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 万物复苏。
随着气候渐暖,宫里的草绿了,花也开了, 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贺星回一向不是埋头苦干的人,自然不愿错过这样的美景。在御花园办了一回公之后, 她便以紫宸殿里太过憋闷为由,将处理朝政的地点改到了室外。
虽然紫宸殿高大轩敞, 就算十几人站在其中也不会显得局促, 但确实已经是几十年的旧屋, 与之相比,外面确实更明亮开阔。
而且室外的气氛总不像室内那样严肃, 大家都可以自在一些。朝臣们领会到其中的好处, 便也没人反对。
好在御花园虽然在后宫,但与六宫是有小门隔绝的,春来亲自领着人,花了两天时间, 在御池畔隔了一片地方出来, 两边的门一锁,便不需担忧会有妃嫔误入了。
水榭亭台都被重新布置了一番, 确保主人在这里也能享受到跟屋内相似的安逸与舒适。
贺星回办公的间隙,靠在软垫上听宫人们在木质回廊上走动时发出的清响, 都能感受到几分趣味, 她撑着下巴,对可芳说,“宫里安静了这么久, 想来大伙儿都闷得很, 天气这样好, 叫她们也多出来走走。”
可芳笑着答应了,说,“的确是很久没有热闹过了。”
虽然是住进了皇宫,但是后宫嫔妃们一个个都安分守己,半点动静都没有。不知她们自己如此,就连娘家也是差不多,连知情的朝臣们都很诧异,不得不佩服贺星回这一份治家的手段。
现在贺星回发话,算是允许他们恢复正常的社交了。免得再闷下去,弄出个好歹来。
“没有人找你们说情?”贺星回想了想,又问。
可芳道,“娘娘们都晓得殿下的辛苦,哪里会用这种小事让您烦心?知道您不会忘了她们,有什么事总想着,自然不必着急。”顿了顿,又道,“倒是皇子公主们年纪小,耐不得闷,如今是连陛下都快管不住了。”
“唔……”贺星回皱起眉头,“我想想。”
很快她就有了决断,“刚刚回宫的时候,我与陛下说过,要让他跟着禁卫军练一练,后来他这一‘病’,倒把这事耽搁了。现在天气暖和了,也该开始了。多强身健体,这‘病’自然也就慢慢好了。孩子们既然精力充沛,也跟着练练吧。”
可芳听得暗暗咋舌,替皇子公主们难过。
以前要跟着皇帝晨练也就罢了,左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当是哄亲爹高兴。再说确实能强身健体,可跟着禁卫军操练,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不过陛下应该会高兴。他这一病,哪里都不能去,许多时候都有顾虑,等到病好了,想去哪里都方便,正式场合也能出席。
她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口中应道,“那我这就去宣禁卫军统领过来。”
这边人才走,那边礼部尚书陈昌又来求见。
原来是用于考试的考场终于建造完毕,陈昌刚刚验收过,就匆匆进宫来了,想求贺星回给这处考场题个名字。
贺星回顿时头疼,取名困难症发作。
不过这种事她有经验,便问,“礼部可有备选?”
这就是上位者的好处。一般来讲,下面的人都会准备几个备选项,她只需要从中圈出自己最满意的一个就好。虽说也可能诱发选择困难症,但总比让她自己冥思苦想要好。
然而陈昌来得太急,也不知道贺星回的习惯,因此毫不犹豫地道,“臣等尚未商议过此事,殿下若能赐名,想来礼部上下都会倍感欣悦。”
这就没办法了。
贺星回提起笔,对着空白的发了一会儿待,硬着头皮写下了“五讲院”三个字,吹干之后,递给陈昌。
陈昌接过来,低头一看,顿时赞叹道,“妙啊!五讲,既可以是仁义礼智信,也可以是天地君亲师,就连金木水火土也能容纳其中。包罗万象,妙不可言啊!”
贺星回:“……”
就离谱,她只不过是从“五讲四美三热爱”中随便抽了一个而已。
但她仔细看了一回陈尚书的表情,见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应该并没有反讽的意思,便也放下心来。这样也好,不管她取再离谱的名字,下面的人都能脑补出诸多含义,就永远不会担心没人捧场。
唉,难怪人掌权的时间久了就容易膨胀,实在是下面的人都太会体贴上位者的心思。
陈昌已经说到要找人去拓印刻匾,贺星回见他无事,便把人赶走了。
正闭目自省,春来又匆匆走了过来,“殿下,有一件事。”
“什么?”贺星回问。
春来道,“上回说过,勋贵们去戴晔家里闹了一场,殿下吩咐我留意此事。这段时间,他们商谈过几次,都是不欢而散,今日冯家带着人手上门,说是要请冯夫人搬回娘家居住。”
贺星回睁开眼睛,坐了起来,颇有兴致地问,“他们怎么想到的?”
春来见状,无奈地道,“不是咱们的人。”
贺星回说过,不能让两家和好,所以春来就让人时刻盯着,准备添柴加火,谁知根本没用上,勋贵们自个儿就闹成这样了。至于这事具体是谁的主意,下头的人还没有查明。
她之所以匆匆赶来禀报,是因为出了另一个意外,“冯夫人的马车从戴家出来,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下了,双方说了一会儿话,马车就转了方向,没有回靖侯府,而是往城外去了。”
要知道,这些世家大族、高官显贵们的宅子,都是环绕皇宫修建的,相距不远。这么几步路的距离,居然有人能准时地站出来拦住冯夫人,还说服了她不回娘家。
“有趣。”贺星回笑着想了一回,才问,“那是谁的马车?”
“是陆家的。”春来低声道,“听说车上的是陆氏的长女陆裳。她和兄长陆裴都是少有才名、备受赞誉,不过这两年,倒是很少听说她的名字了。”
“马车去了哪里?”
“去了陆家在城外供奉的一处寺庙,万福寺。”春来说,“这寺庙在京中名声不显,位置也比较偏僻,平日里没什么香火,全靠陆家供奉,几乎与家庙无异了。”
“让我猜一猜,那位陆姑娘是以回娘家会将局面闹僵,给娘家带来麻烦为由,劝说冯夫人暂居别处,然后又主动推荐了自家反供奉的寺庙?”贺星回说。
春来点头,“正是如此。”
“查一查这个万福寺。”贺星回立刻道。
虽然陆裳也有可能是代替陆家出面,毕竟女人之间比较能说得上话,而陆裴尚未娶妻,上一辈的女眷又过于平庸,由她出面更有把握。可是贺星回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也许,这位陆姑娘跟陆家的立场,并不一致。
不知道她掺和进这件事里,是处心积虑还是临时起意,但是怎么想,这都不应该是陆氏的意志。
戴晔如今已经成了世家之间的笑话,戴氏和勋贵的这场联姻,本来就没几个人看好,如今终于闹崩,大部分人都在等着看笑话,不会轻易沾手。加之世家如今的注意力都在科举之事上,想必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可是陆裳在意。
她看出来什么了吗?
当天晚上,下面的人就在万福寺里找到了被关起来的裴萱,而贺星回也终于将整件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陆裳是故意将冯夫人引到万福寺去的,她知道裴萱被关在那里。”贺星回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这个判断,“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说不定,连我也在她的计划之内。既然如此,就帮她一把。”
她重新坐下来,将这件事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贺星回曾经想过,身边的女官们都还需要历练一番,如果能从世家薅几个人过来就好了。可是她也知道,世家不会愿意将女儿送给她用。那个时候,她并没有考虑过那些世家女性的个人意志,因为在这个时代,个人的意志往往总是被集体裹挟着,特别是女性。
可是现在,她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身上,看到了自由意志的光辉。
……
就像陆裴抓到了裴萱,却并没有立刻做什么一样,贺星回找到了她,也没有急着做什么。
时候还不到。
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本来只是想先尝试一下,但现在看来,成功的可能性不小,贺星回就打算做更加妥善的安排。既然如此,便不急于一时。
又过了两天,她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请帖。
是贺子越亲自送来的,他们的文会已经筹备完毕,就定于明日开幕。大概是为了办得更加正规一些,他们给所有可能参与的人都送了请帖,贺星回这里当然也没有忘记。
并没有指望她会去看,但毕竟是她让办的事,肯定要时时汇报。
然而贺星回看到这封请帖,却突然来了兴致,“最近没有什么紧急的公务吧?那就去看看。”
“这……朝臣们若是知道,恐怕会担忧。”春来委婉地劝说道。
贺星回不由点头,“你说得对。”不等春来一口气松下来,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叫上几位重臣,让他们也共襄盛事。”
春来:“……”看来是拦不住了。
这还不算完,贺星回想了想,又道,“前两天可芳不是说,孩子们都快关不住了吗?那就他们也带上吧,让他们瞧瞧热闹。”
“全都带上?”春来脸色已经变了。
这么多孩子,一起带出去,那场面她想想都要头痛,到时候,这一大家子必然是人群瞩目的对象,还怎么白龙鱼服?
贺星回见状,连忙安抚她,“放心,不带去文会。大好春日,正是踏青时节,只是让他们出去走动一下,散散心解解闷。多带些人跟着就是了。”
春来这才缓和了脸色。她家这位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偶尔会心血来潮,说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指令,完全不考虑各种规矩。
但是在贺星回看来,这文会应该跟庙会差不多,那带孩子去玩不是很正常吗?
她是以这种放松的心情看待这件事的,但第二日,接受了她的邀请的重臣们,却并不这么看。在他们看来,贺星回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带有政治意味,所以对这件事,也是严阵以待。
因而当这一日,贺星回在皇宫门口看到盛装打扮的几位大人,顿时嫌弃不已,“穿成这样,是生怕别人认不出你们吗?”
大臣们看看她身上的布衣素服,默默地回家换衣服去了。
贺星回没有刻意等他们,不过街上人多,马车走得慢,他们很快就又赶上来了。
刚开始,众人还没有意识到情况不对,只觉得今日街上的行人格外地多,马车几乎陷在其中动弹不得。直到路程过半,他们才反应过来,这些百姓,似乎也都是去看文会的。
这就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众所周知,文人士子们说的那些东西,普通百姓根本理解不了,所以纵然是名士大家讲学,普通人也根本不会关注,顶多看个热闹,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还没想明白,但韩青还是第一时间让马车停下来,吩咐人去京兆和禁卫军那边报信,叫他们派人过来维持秩序。这么多百姓挤在一起,太容易出事了。
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几家仆人凑到一块,去了一趟,很快回来禀报说,“两边衙门早已得了消息,都已经派人过去了。”
果然,在马车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正在维持治安的衙役和士兵,他们身上穿着不同的制式衣甲,但混在人群之中,却十分显眼,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到。
这时候的百姓,惧怕官差是很普遍的事,因此都还算安分,没有什么拥挤推攘之事。
到后来马车实在走不了,他们只能下车步行。
春来紧紧跟在贺星回身后,发现自己之前的担忧是多余的。在这样拥挤的人群之中,根本没什么人会注意到贺星回的特殊。而且真的有很多百姓带着孩子来看热闹,想必就算二十几个皇子皇女全部带来,混在其中也不显眼。
而且因为人群太过拥挤,重臣们虽然竭力想跟上贺星回,但最终还是被人群挤散,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春来自己之所以还能跟紧贺星回,是因为阿蛮和她带来的几个女护卫,手挽手护在她们四周,形成了一层十分牢固的包围圈。
这一切都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春来的心情十分复杂。
她正在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耳边忽然听到了叫卖声。春来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举目望去,却见道路两侧真的摆了许多小摊,摊贩们正在高声叫卖,与顾客讨价还价。
“这……怎么跟集市一样?”她不由惊诧地问。
这也是陆谏等人的疑问。他们这几天都在闭门写文章,没有关注贺子越这边的进展,只听他说一切顺利就放心了。不想今日一出门,就被吓了一跳。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贺子越说,“这叫人气。你们想想,这么大的场面,说不定回头史书上都会记一笔:开明元年,寒门士子于京郊举办文会,观者如堵。”
话是这么说,其实贺子越本人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场面。
其实一开始,他之所以想让商贩们进来摆摊,纯粹是因为没钱。办一场文会,成本不低,自己拿不出来,那就只能找别人了。商人们交一笔费用,就可以进来摆摊,这不就有钱了?
但是商人逐利,没有好处,他们肯定不会同意。为了让商人们愿意出这份钱,贺子越就在整个京城都发了文会的传单,还把那些正在观望中的商家名字都打了上去。百姓们不懂什么是文会,见有那么多商家,就觉得这不是庙会和集市吗?这种时候,通常都能买到物美价廉的东西,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不仅他联系的那些商家来了,其他什么卖吃食的,玩杂耍的,说书的卖艺的,凡事集市和庙会里有的,这里都有。
虽然是自己预料之外的热闹,但贺子越仍旧觉得并不算坏事。今天的议题并不深奥,反而是生活之中随处可见的事情,若是能够让这些百姓们也理解这件事,产生“这不算什么”的观念,那不也是移风易俗的大功德吗?
他把这歪理一说,众人竟然都觉得有道理。
教化一方,这是圣人的功德。他们肯定不能跟圣人相比,但是稍微做出那么一点贡献,总还是可以的吧?
文会就在这样的热闹之中开场了。
护卫们给贺星回找到了一处地势较高,视野极佳的位置。站在这里往下看,整个文会的现场都能收入眼底。
这里的人没有外面那么多,毕竟大部分百姓是来买东西凑热闹的,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贺星回注意到,还是有不少布衣百姓混在穿着青衫的士子之中,跟大伙儿一起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
不知怎么,这个细节深深地印入了她的眼底,让她心中翻涌着一种莫名的感动。
人类天生就拥有一种向上的力,只要给他们一点机会,他们就能创造了不起的奇迹,就像杂草顶开了数十倍于己身的石块,从缝隙之中探出第一片嫩芽。
……
几位老师的发言之后,紧接着登台的就是士子们了。
让贺星回意外的是,这些孩子脑筋十分灵活,竟然不是像之前那样挨个登台,而是弄成了辩论赛的形式,士子们根据议题,分别占据正反两方观点,不断地举例论证几方的观点,驳斥对方的说法。
这种新鲜的辩论形式,显然比一个人枯燥的讲解更吸引人,很快,四面围观的士子和百姓也都各自分了阵营,开始真情实感地支持其中一方。有时候几方落入下风,他们看得着急了,甚至会直接对台上喊话。
这个办法是阿喜提出来的。她以自己朴素的观念,觉得一个人在台上讲,内容往往太过枯燥,不懂的人很难听明白。只有吵架,才能在短时间内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且最妙的是,这样他们可以把人拆开来。陆谏站正方,高渐行和穆柯站反方,不管士子们支持哪个观点,都会被他们一网打尽。
其实这些考虑已经算是周全了,但毕竟只是一个粗糙的念头,临时提出来,根本没有一个完善的流程,结果就导致现场越吵越混乱,场面一度失控。
是台下各执一词的士子和百姓差点直接打起来。
幸而贺子越早有先见之明,去禁卫军要了一队人守在附近,及时制止了这场斗殴。
不过经过了这个小插曲,台上吵架的人倒是冷静了不少,又重新回到了正轨。
自然,这场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辩论,最终胜出的是陆谏所代表的正方。而他以一对二、慷慨陈词的表现,更是赢得了无数人的支持。好几句精妙的说辞,更是被士子们反复在琢磨。
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过来向他道喜,顺便表明自己的景仰之意。
其实他本来就是这届士子中的名人,毕竟是西门先生的弟子,而且初考的文章十分出众,士子们私底下都已经传遍了。如今再有辩论赛带来的巨大声望,自然成了当仁不让的领头人。
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之中,所有人对他的期许都达到了顶点。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依我看,今科的魁首一定是陆兄无疑了!”
这话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但也有一些人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觉得这话太过张扬。因为在这里的只是寒门士子,纵然所有人都服气陆谏的才华,也未必就没有能胜过他的人。
譬如世家之中的那个陆裴,据说夺魁的呼声也很高。
都说“文无第二”,再好的文章也未必能让所有人服气。何况世家子弟和寒门子弟之间这种明争暗斗的氛围,也不知道这边的消息传到对方的耳朵里,是否又会生出什么风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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