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拖又是两个月。
朝堂上的各项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于是大家也就渐渐意识到了贺星回的想法:门下省在与不在,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这并不合理。主政者刻意忽略某个部门, 直接越过他们行事,并不能说这个部门的职能就毫无用处了。现在这种三省互相制约的模式,很显然经过了漫长时间的摸索和考验,就是最适合当下朝堂的。
何况门下省的功能,本来就是对皇权的限制,多加一道程序而已。
不过现在,即使所有人都猜到了贺星回的想法与打算,但是诸多权衡之后, 还是会选择保持沉默,而非为门下省据理力争。
一方面,贺星回明显是个说一不二的君主,但是又理智果决, 历来强势的君主手中的权力都会扩张, 贺星回已经做得不那么明显了。而且对一心开创新盛世的她和部分朝臣而言, 门下省的存在本来就是个不怎么必要的阻碍。
另一方面, 朝臣之间的势力之争同样十分严峻, 如今南派世家全面溃败, 对其他势力而言就是个抢占地盘的好机会。偏偏胜过他们的是贺星回本人,那这个腾出来的位置,自然就会由她的人填补。既然不涉及到自家利益,就不用着急。
何况一项权力出现之后, 是不会消失的, 没有门下省, 这种职能和权力, 就会转移到另外一个部门身上。如果贺星回真的准备撤销门下省, 那得益的也是其他人。
反正,他们顶多隔三差五上折子提一下这件事,让贺星回别忘记,就足够了。
所以这一日,当贺星回在小朝会上提出,将门下省与中书省合并的想法时,竟然没有引来半点意外。
这个想法比大多数人想象的更好一些。
门下省封驳诏书,是对皇权的限制,又何尝不是对中书省这个提出决策者的限制?
现在贺星回将门下省并入中书,在加强了皇权的同时,也加强了中书省的权力,让它真正拥有了完整的相权。
特别是封驳这个权力,完全转移到了中书省。现在是贺星回强势,显得中书省分到的权力并不多,可一旦坐在上面的君主不像她这样天资英睿,能够完全掌控朝堂,相权就会不断膨胀。
相权是臣权的核心,所以对于贺星回的这个提议,朝臣们只有一句话:“陛下圣明!”
“不过如此一来,中书省职责更重,现有的人手,恐怕不够用了。朕欲将中书省的规模扩大,增设左右侍郎、左右仆射四位副职,辅佐中书令,总领全国军政事务。”贺星回又道。
此言一出,六部主官们顿时心跳加速。
这一下就增加了四个位置,而人肯定是要从他们之中选。六进四,意味着自己很有可能马上就能成为分享相权的人之一,达成仕途的最高成就:出将入相。
要说这个决策,会有谁不高兴的话……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站在首位的韩青,那就应该是他了。
毕竟他手中的权力被分出去了四份。
但事实上,韩青本来就不是野心勃勃,想要独揽大权之辈,他对贺星回的期许很高,容忍度自然更大。贺星回先前所做的是扫除积弊,现在就要重整朝堂,接下来,便是开拓变革之日了。
韩青自然不会成为这条路上的阻碍,所以他十分配合地应道,“老臣近来的确常觉精力不济,如今总算有人分担了,多谢陛下体恤。”
“那就拟一份名单上来吧。”贺星回道,“事关重大,依朕看,此事想要服众,还需着落在是‘光明正大’四个字上。不如让文武官员在早朝时廷推,此事就交由韩卿来主持吧。”
这是重臣们最喜欢贺星回的地方,她有一种很奇特的分寸感,好像总能知道界限在哪里,并不会让自己手中的权力随意膨胀。
像宰相人选这种人事任命,一般来说都是圣裁独断,实际上最后的人选,也会由贺星回来决定。但她愿意走廷推这个流程,无疑就让这件事变得更加公开公正,让做臣子的心里十分舒服。
而接下来的职位调整,可以称得上是一场狂欢。
中书省增加了四个相位,六部就空出了四个主官,需要从其他官员之中递补。而递补人员所空出来的位置,同样需要新人来填。再加上之前因为张本中事件而被黜落的那一批官员,甚至可以说,整个朝堂都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地震。
不过,因为每个势力都分到了一些好处,大家对这些结果也基本满意,所以很少会有人注意到,六部的人事变动着实不小,有些部门甚至从主官到属官都换了一批,也就是负责具体文书事务的小吏还在。
这自然是瞿英妙手操控的结果了。
这位吏部尚书自从上任以来,始终保持不显山不露水的姿态,并没有展露过什么手段,但实际上,他早就已经私底下将朝堂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如今抓住机会,便在贺星回的授意下做了巨大的调整。
调动、迁移、填补,如今的六部,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再不是之前那种张本中一声令下,半数官员都会听他号令的局面了。
贺星回把这种调整称之为“换血”,瞿英觉得十分恰当。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变化:贺星回将谏台从门下省独立了出来,并不归属于某一个部门,而是直接对皇帝负责,承担起了纠察百官的职责,名为监察院。
在当下,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个变动。毕竟言官本来就是一个比较独立,不好划分的存在。
此刻,贺星回正在召见监察院的新任主官钟彬。
这位其实也是老熟人,之前是门下省的谏议大夫,在贺星回刚刚回朝的时候,他还是张本中的马前卒,在朝堂上表现得也很活跃。但就连贺星回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安静蛰伏,不再冒头的。
可见南派世家之中,也并非没有聪明人,只不过他们都跟钟彬一样,因为拿不到话语权,所以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安静地蛰伏了起来。
如今张氏已经成了过眼云烟,他们却仍旧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贺星回并不会因为出身就对他们产生偏见,所以瞿英在考察之后,举荐钟彬为监察令,贺星回很爽快地应允了。
此刻,她召见钟彬,便是为了监察院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谏台负责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眼下互市和扶持商人开设工厂的事,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也是最需要监察的地方。只有从朝中派人下去,贺星回才能获得第一手资料,知道具体情况是什么样的。
钟彬听到这个任务,整个人都振奋了许多。这是能影响国库收入的大事,他本以为贺星回会派遣自己的亲信之人前往巡查,没想到会把这个工作交给监察院。
言官的地位很特殊,主政者重视,那就是位卑职重,就连中书省的宰相们也要受其监察。但上位者不在意,他们就会成为镶边的存在。
因为监察院大部分官员小吏都是从原本的门下省转移过来的,钟彬本以为他们会是后者。
如今贺星回委以重任,他立刻斩钉截铁地应道,“臣必不辱使命!”
……
由朝廷扶持,内库入股,商人兴建的工厂,大都位于大越北方。
这当然不是偶然,而是贺星回精心挑选的结果。
无论是勋贵们在欠条上写的,还是北地世家试探着拿出来的土地,都在北方。
贺星回为什么要费工夫让北地世家也掺和进这里面来?就是因为北方很多地都在他们的手里,当然要尽量收回来。特别是西北,如今已经完全在师无命的掌控之中了。
除了收回更多的土地之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带动北边的发展。
自从大宣皇室南迁之后,整个北方遭受重创,又在战火之中混乱了几十年,如今虽然重新回到了大越的治理之下,却是元气大伤,久久不能恢复。
大越定都烨京,帝国的权力中心和经济中心便都向南偏移,北方想要发展起来,只会越来越难。
不说别的,南方人口密度就是北方的四五倍。地广人稀,没有足够的人口来恢复生产,就是目前北方地区最大的困境。这是战争带来的结果,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吸引南人北上。
大多数人安土重迁,直接迁民必然会遭遇强烈的抵抗。
贺星回在北方建厂,就是希望通过商人们的利诱,能够吸引更多的南人主动前往北方。以工厂的名义招收工人,就比朝廷直接下令搬迁更合适。
而现在,这项政策,已经初见成效了。
这个时代的商人们,还是喜欢用自己人的。这些商人来自大越各地,而且大部分都来自更加富庶的南方,北地出身的没有几个。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建厂,虽然有朝廷扶持、官府配合,但他们自己心里也难免犯嘀咕。这时候,从家乡所在之地招收一批工人过来,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御史们进入北方境内,沿路走来,便见各地都颇有欣欣向荣之意。除了工厂,工人们的住处也在兴建,城外也有不少农人正在田间耕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欣悦的笑意,饱含着对未来的无限期待。
仗已经不打了,太平年代,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而且随着新人口的涌入,各种机会也会越来越多。北方本地居民们的心,也逐渐跟着活络了起来。
不过短短半年而已,眼前种种所见,已经与记忆中截然不同了。穆柯看着这一切,忍不住心潮澎湃。
是的,在这一次的人事调动之中,他从兵部调到了监察院。还真别说,这个职位意外地很适合他,因为他虽然寡言,但每次开口都能一针见血,刺得对面说不出话来,因此到了新的部门,竟然很得主官的看重。
再加上他本就出身西北,对当地事务更加了解,甚至还跟师无命将军有旧,所以最终,他就被派到了西北。
这也是钟彬的聪明之处,师无命本来就是贺星回的人,西北现在又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朝廷忽然派一个言官过去监管,很容易引起他的不满。选择穆柯这个西北出身的寒门子弟,就是一种明晃晃的安抚。
你看,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们没有恶意的。
穆柯一开始还在认真思索自己的职责,但距离西北越来越近,他的心潮也就越来越难以平复。
特别是进入西北之后,所见之处,再没有数月之前满目疮痍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营房、大片今年才被开垦出来,生长着茂盛作物的土地,叫人看得心旷神怡。
就连这里的工厂建造进度,也比别处更快。
穆柯一打听,才知道这还是因为那群草原俘虏。这些人被分散成小股部队,交给西北军看押,平时除了开垦种地之外,也负责一些修路之类的杂活。工厂的建设,他们自然也加入了进来。这些人力气大,而且服从管理,效率更高,也比普通的工人更好用。
很奇妙的是,大部分俘虏,对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多少不满。
他们是在草原上吃不上饭了,才出来劫掠的。虽然骑上马的时候,他们是最彪悍的战士,但发现在大越当俘虏居然能吃饱饭,很多人的心态慢慢就变了。
要不是担心还在草原上的家人,很多人说不定还觉得现在这种生活更好呢。
事实上,师无命已经打算,等到互市开放之后,就去打探一下那些只剩下老弱病残的部落现在的情况。
这次南下的部队之中,大概只有月部还保留着战斗力,不过羯部出手,他们肯定会向草原深处迁徙,未必能带走那么多人。而羯部又还没来得及出手,只要去年冬天没有冻死饿死,就还是能找到人的。
找到他们,扶持他们,让他们不至于轻易被羯部吞并,这是朝廷给的任务。师无命打算让俘虏们去跟那些残部接触,寻找自己的族人们,并以自身为例子,说服他们接受互市。
毕竟贺星回也不是什么魔鬼,她虽然把这些俘虏留下做苦力,但饭是管饱的。而且这种劳作也并非是终身制,一个俘虏只要赚到了足够赎买自己的钱,就可以获得自由。
这个时间,也就是十年左右吧。
能够接触到自己的族人,又有自由的胡萝卜吊在前面,相信这些人工作起来会更加卖力。
因为俘虏们的高效率,西北的工厂,有一部分已经开始运转了。穆柯转了一圈,发现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根本没什么可担忧的。不说上面有师无命镇着,大家都很老实。就说能在西北建厂的商人,不是庆州来的,就是寒门一系,说起来都是自己人,不可能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做什么手脚。
因而穆御史在这里的生活,堪称轻松,甚至还抽空回了一趟嘉连关,照看了一下家里,见了一些旧日的朋友和同僚。
与他的悠闲相比,另一个同样在草原上奔波跋涉的人,就要辛苦得多。
和一直走官道,路上始终能看见人,时不时还能停下来休息休整的穆柯不同,杜鸿言选择的都是最偏僻最曲折但也最不引人注目的道路,就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
他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穿越国境线,前往草原!
虽说师无命一战而胜之后,对很多大越人来说,草原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不堪一击的代名词。但是杜鸿言和那些人云亦云的普通人不一样,他始终保持“清醒”,知道朝廷的战功常有夸张的嫌疑,而且草原胡人来去如风,根本不是步兵能追得上的。就算战败,只要往草原深处一跑,纵然会死师无命也抓不住他们。
在科举结束后,杜鸿言不仅丢尽脸面,也很快意识到,除非大越亡国,否则他的仕途就会终结在这里了。于是他既没有回挺秀山读书,也不打算回家,而是生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他要去投奔草原上的胡人部落,帮助他们发展,然后再带领他们反攻大越!
只有这样,才能报了贺星回在金銮殿上羞辱他的仇。
杜鸿言自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天才的办法。因为他早就知道,虽然两国之间封锁得很严重,但一直都有商人买通关卡,前往草原贸易,赚取巨额利润。同时,也颇有几个抑郁不得志的寒门士子,眼见在大越不能出头,索性去投奔了草原。
这些都是他的前辈,他们能做到,杜鸿言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于是他就备上干粮,出发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请了一个向导,选择了最绕最难走的一条路。
说实话,这一路上确实吃了很多苦,哪怕带了两个仆人,但是杜鸿言还是被折磨得十分痛苦。日晒,风沙,迷路……因为选了最艰难的路,动不动就数百里荒无人烟,很多时候连补给都找不到,还要忍饥挨饿。
好几次,杜鸿言都想直接放弃了,是仇恨和报复的希望支撑着他,让他没有倒下去。
经过这些磨砺之后,杜鸿言认为自己变强了。
世家子弟也好,寒门士子也罢,都是在气候温和湿润,到处都是鲜花草木的南方长大的,根本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罪,又怎么可能比得上他?
他雄心勃勃,怀揣着无数壮志,在几度迷路之后,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杜鸿言一行人终于穿越国境线,来到了草原境内。
杜鸿言的目标很明确。虽然月部等其他部族跟贺星回之间的仇恨更深,但是他们的实力也更弱。要扶持,他自然是选择现在最强盛的羯部了。听说这里同样水草丰饶,想必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积蓄起实力。
找了一条溪流,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之后,杜鸿言才进了城。
是的,羯部并不像一般草原人那样住在帐篷里,他们在天河边修建了城市,虽然比不上烨京那般繁华,但是在数月的跋涉之后,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还是让杜鸿言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满怀着无数的抱负,一路斟酌着见到羯部首领时要说的话,进城之后,先去找了一家酒楼吃饭,顺便也可以探听一些消息。
结果点的菜还没上来,他就先听到了一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事。
大越竟然要和草原互市通商!
这怎么行?杜鸿言顿时焦虑起来。他虽然偶尔盲目自信,但也知道,想要待价而沽,那就必须物以稀为贵。羯部没有几个南人,根本无法了解大越的情况,他带来的一切情报都会是最珍贵的。可是如果双方开始通商,不禁人员往来,那他辛辛苦苦选了那么难的路偷跑过来,岂不是白费功夫?
越听杜鸿言脸上的表情就越难看。
因为他发现,这通商不是说说而已,羯部已经有不少大越的商品流入了!
杜鸿言千里迢迢奔赴草原,当然也是做了一些准备的,甚至还努力搜罗了一些在大越也比较难买到的东西,准备作为进献给羯部首领的礼物,争取一个见到对方的机会。
如果大越的商品已经卖得到处都是,他手里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但他所受到的打击依然没有结束。
很快杜鸿言就涨红了脸色,因为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以及一段熟悉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一个才学出众的大越士子,竟然在科举时被自己身边嫉妒他的奸人所害,导致科举失利,只取中了八十几名。但好在大越的皇后十分开明,又给了他一个机会,在金銮殿重新进行了一场考试。而这一次,他终于堂堂正正地击败了背叛者,从对方手中夺走了第三名,并被大越的皇后封为探花郎。据说,这在大越是美男子的意思,就连大越的皇后,也认为这位士子是她见过容貌最出众的读书人,所以专门为他取了一个名号。
虽然故事之中多了很多夸张和不伦不类的部分,但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写实的。
如果这故事里被人翻来覆去骂成奸险小人的另一个当事人不是杜鸿言自己的话,他或许都会忍不住羡慕这个主角,觉得他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了。
这才过去多久的时间,他和陆谏的故事,居然也传到了羯部!
这些人怎么这么闲,他们难道没有别的事可做,整天只知道打探这种不知真假的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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