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063章 盲目

    这个问题让其他人很不解。

    当然不是不解贺星回想把土地卖给商人们。如果说有谁能在短时间内拿出大笔银钱填充国库, 那也只有这些商人了。

    问题是他们凭什么要买?

    不过现在大家也都已经清楚了贺星回的习惯,她既然提出这件事,就必然会有一个完整的计划, 所以这一回, 就连张本中也没有急着开口。

    张家门下也有生意,他也是需要养活一个大家族的。

    最后开口问出来的是严文渊, “这……他们会愿意买么?”

    “只是卖地, 自然没什么人愿意买。”贺星回道。在这个农耕时代, 大部分商人自己名下就有无数土地,不可能花钱再来买这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土地,“所以, 重要的不是这些土地, 而是买下这些土地之后能用来做什么。”

    “殿下可是已经有了万全之策?”韩青问。

    贺星回道, “如今朝廷与草原签订了互市的条约,必然会有大量商品流入草原。但如今大越所产之物, 仅够国内使用,若是大量流出,说不定会导致物价上涨,百姓们买不到所用之物。若局势真变成这般,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因此, 我打算让商人们在这些土地上兴建工厂, 生产更多的商品, 以满足新市场所需。”

    “殿下虑事周全,臣等不及。”这个说法, 众人都很赞同。

    商人逐利, 是不可能放过涨价的机会的, 但朝廷却不能不考虑底层百姓的生存。

    严文渊想了想, 又道,“但是商人纷纷建厂,生产新商品,只怕原材料还是免不了要涨价。”

    “所以,我们要控制他们所建的工厂类型,只要一片原材料供应区只有一家工厂,自然也就不虞会因为不够用而导致价格飞涨了。”贺星回点了点众人手里的欠条,“这些地分散在各州,倒是正好。”

    张本中道,“商人逐利,只会愿意生产拥有高额利润的商品,恐怕未必肯听从朝廷的要求。甚或不购买朝廷的土地,自己兴建其他工厂,也不无可能。”

    至少如果让他来选择,就会多观望一段时间,不会直接购入附带了种种要求的土地。——在这个时代,资产雄厚的大商人,一般都与世家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世家权贵,手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土地,就算要建厂,自己拨一块出来也就是了。

    不过张本中并不相信贺星回会想不到这一点,只觉得她还没有将重点说出来,所以有此一问。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试探。

    如果可以,他肯定不会愿意名下的工厂跟朝廷牵扯上更深的关系。要是产量、成本和售价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中,那岂不是自己的家底也被摸清了?

    “所以关键就在生产的产品上。”贺星回道。

    “殿下就不要卖关子了,没看大伙儿都很着急,想知道您的计划么?”瞿英笑眯眯地说。

    贺星回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别人猜不到,但是亲自去庆州考察过一段不短的时间的瞿英,不可能还什么都猜不到。

    她拍了拍手,就有女官从后面送上来一只箱子,放在地上。

    贺星回没有起身,只伸了伸手,“诸位请看,这就是我们的工厂即将要生产的商品。不知这些东西,是否足够吸引那些商人,拍下我们的手中的土地,建我们想要的工厂?”

    重臣们对视一眼,张本中第一个上前,打开了箱子,而后立刻被里面放着的东西吸引住了视线。

    “能把人照得纤毫毕现的镜子,香到一里地外去的花露,把所有脏污都洗掉的肥皂。”跟在他身后走过来的韩青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想起了一句从街上听来的传说。

    这些都是传说中庆州生产的商品,所以自从帝后回京,就有不少大小商人试图接触庆商,想要从中弄到些消息,最好自己也有机会参与。

    奇怪的是,始终没什么消息泄露出来,而庆州这些传说中的商品,也并没有在市面上流通,只偶尔有一两样,被喜好这些奢华之物的世家大族、勋贵外戚买去。

    韩家家风勤俭,韩青是没见过这些东西的,可是现在,看到装在箱子里的东西,立刻就想到了这些。

    而且还不止这三样,另有一些别的东西。有些韩青能认出来,有些不能,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看起来十分精美昂贵。

    这么说来,贺星回恐怕从回京之初,就在计划今日了。

    “这些都是庆州出产之物吧。”其他人都只是围着看,武焕直接蹲下来,伸手摸了一下那柄精美的镜子,“拿出来交给其他商人生产,庆商们会同意吗?”

    “这个不用担心。这些东西,都是归属于王府的,如今算是内库所有。”贺星回道。

    原本在庆州,也是王府的工厂生产出来,交给商人们去贩售罢了。

    不过那个时候她只是亲王妃,必须要将生产工艺拿捏在自己手里,这些生意才能源源不断地提供收益。如今她已经是摄政皇后,不管是谁卖这些东西,税都是要交到国库里来的,自然无需再把持工艺。

    相反,将这些工艺推广出去,盘活整个商业市场,激发商人们开创新产品的念头,对现在的她来说更重要。

    话是这么说,但是就这样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还是让朝臣们十分震动。

    贺星回见状,便笑道,“诸位放心,我这些东西也不是白给。”

    白给是不可能的。贺星回刚刚回到烨京时,朝臣们屡屡催促她解决国库的问题,估计都是知道庆州有钱有粮,希望她能主动将这些掏出来,填补国库。贺星回可不惯他们这些臭毛病,假装不知道他们的心思,抛出了另一个解决方案,让商人们用粮食抵税。

    事实上,那些粮食很多也是从庆州运出来的,甚至有直接从王府库房里运出来的,但是她绝不会白给,该算的账必须要算,否则这种事有一就有二,焉知将来这些朝臣们不会又打这种主意?

    “届时内库会以工艺入股,在其中占上一份。”贺星回视线扫过众人,打量他们脸上的神色,“既能给陛下和孩子们赚点零花钱,也免得这些工厂彻底脱离朝廷的掌控。”

    原本还想着一定要拿下几块土地,好弄到生产工艺的张本中,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玻璃瓶。

    他们自己对待那些依附过来的商人,采用的就是入股的方式,对此实在是太熟悉了,所以一听就难免生出警惕。到时候,这工厂究竟是他们的,还是朝廷的,还是皇室的?

    但这个问题,似乎只有他操心,又听武焕问道,“不知殿下要占几成股?”

    贺星回就笑,“不是说你们手里已经没钱了吗?怎么,看见了好东西,又能拿出来了?”

    “殿下见笑了。”武焕也不脸红,理直气壮地问,“咱们这些年来,也经营了几分产业,如今有这样的好机会,自然少不得勒紧裤腰带,先占上一份。只是不知殿下允不允?”

    这话听得不少人心头猛跳。

    至少在这个时候,士农工商,商人还是排在最底层的。世家大族虽然接受着商人的供奉,为对方提供庇护,但大部分还是会隐藏这种关系,好像如此一来,自己就仍然是高洁的。

    这个武焕,果然是勋贵出身的泥腿子,真是什么都敢说,竟直接将这件事嚷破了。

    ——虽说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只要那层窗户纸还在,那大家面上就还能过得去,可以假装没有这回事。一旦被捅破,就很令人头痛了。

    “我只考察商人的资质,若是资质合格,自然没什么不允的。”贺星回倒是很平静的样子,显然也没什么不知道的,“《大越律》尚未规定不许官员的族人经商,我自然也不会阻拦。但是丑话咱们也说在前头,正常的经营自然无碍,若有官商勾结恶意竞争之事,必严惩不贷!”

    众人顿时凛然,连忙应了。

    现在没有具体的法律条款来规范这件事,但在皇权至上的时代,贺星回若是想处理,总能找到办法,所以他们反而会更加小心谨慎,不赶随意越界。

    不过这种谨慎小心能够持续多久,就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在相关法律出台之前,只能是贺星回时不时敲打一番,让他们绷紧了神经,不敢轻易松懈。

    因为这个缘故,气氛难免有些凝滞,但武焕还惦记着自己的前一个问题,又问,“殿下还没说,内库要占几成股?”

    “每家工厂不同,最多不超过二成。”贺星回道。

    这比所有人预想的都更少。事实上,她就是要一半,也没人觉得奇怪。毕竟她完全可以像之前那样,自己把工厂拿捏在手里,只对外出售货物,拿到的只会更多。

    反正皇家也不愁没有足够多的人来为他们办事。

    不过贺星回有意将皇室资产,国家资产和公民资产区分开,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继续采取那样的经营方式。

    庆州养不活一个大越,光靠她自己一个人,也不可能掌握全国的商品市场。只有让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不断将蛋糕做大,才能谈发展。否则,就只是自己赚了钱而已,于国于民无用。

    这件事本来就是贺星回拿自己的东西来贴补别人,而条件简直优厚得让人不敢相信,所以也没有人有任何问题。

    就连张本中也心动了,问道,“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此事就可以推行下去了吧?”

    “不急。”贺星回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还有一件事,同样与互市息息相关,还需与诸卿商议。”

    张本中顿时生出了一点不妙的预感。

    贺星回先给出了无数的好处,把话说得那么漂亮,现在到了提条件的时候,她提出的要求,只怕会非常过分。要不然,以她的为人来说,根本不会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他意识到的事,其他人自然也想到了,一时竟没人开口。最后是韩青道,“殿下请说。”

    “如今因为这互市之事,整个大越的商人都动了起来,想在其中分一杯羹。”贺星回道,“诸位也知晓,大越各处的官府都设有关卡,商人们每经一处,都要交一笔钱,路途之中耗费甚剧,很不利于控制成本,也就限制了资产不多的小商人加入其中。”

    “殿下是要撤销这些关卡?”张本中皱起眉头,“只怕会引来天下反对。”

    关税也是官府重要的收入来源,总不可能因为贺星回的一句话就取消掉。

    “可是只有这样,商人们活络起来,才能带来更多的收入。”贺星回道,“光是一年那么多商人途径境内,住宿、吃喝及其他需要,就能将关税赚回来了。何况商人们的到来,也必然会带动当地的商业兴盛。”

    张本中道,“道理如此,可是好处都是将来的,谁都不能确定,只怕很难说服下面的人。”

    他的语气并不是反对,倒有点想谈条件的意思,但贺星回根本不想理会,转过头道,“那就只当是朝廷的建议吧。愿意取消关税的可以取消,不愿意的,就继续收取。我想,商人们应该不介意绕一绕路。”

    张本中闻言,脸色有些难看。想也知道,结果必然会是贺星回所说的那样。可是叫他立刻把自己说出的话收回来,转而赞同贺星回的提议,张本中也丢不起那个人。

    好在贺星回也没有抓着这件事不放的意思,又道,“这是其一。其二,商人们开始流动起来,各地的变化也必然是日新月异。我大越国土宽广,交通不便,若是完全由朝廷调度,消息一来一回,难免耽误许多时间。”

    其实现在已经有这种苗头了,只不过官府需要处理的事情不多,也没有什么变化,无非是依着旧例,所以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但以后变化多了起来,确实就显得有些死板僵硬了。

    见他们点头,贺星回便说,“因此我想着,等这些商人们建了厂,税收就直接交到当地,各地官府可以截留一部分,用于境内的各项计划,只需每年向户部汇报预算和账目。”

    这个消息真是大出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让他们惊喜至极。

    只有两个人不高兴。

    一个是户部尚书严文渊。这个改变,对户部的影响很大,严尚书尚且还不知道是好是坏。而且审核各地报上来的预算和实际账目,也是很复杂的事,费时费力,对户部官员的要求颇高,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漏洞。

    另一个却是张本中。

    刚开始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第一感觉也是高兴,但旋即就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好处”,自己手底下的人早就已经有了。

    这是当初他归还国库欠银的时候,跟贺星回谈成的条件。

    结果这才过去了多久?半年都没有,贺星回就将之推广,让所有人都得以享受到了这种便利。那当初他据理力争,又有什么意义?

    难怪当时贺星回答应得那么痛快,原来是早就在这里等着自己了。

    意识到自己早早就踩进了贺星回挖的坑里,张本中一张脸顿时气得涨红。可是,他又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反驳,更不能要求贺星回不许将这种自己争取来的好处给其他人。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答应过,只给与南派世家一系的官员这样的特权。

    可是,想想吧,北地世家当初是要用这些钱在贺星回面前卖好,所以还得毫不犹豫,贺星回后来果然也没有再抓着叶氏的事深究。勋贵这边呢,他们欠了钱,只能签欠条——

    等等!张本中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件事里恐怕还有更大的坑。

    勋贵们签下的欠条,给出来的土地都是属于他们这一方势力的,地点自然也是他们这一系的人任职的地方。如今贺星回要拍卖这些土地,让商人们投资建厂。不提建厂带来的各种隐形好处,贺星回可是刚刚才说过:这些工厂的税收,是直接交给各地官府的。而各地官府,又可以截留这些税款,用于地方政务。

    这签的哪里是欠条?分明是给他们送钱来了!

    当然张本中也可以组织自己的人,在自家这一系的官员主政的地方建厂,可是贺星回手里的工艺,自然就没有他们的份了,只能生产那些普通的商品,又如何跟其他人竞争?

    贺星回这是在故意扶持其他势力,打压南派世家!

    这其实也并不奇怪,谁让他们是如今朝堂上最大的势力?贺星回想要掌权,就难免要跟他们掰一下手腕。

    只是张本中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跟贺星回对上的准备,不会让她轻易地占据上风。可是贺星回的招数实在是无迹可寻,天外突然来那么一下,竟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他们绝不可能就这么忍下了。

    不过这一次,张本中没有急着开口反对。几次的经历,也让他逐渐警惕起来,意识到这样跟贺星回打嘴仗,自己很难占据上风。特别是当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同僚,从他们脸上看到赞同与喜色,就更不会硬碰硬了。

    之前一直是他想岔了,觉得贺星回一个女人,难免要脸,言语上讨不了便宜,却忘了女人之中,有矜持优雅的世家女,也有街头撒泼的河东狮,低估了贺星回的战斗力。

    这回,他不会再犯之前的错误,要回到自己熟悉的战场,用世家擅长的手段,让贺星回无计可施。

    ……

    下了朝,张本中连门下省都没回,就急匆匆地出宫回家了。

    韩青走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听得旁边有人笑问,“令公何故叹气?”

    转头一看,便见瞿英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春风般的笑意,整个人显得轻松悠然至极,不像是走在皇城禁宫之中,倒像是在郊外踏青访春。就连问韩青这句话,似乎也是兴之所至。

    韩青摇了摇头,“我只是见有人执迷不悟,心下感慨罢了。”

    “心比天高,自然执迷不悟。”瞿英笑问,“令公不劝一劝?”

    “瞿兄不要拿我说笑了。”韩青无奈地道。

    殿下现在明显准备拿他开刀祭旗,怎么劝?何况他和张本中同在朝中几十年,太了解对方了。从前张本中或许还能听他说两句,如今双方站在了相对的立场上,他的每一句话可能都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不如不劝。

    何况瞿英说得对,张本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心比天高,锋芒毕露,又怎么肯听人劝?

    世家这两三代人,真可谓是青黄不接,偏偏命又好。换做高祖和太宗皇帝在时,早就把他们收拾完了,绝不会有机会蹦跶到今天。可是偏偏继位的是平庸的先帝,他还对世家抱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以至于坐视他们壮大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的日子过得太顺遂了。

    陆裴那样的的年轻人,顺风顺水地长大,背负着无数人的期望,没有经过任何挫折,所以骄傲到一折就断。

    但张本中这位长辈,实际上也没比他好多少。甚至他的人生还比陆裴更顺利,毕竟这二十年里,他一直都是南派世家说一不二的话事人,所有想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成的。

    这些成功会遮住他的眼睛,让他变得盲目,看不清自己的能力和处境,甚至真的以为世家势大到能够威凌皇权。

    韩青就从不做这样的梦。这二十年里,上面一位平庸的君主,身边一堆平庸的同僚,如果他愿意,权倾朝野、一手遮天都不是什么难事。但韩青从不出头,始终让自己泯然众人。

    所以纵然他是中书令,纵然他时常能左右朝堂局势,但他在所有人眼中依旧是无害的,甚至直到今天,张本中都没有警惕过他。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必要再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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