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书院建起来之后, 庾兰泽就给自己认识的朋友们都写了信,让他们推荐学生过来。这个时代的士子们,出门游学往往一去就是几年, 年节也不会回家。所以尽管最近正是新年,但从远处赶来求学的士子,还是每天都有好几拨。
所以贺星回在门房那里说自己来拜访庾先生, 对方就直接让他们进来了。
能找到这里来的,谁不是为了拜访庾先生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 一直走到山长所在的院落。中间碰到的学子们都会好奇地看他们一眼,但眼神很友善, 像是在猜测他们的身份, 毕竟两人一个女子, 一个老头, 身后还跟着人, 绝不会是新来的学子。
所以一见庾兰泽,贺星回第一句话就是向他道喜, “先生这里的氛围,真叫人喜欢。”
庾兰泽抬头看见她, 吓了一跳, 连忙起身迎上来, “殿下怎么来了应该让人通传一声, 我们也好接待。”
“我怕动静闹得太大, 惊动了学子们。”贺星回含笑道,“我喜欢这种浓厚的学习氛围, 就叫他们好生读几年书吧, 暂时不要为外头的事情分心。”
虽然这个时代, 还没有“学成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的说法,可是先圣早就说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哪个读书人的心里,又没有这样一个理想呢
但贺星回觉得,学校里的氛围还是纯粹一些更好,可以安下心来做学问。所以当初她才没有考虑以朝廷的名义开设书院,而是将此事交给了庾兰泽,避免这边与朝廷联系得太紧密。
庾兰泽闻言,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殿下有心了。”
又看向旁边的韩青,不等介绍,便笑道,“久仰令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惭愧,我却是今日才知道,这里竟开了一家书院。”韩青道。
庾兰泽笑了,“这是因为我刻意避开了京城。书院里的学子,也大都是从别处赶来的。这些都是寒门士子,世家想必尚未得到消息。”
贺星回能把人带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所以他也没有避讳韩青,说得很直白。
韩青有些明白为什么传闻之中的庾兰泽是个不通庶务的书生了。他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同流俗的气质,再加上这种什么话都敢说的胆色,在一般人看来,岂不正像是读书读傻了
但在韩青眼中,这是历经沧桑之后的返璞归真。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阴谋算计,只不过心无挂碍,就不会被这些东西牵绊了。
有贺星回这样的恩主,他只要入朝,必定平步青云,可他却主动在这里开了一家书院,显然是没有入仕的想法。别人汲汲营营所求,于他都是过眼云烟,自然可以超然脱俗,埋头读书。
这一点,实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他之前猜测贺星回是要请此间主人出山,倒是浅薄了。
这时庾兰泽又说,“今日贵客临门,真是蓬荜生辉啊我们这里简素了些,还请勿怪,进屋说话吧。”
“先不急吧。”贺星回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先生给我传信说,我要请的人已经到了。我这不是一得了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还请先生为我引荐。”
说着,对庾兰泽行了一礼。
庾兰泽脸上笑意更深,“殿下求贤若渴,那咱们就先去见一见客人吧。”
之前庾兰泽答应帮贺星回引荐几位贤士入朝,后来他自己留在了京城,考虑到这些人身无官职,也难以见到贺星回,索性就先让人到书院这边安顿下来,他再派人去请贺星回。
这是正事,想必也是两边心里的急事,自然不能耽误。
果然,到了客院一看,这几人也都正聚在院子里说话,想是也等得有些焦急。
庾兰泽扬声招呼,众人一抬头,看见众人,面上就先是一松。贺星回实在是太好认了,能被这么多人簇拥着,就连庾兰泽在她身后半步的女子,世间仅有一人。
他们料到她如今求贤若渴,得知消息之后恐怕立刻就会召见,却没想到,她会主动到书院来。
能被庾兰泽请来的,显然都有出仕的想法,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蹉跎。既然到了这里,对待贺星回的态度不说热切,至少是很有礼的,纷纷上前拜见。
贺星回一一回礼,与他们寒暄,态度从容自若,倒是一旁的韩青,心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以为书院已经是贺星回的底牌了,不想她还有更令人吃惊的。
眼前这五个人,哪一个的名字说出去都会令人大吃一惊,竟然全都聚集在了这处小院里。以他们的身份、名望、学识,只要入朝为官,必然能居高位,朝堂的格局恐怕就要为之一变了。
特别是为首的那一位,韩青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几乎掩饰不住自己面上的惊愕。
话说如今朝堂上的这些势力,都是当初襄助高祖皇帝定鼎天下的功臣。其中世家们因为观望太久,除了韩家之外,几乎都是见高祖大势已成,这才前来依附。而勋贵却是自草莽之中便一直跟随的旧人,因此在朝堂上的待遇格外不同。
不过细细一查便会发现,这些势力之中,少了一块十分重要的拼图世家之外的文臣。
从拉起一支队伍到称帝问鼎,高祖皇帝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在世家主动依附之前,打下来的地盘总是需要文官来治理的,而且数量还不少,按理说,他们的功劳不小,建国之后也该在朝堂之中有一席之地。然而如今朝堂之中,却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这里头有个缘故,当年高祖皇帝身边,最有才能也最受宠幸的,是一个叫瞿放的文士。
此人也是个传奇人物,文能治理州县,武能上马征战,尤擅深谋远虑,曾经为高祖皇帝化解过多次危机,甚至曾救驾于乱军之中。高祖皇帝一直尊称他为先生,是正儿八经地将他当成帝师来看待的。
按理说,这样的泼天之功,没有人能比得上,也应该得到最大的一份赏赐。
但大越刚刚建国,他就主动辞官,说是如今大势已定,高祖皇帝身边能人云集,已经不需要他了。
这般视富贵功名如无物,举重若轻,泰然自若,真有几分道德经中“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境。
高祖皇帝苦留不住,只好放人,还比照着亲王的份例给他们家赐了几万顷良田,让他能够富贵终老,不必为俗务所累。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有戏剧性,时至今日,依旧是民间口口相传的君臣佳话。
如此一来,瞿家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在整个大越、特别是文人士子之中的影响力,却是无人能及的。只不过人家归隐田园之后低调得很,连家人都不出来走动,渐渐好像真的成了传奇故事中的人物。
韩青这样的年纪,自然是见过瞿放的。因为韩家归附较早的缘故,他还跟瞿放的儿子瞿英做过同僚,有过少年人的意气之争,也一同面对过不少困境,关系还算不错。只是后来瞿英奉父亲回乡,再无消息,便断了联络。
算算时间,瞿放老先生恐怕已经驾鹤西去,而院子里被其他人簇拥在中间,正笑得冲淡平和的人,不是瞿英又是谁
贺星回竟然把他也请来了
偶尔有些时候,特别是当韩青感觉到对朝政有心无力时,他会回想起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然后忍不住幻想,若是瞿放没有辞官,瞿英留在朝中,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形
万万想不到,这个幻想竟然有成真的一日。
韩青今日面见贺星回,除了交出投名状之外,也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吏部尚书的人选。这个位置非常重要,既然腾出来的,当然最好是信得过的人上去。可是推上去的人若是不能服众,恐怕又平生波折。
看到瞿英,韩青就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
不要说是吏部尚书,便是自己这个中书令让给他,都没人能挑出什么毛病。
当然了,能凭借名望坐上这个位置是一回事,能不能坐稳,让下面的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对瞿英来说,当年草创之际,什么样的难题没有遇到过跟世家出身的韩青比起来,他作风大胆、思绪跳脱,总有意想不到的办法。这也是韩青念念不忘,总是会回忆起他的原因遇到自己觉得棘手的问题,他会忍不住想,如果是瞿英在这里,他应该有办法吧
这时,瞿英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笑着走了过来,朝他深深一礼,“一别经年,见韩兄依旧龙马精神,吾心甚慰。”
“瞿兄才是吧。”韩青打量着他,“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两岁,怎么如今看着倒像是小了十岁。”
瞿英开心地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操心。”
没有一天不在操心的韩青“”
贺星回听到这对话,便跟着笑道,“令公为朝事清减憔悴,是我之过。这不是赶紧将诸位都请来,为令公分忧吗”
“吾等惭愧。”几人连忙说。
借着这个话头,他们便也跟韩青也寒暄起来。韩青知道贺星回这是有意让自己试一试他们的才能,便将话题引导了朝政上,挑一些不太紧要的事务来考察他们。
瞿英当然是不需要考察的,就跟庾兰泽和贺星回到屋里去说话,把外面的地方留给他们。
才一落座,瞿英就道,“殿下行事这般锋芒毕露,难道就不担心吗”
贺星回反问,“我一个女人,站在朝堂上,什么都不做就很扎眼,还怕锋芒毕露吗我只怕锋芒不够,震慑不住蠢蠢欲动之人。”
瞿英抚掌大笑,“当年家父也曾问过高祖皇帝同样的问题,殿下可知高祖是如何作答的”不等贺星回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揭晓了谜底,“高祖皇帝说,我一个造反的,怕什么锋芒毕露由此观之,殿下颇有高祖皇帝遗风啊”
“先生说笑了,我怎敢与高祖皇帝比肩”贺星回连忙摆手。
她常常觉得现在的局面很难,但其实,她的开局已经很好了。如果是身在乱世,一个女人想要从无到有做成一番事业,必然要历经无数磨难,绝不可能像她这样轻松。
贺星回当然没有见过高祖皇帝,倒是成婚之后见过太宗几次,那位陛下已经是龙章凤姿、威严天成,据说也只像了他的父亲八成。
开国皇帝的底气、心胸和能力,非常人能及也。
“非也”瞿英对她的评价却很高,“能打天下的人,几百年总能出一个。似殿下这般能治理天下之人,却只能等待天赐。殿下若是过分谦虚,我倒要看低你了。”
也就是房间里只有三人,另外一个庾兰泽也是个什么话都敢说的,他这一番几乎称得上“大逆不道”的话,才没有引起什么震惊。
贺星回觉得这话有点意思,不由坐直了一些,问,“先生此话怎讲”
在主流的思想里,打天下才是最难的,做个守成之君不难。瞿英这番话,似乎完全颠覆了这种说法。
但瞿英立刻又反驳了这一点,“我说的不是一般的守成之君,以那个为标准,那治理天下确实不难。先帝不也安安稳稳做了二十年的太平君主吗”
“我说的治理天下,是胸有丘壑,面对一团乱麻的局势,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更知道该如何解开这团乱麻。”
贺星回听得暗暗心惊,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老底被人揭了。
瞿英却是话锋一转,“殿下可知,当年家父为何辞官不就,一心归隐田园”
“不是因为老先生淡泊名利,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贺星回笑道。
瞿英听见她这话,也笑了,“你要是再年长几岁就好了,我爹一定喜欢你,太会说话了。功名利禄,世上谁人能真正看穿呢若果真如此,我今日也不会在这里了。当年家父之所以辞官,只是因为看清了眼前的那一团乱麻,他解不了。”
打天下的时候,大家心向一件事,劲往一处使,即便有些什么龃龉,那也是公心大于私心,因为知道都还没到摘果子的时候呢,闹起来没什么好处,所以都能按捺住私欲。
可是到了建国称帝,论功行赏的时候,这种表面的和平就很难维持住了。
大家都觉得自己功劳大,都觉得自己应该多分一份,可是蛋糕就这么大,每个人都要有一份,这中间的取舍、平衡太难了,不管怎么做都总有人会不满意的。
不满意,就会生乱子。
可以说,在大越建国的前二十年里,高祖和太宗两代君主,不是在打仗收复国土,就是在给朝臣们拉架,拉着拉着,朝臣们发现拉帮结派更有优势,于是就成了势力。势一大,就不是那么好压下去的了。
也亏得是太宗皇帝算是半个开国之君,威望极重,在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不能外出征战,反而稳定住了朝堂,没有闹出大乱子。
可惜他又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先帝太过平庸,即便规行矩步,半点不敢更改亲爹的各种政策,朝廷还是在内耗之中,慢慢走上了下坡路。
瞿放是个很骄傲的人,他已经看到了这一天,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解决这些难题,索性就先退一步。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是很有远见的,如若不然,今天瞿英也应该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一员,而不是坐在这里犀利地剖析这一切。
韩青觉得自己不能力挽狂澜,是因为他能力不足,但在瞿英看来,不过因为他是局中之人。
贺星回不得不承认,聪明人说话太让人舒服了。
瞿英看似从头到尾都在客观地分析局势,但她总觉得他是在不着痕迹地恭维她毕竟这件事,连高祖和太宗两位雄才大略的帝王都办不到,连瞿放这位传奇人物都望而生畏,但她却似乎要做到了,怎能不让人飘飘然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更知道自己的依仗,这会儿恐怕已经落入瞿英的节奏之中了。
但现在贺星回只觉得自己似乎被对方高高地架起来,下一步就该点火了。她笑了笑,神色如常地道,“我听先生一席话,当真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依我看,先生便是那个能助我破局之人了。”
“殿下尽管不承认。”瞿英不慌不忙,“但当下,能拨弄局势,让世家受阻之人,唯有一人。时也,势也,命也,殿下应该明白,身处这个位置,不进则退。”
这最后四个字,终于让贺星回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但她还是十分诚恳地道,“其实至今为止,我虽然有所计划,但也不过是想避免更多的纷争、更大的牺牲。若能略尽绵薄之力,使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流离、压迫之苦,能有读书进学、兴家报国的机会,于愿足矣。”
瞿英忍不住失笑,“殿下以为自己这个愿望很小吗古往今来那么多王侯将相,所愿者,也不过如此而已。”
贺星回站起来,朝他躬身行礼,“请先生助我。”
庾先生真是可靠啊,一找就给她找来了这么一个能人。贺星回穿越至今,所见到的人之中,他是将局势看得最清楚,也说得最清楚的一个。
这倒不是天下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其他人不是看不到想不到,只不过,身在局中、利益相关,往往只能装聋作哑。
这样一个人才,她自然不能放过。
瞿英千里迢迢赶来烨京,跟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当然不是因为吃饱了撑的。就像他自己说的,古往今来,王侯将相,志向大抵如此,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的胃口要比其他人大得多,所以待价而沽,只为了等一位明主。
他的运气要比父亲好。
如今这人就站在他面前,对他深深施礼,瞿英不由得心潮澎湃,几乎已经看到了另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他起身回礼,答曰,“蒙殿下青眼,敢不尽心竭力”
庾兰泽一直保持沉默,在一边煮水烹茶,直到这君臣二人达成默契,他才开口道,“茶煮好了,坐下饮一杯吧。”
“多谢先生。”贺星回接过茶盏,道了谢。
说了这么多话,确实有些口渴了,茶水的温度刚好,入口滋润,让她整个人都舒服了很多,身体和精神都慢慢放松下来。
“对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先生这里如今已经成了规模,该多聘几个做杂事的人才是,另外还得请两班护院,随时巡守。”
以前也就罢了,以后消息传出去,那些世家说不准会想做点儿什么,还是这样毫无防备可不行。
能在这个时候赶来书院的,可都是读书种子,得好好保护。
未来二十年大越会如何,或许就要看他们了。
庾兰泽闻言也肃容道,“多谢殿下提醒,回头我就去安排。”
“依我看,请什么护院,倒不如在书院里多开一门武课,即可强身健体,也能护卫自身。六艺之中,不也有射御两项吗”瞿英懒懒地提议。
贺星回眼睛一亮,“这个好。”
锻炼身体这种事,什么时候都不会是坏事。虽然是书生,但也最好不要太文弱,这些人她以后还有大用呢。
要不是皇帝身体不好,她真想来一个上行下效
等等,好像也不是不行因为皇帝身体不好,所以更重视锻炼身体,这个逻辑应该是可以说得通的。这样,以后皇帝在坚持不懈的锻炼之下好转,也就理所当然了。等朝堂局势稳固下来,多皇帝这个吉祥物也不要紧的时候,就可以放他出来了,免得总被拘束在深宫之中,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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