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037章 瞿英

    自从书院建起来之后, 庾兰泽就给自己认识的朋友们都写了信,让他们推荐学生过来。这个时代的士子们,出门游学往往一去就是几年, 年节也不会回家。所以尽管最近正是新年,但从远处赶来求学的士子,还是每天都有好几拨。

    所以贺星回在门房那里说自己来拜访庾先生, 对方就直接让他们进来了。

    能找到这里来的,谁不是为了拜访庾先生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 一直走到山长所在的院落。中间碰到的学子们都会好奇地看他们一眼,但眼神很友善, 像是在猜测他们的身份, 毕竟两人一个女子, 一个老头, 身后还跟着人, 绝不会是新来的学子。

    所以一见庾兰泽,贺星回第一句话就是向他道喜, “先生这里的氛围,真叫人喜欢。”

    庾兰泽抬头看见她, 吓了一跳, 连忙起身迎上来, “殿下怎么来了应该让人通传一声, 我们也好接待。”

    “我怕动静闹得太大, 惊动了学子们。”贺星回含笑道,“我喜欢这种浓厚的学习氛围, 就叫他们好生读几年书吧, 暂时不要为外头的事情分心。”

    虽然这个时代, 还没有“学成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的说法,可是先圣早就说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哪个读书人的心里,又没有这样一个理想呢

    但贺星回觉得,学校里的氛围还是纯粹一些更好,可以安下心来做学问。所以当初她才没有考虑以朝廷的名义开设书院,而是将此事交给了庾兰泽,避免这边与朝廷联系得太紧密。

    庾兰泽闻言,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殿下有心了。”

    又看向旁边的韩青,不等介绍,便笑道,“久仰令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惭愧,我却是今日才知道,这里竟开了一家书院。”韩青道。

    庾兰泽笑了,“这是因为我刻意避开了京城。书院里的学子,也大都是从别处赶来的。这些都是寒门士子,世家想必尚未得到消息。”

    贺星回能把人带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所以他也没有避讳韩青,说得很直白。

    韩青有些明白为什么传闻之中的庾兰泽是个不通庶务的书生了。他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同流俗的气质,再加上这种什么话都敢说的胆色,在一般人看来,岂不正像是读书读傻了

    但在韩青眼中,这是历经沧桑之后的返璞归真。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阴谋算计,只不过心无挂碍,就不会被这些东西牵绊了。

    有贺星回这样的恩主,他只要入朝,必定平步青云,可他却主动在这里开了一家书院,显然是没有入仕的想法。别人汲汲营营所求,于他都是过眼云烟,自然可以超然脱俗,埋头读书。

    这一点,实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他之前猜测贺星回是要请此间主人出山,倒是浅薄了。

    这时庾兰泽又说,“今日贵客临门,真是蓬荜生辉啊我们这里简素了些,还请勿怪,进屋说话吧。”

    “先不急吧。”贺星回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先生给我传信说,我要请的人已经到了。我这不是一得了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还请先生为我引荐。”

    说着,对庾兰泽行了一礼。

    庾兰泽脸上笑意更深,“殿下求贤若渴,那咱们就先去见一见客人吧。”

    之前庾兰泽答应帮贺星回引荐几位贤士入朝,后来他自己留在了京城,考虑到这些人身无官职,也难以见到贺星回,索性就先让人到书院这边安顿下来,他再派人去请贺星回。

    这是正事,想必也是两边心里的急事,自然不能耽误。

    果然,到了客院一看,这几人也都正聚在院子里说话,想是也等得有些焦急。

    庾兰泽扬声招呼,众人一抬头,看见众人,面上就先是一松。贺星回实在是太好认了,能被这么多人簇拥着,就连庾兰泽在她身后半步的女子,世间仅有一人。

    他们料到她如今求贤若渴,得知消息之后恐怕立刻就会召见,却没想到,她会主动到书院来。

    能被庾兰泽请来的,显然都有出仕的想法,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蹉跎。既然到了这里,对待贺星回的态度不说热切,至少是很有礼的,纷纷上前拜见。

    贺星回一一回礼,与他们寒暄,态度从容自若,倒是一旁的韩青,心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以为书院已经是贺星回的底牌了,不想她还有更令人吃惊的。

    眼前这五个人,哪一个的名字说出去都会令人大吃一惊,竟然全都聚集在了这处小院里。以他们的身份、名望、学识,只要入朝为官,必然能居高位,朝堂的格局恐怕就要为之一变了。

    特别是为首的那一位,韩青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几乎掩饰不住自己面上的惊愕。

    话说如今朝堂上的这些势力,都是当初襄助高祖皇帝定鼎天下的功臣。其中世家们因为观望太久,除了韩家之外,几乎都是见高祖大势已成,这才前来依附。而勋贵却是自草莽之中便一直跟随的旧人,因此在朝堂上的待遇格外不同。

    不过细细一查便会发现,这些势力之中,少了一块十分重要的拼图世家之外的文臣。

    从拉起一支队伍到称帝问鼎,高祖皇帝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在世家主动依附之前,打下来的地盘总是需要文官来治理的,而且数量还不少,按理说,他们的功劳不小,建国之后也该在朝堂之中有一席之地。然而如今朝堂之中,却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这里头有个缘故,当年高祖皇帝身边,最有才能也最受宠幸的,是一个叫瞿放的文士。

    此人也是个传奇人物,文能治理州县,武能上马征战,尤擅深谋远虑,曾经为高祖皇帝化解过多次危机,甚至曾救驾于乱军之中。高祖皇帝一直尊称他为先生,是正儿八经地将他当成帝师来看待的。

    按理说,这样的泼天之功,没有人能比得上,也应该得到最大的一份赏赐。

    但大越刚刚建国,他就主动辞官,说是如今大势已定,高祖皇帝身边能人云集,已经不需要他了。

    这般视富贵功名如无物,举重若轻,泰然自若,真有几分道德经中“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境。

    高祖皇帝苦留不住,只好放人,还比照着亲王的份例给他们家赐了几万顷良田,让他能够富贵终老,不必为俗务所累。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有戏剧性,时至今日,依旧是民间口口相传的君臣佳话。

    如此一来,瞿家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在整个大越、特别是文人士子之中的影响力,却是无人能及的。只不过人家归隐田园之后低调得很,连家人都不出来走动,渐渐好像真的成了传奇故事中的人物。

    韩青这样的年纪,自然是见过瞿放的。因为韩家归附较早的缘故,他还跟瞿放的儿子瞿英做过同僚,有过少年人的意气之争,也一同面对过不少困境,关系还算不错。只是后来瞿英奉父亲回乡,再无消息,便断了联络。

    算算时间,瞿放老先生恐怕已经驾鹤西去,而院子里被其他人簇拥在中间,正笑得冲淡平和的人,不是瞿英又是谁

    贺星回竟然把他也请来了

    偶尔有些时候,特别是当韩青感觉到对朝政有心无力时,他会回想起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然后忍不住幻想,若是瞿放没有辞官,瞿英留在朝中,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形

    万万想不到,这个幻想竟然有成真的一日。

    韩青今日面见贺星回,除了交出投名状之外,也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吏部尚书的人选。这个位置非常重要,既然腾出来的,当然最好是信得过的人上去。可是推上去的人若是不能服众,恐怕又平生波折。

    看到瞿英,韩青就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

    不要说是吏部尚书,便是自己这个中书令让给他,都没人能挑出什么毛病。

    当然了,能凭借名望坐上这个位置是一回事,能不能坐稳,让下面的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对瞿英来说,当年草创之际,什么样的难题没有遇到过跟世家出身的韩青比起来,他作风大胆、思绪跳脱,总有意想不到的办法。这也是韩青念念不忘,总是会回忆起他的原因遇到自己觉得棘手的问题,他会忍不住想,如果是瞿英在这里,他应该有办法吧

    这时,瞿英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笑着走了过来,朝他深深一礼,“一别经年,见韩兄依旧龙马精神,吾心甚慰。”

    “瞿兄才是吧。”韩青打量着他,“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两岁,怎么如今看着倒像是小了十岁。”

    瞿英开心地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操心。”

    没有一天不在操心的韩青“”

    贺星回听到这对话,便跟着笑道,“令公为朝事清减憔悴,是我之过。这不是赶紧将诸位都请来,为令公分忧吗”

    “吾等惭愧。”几人连忙说。

    借着这个话头,他们便也跟韩青也寒暄起来。韩青知道贺星回这是有意让自己试一试他们的才能,便将话题引导了朝政上,挑一些不太紧要的事务来考察他们。

    瞿英当然是不需要考察的,就跟庾兰泽和贺星回到屋里去说话,把外面的地方留给他们。

    才一落座,瞿英就道,“殿下行事这般锋芒毕露,难道就不担心吗”

    贺星回反问,“我一个女人,站在朝堂上,什么都不做就很扎眼,还怕锋芒毕露吗我只怕锋芒不够,震慑不住蠢蠢欲动之人。”

    瞿英抚掌大笑,“当年家父也曾问过高祖皇帝同样的问题,殿下可知高祖是如何作答的”不等贺星回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揭晓了谜底,“高祖皇帝说,我一个造反的,怕什么锋芒毕露由此观之,殿下颇有高祖皇帝遗风啊”

    “先生说笑了,我怎敢与高祖皇帝比肩”贺星回连忙摆手。

    她常常觉得现在的局面很难,但其实,她的开局已经很好了。如果是身在乱世,一个女人想要从无到有做成一番事业,必然要历经无数磨难,绝不可能像她这样轻松。

    贺星回当然没有见过高祖皇帝,倒是成婚之后见过太宗几次,那位陛下已经是龙章凤姿、威严天成,据说也只像了他的父亲八成。

    开国皇帝的底气、心胸和能力,非常人能及也。

    “非也”瞿英对她的评价却很高,“能打天下的人,几百年总能出一个。似殿下这般能治理天下之人,却只能等待天赐。殿下若是过分谦虚,我倒要看低你了。”

    也就是房间里只有三人,另外一个庾兰泽也是个什么话都敢说的,他这一番几乎称得上“大逆不道”的话,才没有引起什么震惊。

    贺星回觉得这话有点意思,不由坐直了一些,问,“先生此话怎讲”

    在主流的思想里,打天下才是最难的,做个守成之君不难。瞿英这番话,似乎完全颠覆了这种说法。

    但瞿英立刻又反驳了这一点,“我说的不是一般的守成之君,以那个为标准,那治理天下确实不难。先帝不也安安稳稳做了二十年的太平君主吗”

    “我说的治理天下,是胸有丘壑,面对一团乱麻的局势,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更知道该如何解开这团乱麻。”

    贺星回听得暗暗心惊,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老底被人揭了。

    瞿英却是话锋一转,“殿下可知,当年家父为何辞官不就,一心归隐田园”

    “不是因为老先生淡泊名利,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贺星回笑道。

    瞿英听见她这话,也笑了,“你要是再年长几岁就好了,我爹一定喜欢你,太会说话了。功名利禄,世上谁人能真正看穿呢若果真如此,我今日也不会在这里了。当年家父之所以辞官,只是因为看清了眼前的那一团乱麻,他解不了。”

    打天下的时候,大家心向一件事,劲往一处使,即便有些什么龃龉,那也是公心大于私心,因为知道都还没到摘果子的时候呢,闹起来没什么好处,所以都能按捺住私欲。

    可是到了建国称帝,论功行赏的时候,这种表面的和平就很难维持住了。

    大家都觉得自己功劳大,都觉得自己应该多分一份,可是蛋糕就这么大,每个人都要有一份,这中间的取舍、平衡太难了,不管怎么做都总有人会不满意的。

    不满意,就会生乱子。

    可以说,在大越建国的前二十年里,高祖和太宗两代君主,不是在打仗收复国土,就是在给朝臣们拉架,拉着拉着,朝臣们发现拉帮结派更有优势,于是就成了势力。势一大,就不是那么好压下去的了。

    也亏得是太宗皇帝算是半个开国之君,威望极重,在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不能外出征战,反而稳定住了朝堂,没有闹出大乱子。

    可惜他又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先帝太过平庸,即便规行矩步,半点不敢更改亲爹的各种政策,朝廷还是在内耗之中,慢慢走上了下坡路。

    瞿放是个很骄傲的人,他已经看到了这一天,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解决这些难题,索性就先退一步。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是很有远见的,如若不然,今天瞿英也应该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一员,而不是坐在这里犀利地剖析这一切。

    韩青觉得自己不能力挽狂澜,是因为他能力不足,但在瞿英看来,不过因为他是局中之人。

    贺星回不得不承认,聪明人说话太让人舒服了。

    瞿英看似从头到尾都在客观地分析局势,但她总觉得他是在不着痕迹地恭维她毕竟这件事,连高祖和太宗两位雄才大略的帝王都办不到,连瞿放这位传奇人物都望而生畏,但她却似乎要做到了,怎能不让人飘飘然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更知道自己的依仗,这会儿恐怕已经落入瞿英的节奏之中了。

    但现在贺星回只觉得自己似乎被对方高高地架起来,下一步就该点火了。她笑了笑,神色如常地道,“我听先生一席话,当真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依我看,先生便是那个能助我破局之人了。”

    “殿下尽管不承认。”瞿英不慌不忙,“但当下,能拨弄局势,让世家受阻之人,唯有一人。时也,势也,命也,殿下应该明白,身处这个位置,不进则退。”

    这最后四个字,终于让贺星回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但她还是十分诚恳地道,“其实至今为止,我虽然有所计划,但也不过是想避免更多的纷争、更大的牺牲。若能略尽绵薄之力,使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流离、压迫之苦,能有读书进学、兴家报国的机会,于愿足矣。”

    瞿英忍不住失笑,“殿下以为自己这个愿望很小吗古往今来那么多王侯将相,所愿者,也不过如此而已。”

    贺星回站起来,朝他躬身行礼,“请先生助我。”

    庾先生真是可靠啊,一找就给她找来了这么一个能人。贺星回穿越至今,所见到的人之中,他是将局势看得最清楚,也说得最清楚的一个。

    这倒不是天下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其他人不是看不到想不到,只不过,身在局中、利益相关,往往只能装聋作哑。

    这样一个人才,她自然不能放过。

    瞿英千里迢迢赶来烨京,跟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当然不是因为吃饱了撑的。就像他自己说的,古往今来,王侯将相,志向大抵如此,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的胃口要比其他人大得多,所以待价而沽,只为了等一位明主。

    他的运气要比父亲好。

    如今这人就站在他面前,对他深深施礼,瞿英不由得心潮澎湃,几乎已经看到了另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他起身回礼,答曰,“蒙殿下青眼,敢不尽心竭力”

    庾兰泽一直保持沉默,在一边煮水烹茶,直到这君臣二人达成默契,他才开口道,“茶煮好了,坐下饮一杯吧。”

    “多谢先生。”贺星回接过茶盏,道了谢。

    说了这么多话,确实有些口渴了,茶水的温度刚好,入口滋润,让她整个人都舒服了很多,身体和精神都慢慢放松下来。

    “对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先生这里如今已经成了规模,该多聘几个做杂事的人才是,另外还得请两班护院,随时巡守。”

    以前也就罢了,以后消息传出去,那些世家说不准会想做点儿什么,还是这样毫无防备可不行。

    能在这个时候赶来书院的,可都是读书种子,得好好保护。

    未来二十年大越会如何,或许就要看他们了。

    庾兰泽闻言也肃容道,“多谢殿下提醒,回头我就去安排。”

    “依我看,请什么护院,倒不如在书院里多开一门武课,即可强身健体,也能护卫自身。六艺之中,不也有射御两项吗”瞿英懒懒地提议。

    贺星回眼睛一亮,“这个好。”

    锻炼身体这种事,什么时候都不会是坏事。虽然是书生,但也最好不要太文弱,这些人她以后还有大用呢。

    要不是皇帝身体不好,她真想来一个上行下效

    等等,好像也不是不行因为皇帝身体不好,所以更重视锻炼身体,这个逻辑应该是可以说得通的。这样,以后皇帝在坚持不懈的锻炼之下好转,也就理所当然了。等朝堂局势稳固下来,多皇帝这个吉祥物也不要紧的时候,就可以放他出来了,免得总被拘束在深宫之中,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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