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
他们本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特别是其他考生, 看到这几人若无其事地混在人群之中,居然也进了殿试的考场, 要说心里没有一点不舒服,是不可能的。
与陆谏关系好的人不齿他们的为人,想到这种人以后也会入仕为官,自然不忿。就算与陆谏关系平平者,乃至那些世家子弟,想到要与这样的人为伍,就仿佛自己也沾上了污点似的。
何况殿试虽然是加试, 据说并不会黜落人,但彼此之间依旧有名次竞争, 谁不愿意少几个对手?
没想到,贺星回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作。
他们没想到, 这几人更没有想到。看到几人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 一部分考生不由心下暗爽, 觉得皇后殿下果然明察秋毫、明辨是非,没有被这等小人给糊弄了。
众人还在吃惊之中, 禁卫军已经应声而入, 走到这几人身边,迅速将人制住拖走。
其余几人似乎被这变故吓住了, 呆呆地任由禁卫军带走,但杜鸿言却不甘心。他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表情几乎是狰狞的,他辛辛苦苦、汲汲营营, 不就是为了入朝之后的前程吗?
他只是不想永远被掩盖在陆谏的光辉之下, 做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师弟, 所以为自己谋划, 有什么错?
若他不去争取,那些好东西永远落不到他头上!
明明是一起拜的师,陆谏却是首徒,西门先生无比看重,他们剩下的几个却好似附赠的。就连讲课,也是先给陆谏讲完,再让他给他们讲。陆谏可以不争不抢就什么都有了,他却只能跟师兄弟们勾心斗角,处心积虑地接近陆谏,才能被更多人看入眼里。
他只是想赢陆谏一回而已。
贺星回一句“永不录用”,却是要毁了他的一生!
直到两个禁卫军走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杜鸿言才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清醒过来。
“殿下!”他扭过头,朝贺星回喊道,“殿下,我是第三名!”
他是第三名,是栋梁之才,怎么能跟其他那些没有名次的人一样的待遇呢?
贺星回笑了,“第三名,你配吗?你这个第三名怎么来的,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
杜鸿言心里有鬼,闻言脸上的恨意更深。
贺星回特意把他们留到现在才处理,就是为了让他们感受一下这种落差:如果老老实实考试,他们就可以跟其他人一样坐在金銮殿里考试,得到皇后和重臣们的重视,考完之后还可以簪花游街,荣耀非常。但就因为一念之差,这些原本触手可及的一切,都没有了。
这也算是一种“以儆效尤”的手段。
现在这个结果她很满意,不过杜鸿言那种理直气壮、好像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的态度,还是让她忍不住微微皱眉。
贺星回想了想,便开口问,“陆谏是哪一位?”
陆谏沉稳地起身,应道,“臣在。”
“不错,果然仪容出众、风姿卓越,难怪遭人嫉妒。”贺星回安慰道,“不遭人嫉是庸才,希望你能以此自勉。”
金銮殿太大,杜鸿言还没走出去,闻言眼睛都红了。贺星回这话,分明半点没有将他看在眼里,甚至还肆无忌惮地踩他来抬举陆谏,无疑又戳了一次他的痛处。
可是贺星回的话还没说完,又说,“你师弟提醒我了,他这一走,这第三名就空出来了。陆谏,你可敢与我打个赌?”
“不知殿下要赌什么?”陆谏问。
“我看在场诸生,没有几个风姿气度能胜过你的。若你殿试能考进前三,我就让你做这个探花郎,如何?”贺星回说。
考生们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微微骚动起来。
他们对陆谏的才学是服气的,但他礼部试考了八十三名,纵然人人都知道他是被害的,但这个成绩也不能不考虑,按理说他殿试就算是头名,也会被排到后面一些的位置。但贺星回一句话,就把他定在第三名了。
谁不想把自己的名次往前挪一挪?特别是原本排在杜鸿言后面的那几位。如今期望落空,难免有些失望。
陆谏却并不见多少欣喜之色,“若是臣没能考中前十呢?”
贺星回笑道,“那无论你考了多少名,这一科都会排在最后一个。”
这话一出,原本不服气的人倒是都冷静了。贺星回要求陆谏考到前三,这个成绩原本就与大多数人无关,何况不是第三就是最末,这种赌,他们是断然不敢打的。
再说这第三名本来就是杜鸿言空出来的,而陆谏又是被他所害,由他来填补这个位置,似乎也最恰当。
何况贺星回刚才还说过,以后第三名会取前十之中姿容最出众者担任,很多人虽然自忖才貌不差,但跟陆谏比起来还是差一点的。
原本排在最后一名的考生,莫名还有些激动。他的心情有点像之前发现自己名次竟然在陆谏之上的贺子越——陆谏给他垫底,够他吹一辈子了!
陆谏却半点都不意外贺星回苛刻的要求,低头道,“臣必定竭尽全力。”
坐在不远处的高渐行转头看向他,心里想着陆谏说过的那句“简在帝心”,心下不由叹服。
名次虽然很重要,但更像是一块敲门砖。在旁人对他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一个好的名次,能迅速让他进入别人的视线,得到关注和提拔。但如果旁人对他已经有所了解,那名次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现在的陆谏,明显已经入了皇后的眼。
这让他也生出了几分斗志,这个头名,也是他敲开朝堂大门的砖。
今天在门口值守的禁卫军是老熟人,就是以前给皇帝当过武师傅的那几位壮士,入京之后,就进了禁卫军。他们在庆州多年,早已习惯了贺星回的行事风格,一听他开口,就互相使着眼色,放满了速度,没有立刻把那几人带下去,让他们听了个全场。
抓着杜鸿言那位更是个妙人,怕他再喊出什么来扫兴,索性把他的嘴赌住了。
所以此刻,杜鸿言听到陆谏要取代自己第三名的位置,顿时目眦欲裂,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被人钳制着,带离了金銮殿。
……
这个小插曲结束之后,殿试就正式开始了。
考生们拿到了试卷,开始埋头作答。重臣们便也溜达过来,去看他们关注的考生答题。
又过了一会儿,就连贺星回也从丹陛上走下来了。
这就是殿试的可怕之处了。本来考场的气氛就已经够紧张,而且一直有考官巡逻。何况殿试巡逻是重臣,甚至贺星回本人也有可能过来。被这些人关注,固然令人兴奋,但也令人紧张。有些心理素质不好的考生,连写字的手都在抖。
不过,被格外关注的那几位考生,表现得都还不错。
特别是高渐行。
南派世家出身的官员们,已经从陆裴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份,都忍不住多关注一下,所以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是最多的。好在他是头名,本来就备受关注,考生们倒也不觉得奇怪。
高渐行自己则挺直了脊背,始终目不斜视。就算不看,他也能猜到这些人的身份。很多年里,他一直在想,异日若能站在这些人面前,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此刻,他是平静的,因为他已经抓住了自己的命运,不复从前的茫然。
要说所有考生之中最紧张的是谁,那非贺子越莫属了。
虽然他的名次平平无奇,重臣们几乎都不会看他,可是贺星回会看啊!
这可是家长盯着你考试,跟被考官乃至重臣盯着,绝对都是不一样的体验,紧张之外,还有几分说不出的羞耻。纵然是贺子越这种情感外放的个性,也难免有些赧然。
他索性磨蹭着,提着笔假装在思考,就是不动手写。
贺星回一眼就看出了他在装模作样,但也没有揭穿,转身走到别处去了。
贺子越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发现,重臣们也开始往他这里走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贺星回关注的人,他们当然也要跟着关注。何况她还在贺子越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这让贺子越忍不住苦了脸,意识到这是姑姑对自己的“报复”。
你不是怕人看吗,那就让更多的人来看你。
这是亲姑姑能做出来的事吗?
好在这场考试要持续一整天,而贺星回和重臣们日理万机,不可能真的在这里做一天的考官,所以眼看所有人都开始答题,贺星回便将重臣们都带走了。
考生们顿时都松了一口气,赶紧奋笔疾书。
之前还有些考生会拖到最后一刻,被收卷的考官盯着写完最后一个字。但今天,所有人都提高了速度,都知道快考完的时候皇后和重臣肯定还会回来,谁也不想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争分夺秒地写答卷。
那太可怕了!
中午的时候,考生们还停下来吃了一顿饭。
饭食是宫中统一提供的,每个人都一样。本来没有人对此抱有期望,有些考生甚至都没有打开自己的食盒,打算争分夺秒地写卷子。谁知旁边的人一动筷,那饭菜香气弥漫出来,顿时就叫人写不下去了。
陈昌留在这里监考,见大部分考生都吃得很香,便笑道,“皇后殿下恩典,这是御膳房为文武官员提供的例食,往后等你们入了朝,若是能在皇城中办差,也是吃这个。”
其实以前衙门里是不管饭的,所以很多官员早朝之后吃一点东西,到了未时就会直接散衙回家。
在先帝朝,这样做没什么问题,因为从上至下都是如此,下午不办公。但贺星回勤政,重臣们往往要在宫中留到天黑,上行下效,底下的官员小吏们就不敢走得那么早了。可是总不能一直饿到晚上回家,只能在外面花钱吃饭,对许多低品级的官员和小吏来说,是一项巨大的负担。
这事很快就被春来注意到,于是没多久,御膳房就开始为官员们提供工作餐了。
工作餐三菜一汤,比许多人自己家里吃的更丰盛。不过,从宰相到小吏,提供的例食都是一样的,也有人不愿意吃,自己出去买。
所以世家子弟听了这话,没什么感觉,但寒门出身的士子们却都很高兴。
京城居,大不易。他们赶考已经花了很多钱,若是留在京城为官,租赁房屋、置办衣裳行头、与同僚交往等等,花钱的地方只会更多,宫里能提供一餐饭,省好多事呢。
其实贺星回已经在计划给官员们涨薪水了。大越的官员,工资真不算高,全靠一些灰色收入维持生活,这很显然不是什么好风气,贺星回一直想整顿。她之所以要将吏部拿下,换上自己的人,就是为了着手这件事。
等瞿英上任,应该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吃饭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民以食为天,吃饱之后,士子们对于朝廷的归属感又更多了一分,就连写卷子的时候也更有劲儿了。
以前考试由吏部主管的时候,还有给烛的规矩。也就是说,天黑之后,给考生们一人发一根蜡烛,能多写一会儿。贺星回改革科举,就把这一条改掉了,这个时代的房子都是木质结构,容易起火,以蜡烛的亮度,对眼睛也不好,不如让考生提高效率,白天答完。
今天是殿试,要当场出成绩,收卷就更早了。
将到未时,礼部官员就提醒考生们,交卷的时间快到了。不一时,贺星回便领着重臣们又从后面走了出来。
好在考生们一直在争分夺秒,这时候都已经答完了。
贺星回见状,便道,“那就收上来吧,不必等到时间。”
殿试只糊名,不誊写。收了卷子,考官们就当场开始批阅。总共也就只有一百零九名考生,十几个考官同时阅卷,不一时就排出了初步的名次,将试卷送到重臣手中。
重臣们会对名次再做斟酌,最后将前十的试卷呈给贺星回,由她来决定最后的名次。
直到这时候,才会拆开考卷糊名处,方便她根据自己的想法和印象,再对最后的排名做调整。不过这一回,贺星回没有做改动,翻看完毕,就将之递给了礼官。
阅卷的时候,考生就被带出去,在门口等候。另有内侍过来将殿里的桌椅都搬走。等到阅卷结束,名次出来,殿内已经空下来了,唱名的礼部官员捧着写了排名的红榜,站在门口高声唱名。
依旧是从最后一个开始念,“殿试放榜!某州某生高中第一百零九名,赐进士出身!”
考生们不约而同地叹息了一声,最后一名还是原来那位,看来陆谏的第三是稳了。这说明他考到了前三名,只不知道具体排名第几。
平常关系比较好的考生都开口道喜,还有人直接叫出了“探花郎”这个称呼。
陆谏朝众人拱手,脸上终于绷不住,露出了几分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随着礼官唱名,殿外等候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高渐行、陆裴和陆谏三人。陆谏的名次是已经定了的,就只剩下两人争夺头名了。
趁着礼官换榜的时候,陆裴走到了高渐行身边。
“你长得很像她。”他低声说。
高渐行第一次转过头来,正眼看向他。他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听懂了陆裴话中的意思,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眸中立刻淬满了冷意,“放心,我的个性最不像她。”
陆裴顿时哑然。
高渐书是他心目中集所有美好于一身的女子,但也不得不说,她那种柔善顺从的秉性,或许正是造成她悲剧的最根本原因。
她太无害了,于是也不知道人狠毒起来能做出什么事,更不懂得反抗一切加诸于自己身上的要求。
静默了一会儿,陆裴动了动唇,还想开口说话,但礼官已经念出了陆谏的名字。他立刻站直了,往前看去。他因为高渐书的缘故,对高渐行有几分不忍,但是这个头名,对他来说更重要。
当日南派世家齐集陆氏,颇有逼迫之意,是陆裴抛出高渐行的名字,这才让众人转移了重点。
但如果他殿试再输一次,陆氏或许暂时不会有事,但他却不可能在陆家和世家之间,拥有从前那样的名声和威信了。
“殿试放榜!烨京陆裴高中第二名,赐进士及第!”
陆裴只觉得耳边响起了阵阵轰鸣声,震得他身体忍不住晃了晃。
他还是第二名!
他被定在原地,几乎忘了要走进殿内。
这时,高渐行忽然转过头来,对他道,“放心,这只是个开始。你们欠了高家的,我会一样一样,亲手拿回来。”
陆裴恍惚回神,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次可以说是大意,第二次还是输给对方,那就是真的不如!他本来是想劝高渐行不要轻视世家,可这样的他,既没有立场也没有脸面再去跟高渐行说什么。
甚至,他的心底忍不住生出一种惶恐,觉得或许这就是他和高渐行最后一次平等的对话。
之后对方会步步高升,他自己呢?
陆家不需要一个第二,世家不需要一个第二,他们宁可重新捧出另一个领头人,也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直到考官念出高渐行的名字,他才机械地跟在对方身后,进入大殿,在礼官的引导之下,对贺星回行礼谢恩,结束了今天的最后一道流程。
本来这之后他们就该散了,等明天再回来,由礼部的官员安排,游览御花园。但是高渐行却上前一步,高声道,“启奏殿下,臣想知道考生陆谏殿试的名次。”
众人一听这话,脚步就顿住,走不动了。
这个问题大家都好奇,但谁都没想到高渐行竟然直接问了出来。
他原本是头名,要是陆谏其实考得比他好,那他这个头名又会备受质疑。进士们扪心自问,换做自己,得了好处,估计不会再自找这种没趣。
贺星回听到这个问题,不由笑了起来。
说来,考官们阅卷的时候,还闹出了一个乌龙,他们把陆谏的文章认成了高渐行的,因为风格和行文方式都跟高渐行礼部试的那一篇很像。但是,大家又都觉得这一篇似乎不如另一篇,于是都疑心那是陆谏的文章。
考官们拿不定主意,就只能让重臣们决定,南派世家心中有鬼,见状立刻坚持让另一篇做头名。
谁知道拆开糊名一看,又是高渐行。
“本来不该让你们知晓,不过听说你和陆谏是好友,想来必是肝胆相照,才敢问这一句。”贺星回心情很好地说,“告诉你也无妨,陆谏是第二,你是实至名归的状元郎。”
陆谏是第二!
陆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整个人几乎站不住。
他输了,不仅输给了高渐行,也输给了陆谏。
更重要的是他排在了第二名,陆谏却是第三。往后人们提起来,这个名次不会是他的荣耀,而是耻辱——所有人都知道,是陆家收买杜鸿言等人要害陆谏,就是怕他胜过陆裴,可假的就是假的,不如就是不如。
他这个第二名,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笑柄。
浑浑噩噩之中,陆裴跟在人群之中出了宫,被仆人接进马车的那一刻,他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接晕死过去。
第二日的御苑赏花,他抱病告假。
第三日的骑马游街和琼林宴,他也没有来。
直到所有新科士子去礼部授官那一日,他也没有到场。这个人好像销声匿迹,彻底从世人的视线之中消失了。
但这件事,只引起了一小部分人的注意,更多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算原本在意的那些人,渐渐也将此事抛在脑后,不再去想了。
直到另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爆出来,他作为另一位当事人,才再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这原本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殿试的热度还没有过,京城百姓们依旧热议着名次和新科进士的姿容家世。但就在这一天,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走进京兆府,状告烨京陆氏陆裴绑架囚-禁她,并意图谋害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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