帝这句话,就不像是太监能对皇后说的。

    贺星回便转头对他们道,“几位爱卿也来看看,这可是好东西。”

    重臣们便纷纷起身,围拢过来,倒是遮住了后面人的视线。不过看了一回,依旧不解,问道,“殿下,不知这是何物”

    “这”皇帝闻言,就要上前解释。

    被贺星回瞪了一眼,“小福子,你退下。”

    “小福子”委屈地闭了嘴,重臣们又想咳嗽了。他们一方面觉得这样不成体统,另一方面也觉得这场景十分好笑,偏偏还必须要维持住面上严肃的表情,忍得十分难受。

    贺星回这才问,“制作这沙盘的匠人呢叫他们来给诸位爱卿讲解一番。”

    皇帝既然知道会有赏赐,当然不会撇下真正有功之人。不过没有宣召,他们是进不来这里的,所以两位匠人就在外头等着。这时她一问,立刻就被叫了进来。

    这沙盘虽然是贺星回的主意,却是他们一点点用手捏出来的。就算原本还有些不通的地方,如今也都弄明白了,讲解起来自然十分细致。

    围在四周的重臣们越听,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凝重,注意力也集中了起来。

    烨京距离西北数千里远,他们大多数人没有到过当地,甚至没有经历过战争,所以每次看军报,对着地图研究半天,往往也只能看个大概,很难看懂那些细节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扎营为什么要在那一处埋伏为什么决战的地方会选在某地

    搞不懂,那就只能按照胜负、俘获和战损来评判功劳,其结果往往跟前方将士们的想法相悖。

    如今有了这沙盘,当地的水文地貌一目了然,哪里能行军,哪里适合设伏,都能直接看到。不但省了许多查找资料的功夫,也能让他们更准确地掌控前方动向。

    “确实是好东西”众人纷纷开口称赞,“这等奇思妙想,不知是何人想到的”

    “是我提议的。”贺星回说,“地图再怎么精细,也总有模糊之处,非是专门研究过,不易看懂。这沙盘却可以全盘复原战场地貌,使人身临其境,模拟作战过程。”

    于是又是一番“殿下圣明”之类的称赞。

    贺星回说,“我想派人去西北,将各处战场的地形制作成沙盘,送回京城,诸卿以为如何”

    虽然照着地图也能做,但还是会有一些含糊的地方,倒不如实地考察,以便最大限度地减少谬误。须知战场之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臣赞同。”兵部尚书武焕第一个表态。

    老态龙钟的靖侯今日也出席了朝会,颤颤巍巍地道,“殿下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有了这两位专业人士表态,其他人自然更不会反对。

    贺星回这才转头看向两位匠人,“我欲在兵部下设一处,专门负责制作、保管和维护这些沙盘,你二人可愿意在其中任职”

    两位匠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即便是最低微的官职,也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须知即便是皇室供养的工匠,大部分也是没有官职的。何况他们连皇室供奉都不够格,只能流落民间。能跟着庆王入宫,接触历朝历代保存下来的各种图纸和资料,他们就已经够激动了,哪里想到一朝就得了官身

    两人忙不迭地跪下,“草民愿意”

    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这两人身后,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声提醒他们,“尔等该自称臣了,也要记得谢恩。”

    两人连忙改口,“臣愿意,谢殿下恩典”

    “那武尚书待会儿就把人领回去吧。”贺星回道,“如何安置,还得你拿个章程出来。去西北的时也不必着急,安生过完了年再出发。”

    武焕出列领旨,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如今西北不稳,兵部本来就举足轻重,如今又多一个部门,职权就更重了。

    好在这本来就是凭空多出来的部门,没有分走其他人的利益,各部重臣们虽然羡慕他的好运气,但还是真诚地开口道喜,要他待会儿多喝几杯。

    这会儿还是在正旦大宴上,也不能一直耽误时间,贺星回想了想,吩咐道,“这个沙盘先搬到紫宸殿吧,回头我再与诸卿详观。”

    小福子却还不想走,正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沙盘,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陛下,有战报”守在殿门外的禁卫军才刚通报了一声,传令兵已经飞奔而至,扑倒在大殿入口处,用最后的声音吼出了声,“露布飞捷,西北大胜”

    “嗡”的一声,整个大殿就像是开了锅的热水,立刻沸腾起来。

    所谓露布飞捷,就是传令兵在马上用杆子挑起一块长幡,上面书写上“某某处大捷”的字样,如此一路从战场到京城,沿途人人都能看到,分享大胜的喜悦。

    这自然不是随便一场胜利都能有的规格,非得是能够振奋人心的大胜,才可如此。

    师无命是将门世家出身,当然不会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他既然敢这样做,就说明西北的局势确实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战果还很好看。

    大越上一次有这样的大捷,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臣们推算起来,忽而一惊那似乎已经是太宗朝前期的事了。

    大越立国之后,北方其实还有不少地方并未光复,不是被胡人占据,就是当地将领拥兵自重,还有一小部分被起义军占据。是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御驾亲征,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打过去,将之纳入了大越的国土。

    原本的计划是光复所有前朝占据的土地,恢复旧日山河。可惜打到中途,太宗皇帝忽然大病一场。虽然病最后治好了,但身体却已经大不如前,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朝臣,都不敢再让他冒险亲征。

    自那之后,朝廷就再没有大战了,进入休养生息的时期。

    待得先帝上位,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意向收复失地,这事便无限期搁置。等到嘉连关大败,朝廷连保住现有的国土都十分艰难,就更不会再存着不可能的妄想了。

    可是今日,那些妄想好像又突然变成了有可能实现的想法。

    三十年了,大越的气象终于要变了

    此时此刻,不管他们身处哪一个阵营,有着什么样的政治立场和心机算计,都不由自主地为这个消息而高兴。因为他们首先是一个大越人,然后才衍生出了后面的种种。

    而对这场胜利的渴望,铭刻在所有大越人的心间。

    朝臣们如此,贺星回听到这个消息,只会更高兴。

    何况这个战报又来得这么是时候,就像是刻意选在了开明元年的第一天,如同一记响彻云霄的惊雷,向天下人宣告,新的时代真的到来了。

    “好,好好好”她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激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传令兵,又道,“去看看他怎么了把人带下去好生照料,等他休息好了,我还有话要问。对了,战报应是在他身上吧快呈上来”

    她高兴得简直有些语无伦次了。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挑剔这一点,因为所有人心里的激动,都并不比她少。

    不一时,传令兵就被人扶了下去,而火漆封着的战报,也送到了贺星回手中。

    平常,西北送来的战报,一般会先经过中书,再送到贺星回手中。像这种由她亲自开启的情况,还是头一回。贺星回手指都有些发抖,动作几乎是笨拙地拆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战报。

    看清上面的数字,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种激动得浑身战栗的感觉忽然消退,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清醒起来。

    “我军于临州城外与胡人决战,生擒敌酋一人,斩首过万,俘虏数万,剩余敌军溃散后分成小股逃入草原,尚在追击之中。”她语气平稳地念完,抬起头来,对着众人重复了一遍,“西北大捷”

    听清具体的数字之后,欢呼声顿时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此刻,没有人会在意仪态,就连宪官们也在为这三十年未有过的大捷而激动喜悦,早忘了要维持秩序的事。

    贺星回已经几步回到了丹陛之上,举起酒杯,“我不善饮酒,不过今日这样的大喜事,我与诸卿同饮一杯,共贺大捷”

    喝完这杯之后,她想了想,索性提前退场了。

    当着她的面,朝臣们不可能完全放开,今日这样的大喜事,贺星回却希望他们能尽兴。而且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打断,皇帝还没走呢,这会儿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显然,这种好消息,他也想庆祝一番,但扮成小太监,又不适合去跟朝臣们一起饮酒作乐。

    索性她先走了,剩下的人能尽情享受,她也可以在宫里自己庆贺。

    贺星回一走,席上的气氛就轻松了许多。明日没有早朝,不用担心误事,也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他们失仪,大臣们自然可以无所顾虑,开怀畅饮。

    这些朝廷官员大都是世家子弟,其中行为放诞者不在少数,不过平常有各种规矩束缚着,在正式场合不会表现出来。如今被酒意一催,又没了束缚,顿时就群魔乱舞起来,有引吭高歌的,有提笔作赋的,甚至还有人夺了乐师手中的乐器,一展长才。

    从大殿里出来,皇帝就甩开了其他人,追上贺星回的队伍,笑吟吟地叫她,“阿姊。”

    “原来是小福子。”贺星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怎么想到这一出的”

    “我是见阿姊看重那沙盘,所以这段时日可费了不少心思。”皇帝说,“我可没有白占旁人的功劳,既然有我一份,到殿下面前讨赏又岂能少了我”

    贺星回确实没有关注过这事,不过皇帝也没必要在这上面说谎。再说,二十年来,在她的刻意培养之下,皇帝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是玩的却从来不是吃喝嫖赌那一套,而是有着自己的审美情趣。

    用贺星回的话来说,纨绔也分成几等,他即便要做,也只能做最上等的那一种。

    所以他平时接触的,都是琴棋书画、珍玩宝器、古籍善本这些,耳濡目染,自然能提高审美。间或有了感兴趣的东西,贺星回也会给他请最好的老师,让他了解其中的道理。因为只当是玩儿,不要求有什么成果,再加上他自己也有兴趣,倒是做出了不少东西,有一些还被贺星回拿出去交给商人们售卖。

    也是因为这些缘故,他手底下颇有一批能人异士。譬如这两个制作沙盘的匠人,就是著名的巧手,才被贺星回从他那里借来。如此,皇帝掺和进沙盘制作之中,也就不足为怪了。

    贺星回一听这话,就猜到了他的心思,笑着问,“那你想要什么赏”

    皇帝立刻说,“我想出宫看看。”说完看了一眼贺星回的脸色,又说,“今日西北的捷报送到,又是露布飞捷,恐怕京城百姓都已经知道了,正高兴着呢。阿姊难道不想去看看吗”

    他确实很了解贺星回,一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也好。”贺星回想了想,觉得现在朝臣们都在宫里赴宴,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她和皇帝出宫,正好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于是两人各自回宫,换了衣服,乘车出宫。

    果然,这会儿整个京城的百姓似乎都从家里跑出来了,站在街边路旁,兴致勃勃地议论大胜的事。他们不知道具体的数据,但也已经够高兴了,都在猜测打到了什么程度,能不能把银州给抢回来。

    贺星回听到最后一句,感兴趣地驻足。

    就听一个老人家说,“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当年啊,咱们太宗皇帝就差一点儿能打到银州了,谁知忽然重病不起,文武百官吓得连夜把人送回京城,这攻打银州之事,也就不了了之。唉,知道这事的,谁心里不遗憾要是真能收复银州,我就是立时闭眼,也甘心啦”

    “可不是”他旁边的中年人接了话,“我听我爹说,我还有个远房姑妈嫁去了银州。这要是能收复,也不知人还能不能找回来。都说胡人狼性,对咱们汉人可狠着呢,都是当成奴隶一般的使唤。那也是别人家的亲人啊”

    又有人说,“之前人家跟我说师家人多厉害,我都不信。他们要是那么厉害,那前朝还能没了嘿,没想到啊,这就打脸了但是我高兴”

    “前朝亡了,关师家军什么事那都是大宣皇室做的孽。咱们如今有那么圣明的陛下和殿下,自然气象不同。”原本还在伤感的中年人立刻反驳。

    老人家也感慨道,“是啊,这么好的世道,多亏了两位圣人啊”

    皇帝跟着她的脚步停下,听到这番对话,不由道,“不愧是京城百姓,说话颇有见地。”

    贺星回回过神来,笑了笑。

    处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她才渐渐明白“子民”两个字的重量。他们想要的其实很少,无非是国泰民安,在提起“我是大越人”这几个字的时候,能骄傲地挺起胸膛。

    “会有那一天的。”她轻声说。

    不仅仅是收复银州,更是让所有人为自己生活在这个国家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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