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正在头痛。
他看着跪在公堂上的女子。如果时间能回到一刻钟前, 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接这个案子。
实在是前阵子陆家收买士子谋害陆谏一案,他拖得太久, 生怕皇后因此不满, 便想着好好表现一番, 彰显一下自己的能力。听说来告状的是个布衣女子,他便以为只是寻常地痞流氓犯案, 一时大意,就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听到面前这女子说出她要状告之人时,京兆尹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结果对方表情镇定, 再次重复了“烨京陆氏陆裴”几个字。
京兆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碰上大-麻烦了。
但很快, 对方就让他明白,状告陆裴, 或许已经是这桩大-麻烦之中最不麻烦的部分。
眼前这个看上去面带风霜之色, 却连跪在公堂之上都从容坦然的女人,居然出身裴氏, 还嫁到了陆家。但这并不是一桩世家联姻,而是两人私奔。当年,她和陆继善私奔的事, 可是轰动了整个烨京城, 京兆尹跟他们同龄,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陆继善,现在已经重新回到了朝堂上, 正是刚刚结束的这一次大比的同考官之一。
同时也是皇后亲自援引入朝的心腹之人。
这些就已经够让京兆尹焦头烂额了, 谁知随着眼前这位裴氏女的叙述, 竟然又将那群最不好招惹的勋贵给牵连了进来。
她被陆裴关起来之后, 是那位前阵子同样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回了娘家,但最后不知去了何处的冯夫人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她,并一直庇护她至今。
京兆尹叹了一口气,再来一个北地世家,这个案子就能跟朝堂上明争暗斗的所有势力都扯上关系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一桩绑架案。
更是各方博弈的舞台。
以往不是没有过这种事,但基本都不会闹到京兆府来,世家内部自己就解决了,这同样也是维护体面的一种方式。
所以骤然接到这个案子,京兆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处置。
见他迟迟不说话,跪着的裴氏又行了个礼,高声道,“还请明公为小女子做主。”
“这……”
京兆尹还在犹豫,他的幕僚在后面看不下去了,连忙走出来,凑到他身边耳语,“明公,莫忘了您原本是为了什么才接的这个案子……您已经错过一次了。”
京兆尹闻言,顿时一凛。
其实对京兆尹来说,做选择很简单。只是他习惯了左右逢源,难以下定决心。
可是幕僚的话也没错,他已经选错过一次了,若是再错,皇后还会再给他下一次机会吗?
他小声问,“那该如何是好?”
幕僚道,“您是京兆尹,有人办案,便只管断案。至于后面有什么恩怨纠葛、利益之争,与您有什么关系?”
京兆尹听得连连点头,也慢慢回过神来了。
这件事里,赢家是谁,如今尚且不知道,但输家却已经很明显了:这段时间,陆氏接连受挫,已经失去了不少人心,陆裴本人的声望更是一降再降,那些早就不服气他的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眼前这个案子,正好是一个送上来的把柄。
所以这个只针对陆氏的案子,实际上并不会触动自己背后的南派世家的利益。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幕僚退下,京兆尹咳嗽一声,开口道,“此案事关重大,你可有证据。”
“妾被关在万福寺,寺中的僧人和冯夫人都知晓。那万福寺,一向由陆氏供奉,大人可派人前往查验。”裴氏道。
京兆尹是烨京城的父母官,怎么会不知道万福寺是陆家供奉的?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发了签,让人前往查验,将万福寺一干僧众都请来。至于冯夫人和她的人,就在门外等着呢。
有冯夫人在,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反口的余地,万福寺一干人等支吾半晌,还是认了这件事。
京兆尹又发签,着人去陆家传唤陆裴。
这让他有些不安。上回出事,他还是亲自登门拜访,但这一回,显然不能再这样办了。纵然已经分析过了其中的关系和纠葛,但那可是陆家!不过幕僚应该已经给其他家族送了信,想来他们也能谅解他的难处。
就这样纠结了半晌,陆裴来了。
一看到人,京兆尹就吓了一跳。不仅仅是因为陆裴竟然亲自来了,更是因为此刻的他看起来憔悴颓靡,全然没有“烨京第一公子”的风流潇洒,意气风发。
殿试之后他便一直闭门不出,听说是受不了打击,病了。如今看来,竟像是真的。
京兆尹一面唏嘘,一面又有些安心。
陆裴这个样子,陆家多半不会再保他。——像这种案子,世家内部早有准备,反正没有证据证明是谁指使,到时候丢出一个弃子来顶罪,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是现在,陆裴本人已然成了那颗弃子。
他自己似乎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在京兆尹询问时,十分干脆地承认了,“此事的确是我所为。”
京兆尹听得心都颤了一下。
他不理解陆裴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但是对他来说,这个走向算是最好的了,对各方面也都有了交代。
于是他肃容问道,“此女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劫持她?”
“无冤无仇?”陆裴笑了一声,因为过于瘦削,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令人不适的阴郁,“怎么可能无冤无仇?当年我父亲亲自保媒,为陆继善求娶裴氏幼女,谁知此女引诱陆继善与之私奔,让陆氏和裴氏丢了好大的脸面,几乎成了笑柄。父亲生前从未放弃追索此二人,如今既有了她的下落,我又岂能放过?”
“那你抓了人,想做什么?”京兆尹又问。
这个答案就很关键了。裴氏是陆继善的妻子,而陆继善是今科的考官,回答稍有不慎,就会牵扯出更多的事情来。
陆裴却完全没有踩进这个陷阱,他道,“她是裴氏女,自然是送还裴氏。”
如果被送还裴氏,至少是一个“畏罪自尽”,裴氏立刻道,“我自有夫君,出嫁从夫,不需裴氏费心。”
陆裴大笑起来,几乎是有些癫狂地道,“那就更没问题了。她是我陆氏的子媳,我以宗法处置,与京兆府无干。”
很显然,在得知冯夫人入住万福寺,裴氏被她救下之后,陆裴就已经准备好了该如何应对此事。裴氏是个女子,受身份所限,根本翻不出什么浪花了。纵然是到御前分辨,他也是有理的。
裴氏急得脸都白了。她没想到,陆裴会用他们的出身来做文章,而这一点,也确实是他们无法否认的。
但站在她旁边的冯夫人却笑道,“陆大公子说笑了,我怎么记得,陆氏和裴氏早就已经将这二人除名了?既然族谱上已经没有他们的名字,那宗族礼法,自然也就管不到他们头上。”
这是裴氏尚不知晓的消息,她看向冯氏,见对方微微点头,这才放松下来。
陆裴脸上的笑微微一僵。
这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除名了又如何?陆继善还是姓陆,裴氏还是姓裴,作为世家大族,处置一两个不听话的子弟,是很正常的事。
但那是在家族内部。现在事情闹到了京兆府,难道他还能当着京兆尹的面说,陆继善既然生在陆家,就一辈子都要受这个姓的辖制?
他只能阴着脸道,“那是我陆氏和裴氏内部之事,与外人无关。”
“你劫持裴氏,触犯律法,可不是一句‘家族内部事务’就能搪塞过去的。”冯夫人寸步不让。
不过陆裴的目的,本来也是要她承认,自己的动机是处理家族内部事务,无关其他。如今冯夫人说出这句话,他便看向京兆尹,抬着下巴道,“那就请大人按律处置便是。”
这般干脆,反而让人吃惊。
不过京兆尹略一沉思,便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了。
律法之中,只有劫持人质胁迫旁人,或是勒索财物,或是侵犯人质,才会重判。陆裴抓了裴氏,却只是关了一阵子,什么都没做,或者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如此一来,罪名自然不重,而且都在可以用金钱赎买的范围之内。
既然可以用钱赎罪,对他个人的影响,顶多就是在名声方面。
可他现在还有名声可以败坏吗?
但无论如何,对京兆尹来说,陆裴肯认罪,这个案子是可以交代得过去了。
他更怕夜长梦多,于是当场就做出了判决:徒二年,可赎银。
……
陆家。
京兆府派人过来之后,整个陆氏族人都被惊动了,族老们齐聚在主支这边,等待陆裴回来。
谁知他来了之后,明知有这么多人等着,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继续闭门不出了。
这般目无尊长,让族老们十分生气。
本来陆裴这段时间的行事就很让人不满意,但是对于这个族中天骄,大家还是愿意包容的。现在他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了陆氏的脸面,更对他们摆出这种态度,看起来已然是没有救了。
虽然可惜,但族老们经过了不知多少事,很快就下定决心,要将他手中权力收回来。
“这些都是家族内部事务,可以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想该如何解除陆氏这一次的危机。”大族老道。
有人附和,“正是。其他家族今日没有派人来,明日只怕也要来了。”
当初为了扶持陆裴,南派世家向陆氏倾斜了不少资源。如今陆裴废了,这些东西当然都要还回去,甚至还要加倍。毕竟世家还得重新扶持一个领头人起来,这其中的损失,都要陆氏承担。
但这其中的度是很难把握的,如果陆氏没有强硬的底牌,那些世家可不会知道适可而止,只会从陆氏身上撕下更多的肉。
一个家族的底蕴,全靠这些资源。若都让出去,那陆氏就真的完了。
所以,他们必须要找到一张让其他人忌惮的牌。
“还有那陆继善,他如今是皇后的心腹,只怕也不好招惹。”又有人说。
陆裴绑了裴氏,京兆府会因为他什么都没做而轻判,陆继善却不会。因为他们都很清楚,陆裴要么打算用裴氏威胁他为自己做事,要么就直接把裴氏送回裴家,到时候,裴氏还能不能有命在,实在难说。
——如果只是裴氏跟陆继善私奔,或许裴家会看在陆继善如今的身份上,网开一面。可谁让裴氏还是张家的子媳呢?陆继善越是位高权重,张氏为了脸面,就越不能放过他们。二者之间,裴氏并没有选择。
“内忧外患啊。”大族老叹了一口气,问,“你们都有什么想法?”
“为今之计,只能是设法寻找新的盟友了。”
这个办法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只是找谁做盟友,怎么找,还需细细斟酌。一来这个盟友必须要足够强大,二来,还得防备对方想将陆氏直接吞下。
事实上,他们的选择并不多。将目前朝堂上的所有势力列出来,一个一个地考虑过去,很快,一个不太起眼的势力就进入了陆氏族老们的视线。
那就是皇后的母族贺氏。
以实力而论,贺氏自然是无足轻重的,他家没什么朋党,也没有官职权位。
可这是皇后的娘家啊!目前看来虽然安分守己,可是权势这种东西,有几人能经得住诱惑?要不然,自古以来,也不会有那么多外戚了。
而皇后身为女子,不可能不愿意扶持自己的娘家。
陆氏若是能跟贺氏扯上关系,非但能立刻跳出如今的漩涡,更有可能在未来得到无尽的好处。
只要贺星回在这个位置上一天,他们就能够享受一天的荫蔽。
唯一的问题是,该怎么让贺氏同意结盟?
最后,是大族老拍板道,“陆氏如今的情况,想要用利益打动贺氏,恐怕并不容易。唯一的办法,只有联姻!”
这个提议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但是细细一想,又都觉得很合理。
虽然很多人并没有见过贺子越,但是贺家有个适龄的公子,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是皇后的侄子,自然有无数的好姻缘找上门去。可是陆家可以自豪地说,放眼整个烨京城,甚至放眼天下,没有比他们陆家的陆裳更出色的姑娘!
陆裳比陆裴还聪明,看出来的人其实很多。但他们依旧更看重陆裴,因为他是能够承袭家业的男丁。不过陆氏毕竟是世家,对女儿的教育也没有放松过。陆裳和陆薇,都是从小跟兄弟们一起读书长大的。无论容貌,学识还是才干,都不输一般男子。
想来纵然是皇后,也挑不出陆裳的毛病。而且以她的性情和行事作风来看,说不定还会很喜欢陆裳。
如此,想要跟贺家结亲,就未必不可能。
世家出身是陆裳的缺点,可是反过来说,同样也是她的优点。贺氏底蕴单薄,现如今是有皇后撑着,以后会如何可不好说。但若能与世家联姻,资源共享,那就可以成为新的世家,代代相传。
而现在陆氏势弱,贺氏完全可以占据主导地位。这样的诱惑,不信他们能拒绝。
一番商议之后,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那就下去准备一番,过几日我亲自去贺家提亲。”大族老说着面色一肃,“切记,在事成之前,此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让外人知晓会是什么结果,你们自己清楚。”
在场的都是陆家说得上话的人,自然知道轻重,纷纷答应。
……
陆十二一回到家,就拉着妻子严氏回房,低声将这事说了。
——族老只说了不能告诉外人,他的妻子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依你看,这事真能成吗?”说完之后,他问。
严氏失笑,“那要看皇后殿下的心思了。她的心思,我们怎么能猜得着?”
“也是。”陆十二点头赞同。
严氏低头想了想,又说,“这事,要不要跟三姑娘说一声?”
“跟她说这个做什么?”陆十二完全是男人的想法,“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让姑娘自己知道的?况且放眼京城,除了张家和韩家,贺家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张家是不可能联姻的,防的就是张本中呢。至于韩家,从前请张本中做过媒,这不是没成吗?
严氏翻了个白眼,也懒得跟他争辩,只是道,“三姑娘会是一般的小姑娘吗?”
陆十二想起陆裳轻描淡写提醒自己的那句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说实话,他至今都不知道,陆裳究竟是有意在那里等他,还是无心之言。但无论如何,对方确实是救了他一次。
其实陆十二并不小看女人,不然也不会对妻子言听计从。只不过他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不会想到这些事可以让陆裳自己做主。再说他又是长辈,在他看来陆裳没有出嫁,就还是孩子,也做不了主。
严氏又说,“不管怎么说,把这个消息传过去,也算还了她的人情。”
这倒是,否则总惦记着这事,心就老是提着。
陆十二点了头,严氏便出去,将女儿叫来,让她去找陆薇借一个花样子。
女眷们住在内宅,事情不多,精力自然就都放到了衣裳首饰上。平常互相串门,交换花样子,是很寻常的事,不会引人注意。何况在陆家,陆裳和陆薇那里的花样子是最受欢迎的。
陆薇和陆裳住在一起,以陆裳的聪明,陆十二的女儿突然去了她那里,她不会不起疑。
所以见到陆薇跟自家女儿一起回来,严氏半点也不惊讶,拉着她选了半天的花样子,然后才趁着四下无人,将事情简单说了。
陆薇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如果是在从前,她会觉得这对阿姊而言是一桩极好的亲事。贺家不是世家,没有世家那种乱七八糟的风气,人口也少,不需要操心。又听说家风清正,一家子都是安分守己的读书人,那就更难得了。一定要出嫁,自然是这样的人家最好。
可是现在,她和阿姊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这突如其来的婚事,说不定会打乱阿姊的计划。
她再三向严氏道谢,这才拎着严氏准备的一些小礼物,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陆薇没有急着找陆裳说话,怕隔墙有耳。
以前她是忍不住的,但自从知道要走另一条路之后,陆薇开始有意识地磨练自己的性子。如果真的能进宫,谨慎是最重要的,自然不能像在家这样风风火火。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也不是真的安静不下来,如果有必要,也是可以耐得住性子的。
这天,她就一直等到晚上,闹着跟陆裳一起睡,等到熄了灯,夜深人静,才将这事说了。
对于这件事,陆裳只有一句话评价,“乱点鸳鸯谱。”
陆薇见她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便问,“这婚事说不成吗?”
“我们家的人,自以为见识得够多,自家的就是最好的。哪里知道,他们一直抬着眼睛看人,只看得见周围的世家大族,根本看不到下面更多的人。”陆裳说,“我又不是什么绝色美人、文曲再世,贺家一见就会惊为天人,主动求娶。”
陆薇被她这个说法逗笑了,“也是,这只是咱们家的打算,贺家未必会配合。”
“是一定不会配合。”陆裳笃定道,“贺氏或许会跟世家联姻,但绝不是现在。”
陆薇若有所思地点头,“阿姊说过,殿下执政至今,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在有意打压世家,收拢世家手中的权力。既然如此,在这件事做成之前,她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侄儿娶世家女,混淆了关系,也会让跟着她做事的人心存疑虑。”
“对。”陆裳想起自己见过的贺子越,又说,“何况,贺家的孩子说不定也不愿意联姻呢?”
陆薇皱了皱眉,不服气地说,“可是我还是无法想象,世上会有比阿姊更出色的女子。”
“真是傻话,你忘了吗,我们眼前就有一个啊。”陆裳点了点她的额头,“皇后殿下,才是这世上最出色的女子。”
陆薇确实没想到,但也确实无法反驳。
“那我们怎么办?”她想了想,又问,“就这么等着吗?”
“自然不是。”陆裳脸上的笑意淡下来,“我本来是想徐徐图之,好歹为家族保存一些火种。既然他们不给我机会,那也只好雷厉风行了。你记住,有时候,时机要等,但有时候——”
“你也可以自己去创造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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