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灯又亮到了半夜。
夏天的夜晚, 即便殿内已经放了两只大冰釜,不断有冷气从中冒出,房间里依旧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闷热。
贺星回穿着一件薄薄的夏衫, 待在房间里, 还是免不了一身湿腻, 让她很难像平时那样集中精神。不过,也有可能先是不能集中精神,然后才会因燥热而烦闷,难以体会到那种“心静自然凉”的境界。
她叹了一口气, 合上手里的奏折。
春来见状,连忙抓紧机会上前, “陛下,时候不早了, 今日就歇了吧?”
贺星回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什么时辰了?”
“快交亥时了。”春来轻声道,“你也忙了一天了, 殿里值班的人都换过三次,只有你不得歇。”
贺星回笑了起来,“好吧。不过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我出去走走。”
她站起身,感觉肩背处明显地僵硬了很多,那是伏案工作太久留下的后遗症。贺星回不由得暗自在心中警醒,这段时间确实有点没有计划了, 全然没有考虑到身体的重要性。
掌控一个国家,固然日理万机, 不过她身边能帮忙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想让自己不要那么累, 是很容易的事。贺星回是故意让自己沉浸在忙碌之中的。
一个很笨的办法。
迈步往外走的时候, 她回头看了看殿内其他人,今夜值班的又是阿喜和陆裳,贺星回想了想,又道,“你们也跟着来吧,陪我走走。”
其实她不说,其他人也是要跟上的。哪怕这是皇宫之中,她自己的居所,也不可能让她自己一个人出去。
贺星回看她们还要去给她拿一些随身的东西,忍不住好笑地摇头,“就走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了,什么都不用带。”顿了顿,又道,“都这个时辰了,让小厨房备一点宵夜,回来吃了再去睡。”
室外的温度并不比室内高,但是因为有风,显得更加凉爽。
今夜有星无月,天气很好。她们在满天繁星的照耀下,在夜风里慢慢地散了一会儿步,贺星回便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走着走着,风里夹杂了一点桂子的清香,让她不由得恍惚,“原来桂花都开了。”
“是啊,马上就是中秋了。”阿喜笑着应道。
往年,这样的节日对她和高渐行而言,是最难捱的。今年虽然依旧没有别的亲人,但他们住的小院很热闹,还有许多朋友可以往来,想必不会再如泽州时那般寥落了。
“已经是秋天了啊。”贺星回有些感慨地说。
陆裳频频转头去看她,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问,“陛下有什么烦心事吗?”
贺星回一愣,回头看到几人脸上的表情,便知道大家都有这样的猜想。她忍不住抬手扶了一下额头,有些夸张地道,“哎呀,被发现了。”
因为实在是太明显了,众人心想。平时贺星回虽然忙碌,但也时常会停下来休息,也不会放弃一些摘花喝茶的雅趣。但这段时间,这些却都没有了,大部分时候都在忙。
要说是国事繁忙,也就罢了。然而刚刚才将世家彻底压下去,又将朝堂清理了一遍,眼看一切尽在掌控,又没有什么突发事件,对贺星回来说,应该是最轻松的时候才对。
她如此反常的表现,自然立刻就被众人注意到了。只不过这种事,轻易不好开口问。
要不是现在气氛轻松,而贺星回看起来也有所松动的样子,陆裳也不会提。不过既然问了,她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眼下诸事皆定,陛下是在为何事烦心?”
“诸事皆定?”贺星回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刚开始呢。”
对她来说,扫清朝堂,确实只是第一步,后面的各种改革才是重头戏。很早以前,做计划的时候,贺星回是心潮澎湃的,她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犹豫,但现在,山河日月真正担负在她肩上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胆怯的时候。
改革就像是一辆高速行驶的车,又像是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一旦开始,未必还能像现在这样,一切都掌控在她的手中。
但更糟糕的是,朝堂上的种种变化,影响到底无非是大臣、世家、权贵,对普通百姓而言,还是十分遥远的事。但贺星回接下来要做的改革,却要深入人群之中,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
虽然已经做了许多的计划,对于即将要做的事也算比较有把握,但贺星回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成功,一定会变好,一定不会出任何问题。古往今来,好的政策最终走偏甚至失控的事,也不鲜见。
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当一个国家开始改革的时候,她就处在了最危险的时候。
即便有那么多前人和后人的经验给她做参考,但路终究要自己去走。
她没有说出来,倒不是有什么不可说的,也不是爱面子,只是旁人很难理解她这种进退之间的迟疑。因为那是一道只有她能看到的悬崖,却要带着所有人安然穿过,于是不得不时刻警醒、战战兢兢。
不过即便只是这样含糊的一句,众人也都明白了,她是在为接下来的计划而操心。
眼下气氛正好,她难得放松下来,众人都不想谈正事。阿喜想了想,忽然伸手指向天空中的一处,“你们看,那是北斗。”
众人都驻足,抬头看去。北斗七星十分著名,纵然是在漫天繁星之中,所有人也能一眼认出来。
阿喜又笑着说,“我学什么都快,就是星象不开窍,至今只认得北斗七星。小时候,有人告诉我,它是用来辨别方向的。即便走错了路,抬头看看星星,调整方位,就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贺星回这才明白她是在安慰自己,只要找到能够辨别方向的锚,就不用担心会迷失,即便走错路也能找回来。
她心下微暖,笑道,“那你认得一个北斗七星,也足够了。”
陆裳又转头看了她一眼,再抬眼看向天空中。北斗七星可以指引人们找到方向,而它们自己,却永远都被不远处的紫微星指引着,环绕它而动。难怪人们常常觉得,星辰的轨迹暗合着凡人的命运。
在这一瞬间,她好像懂得了贺星回心里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
她是指引一切的紫微星,但指引她的又是什么呢?
陆裳以前觉得,那应该会是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自己现在还不可见,也不能理解的力量。但是此刻,她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否有这样一股力量存在,自己既然看不见也不理解,那就不必多想。
只以她所知的一切来说,也许,紫薇并不需要其他的力量指引。在她指引北斗的同时,北斗就成为了它的锚。
所以贺星回的担心和忧虑,并不是用语言就能开解的。等到她计划中的事一件件执行下去,每一件事的完成,便都能给她一个正面的反馈,最终让她确定,自己的道路并没有错。
陆裳并不知道贺星回下面的计划是什么,那也不是现在的她能打听的。
不过有一件事,是她现在就可以提的。
于是作为所有人之中星相学知识最丰富的人,其他人在讨论星辰的时候,她却一直默默无语,陷入沉思之中。
等到一旁的讨论告一段落,她才开口,引导了另一个话题,“有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向陛下禀报,现在倒突然想起来了。世家捐赠的图书,都已经陆续被收入藏书馆中了。”
“这么快?”贺星回有些吃惊。
“各家都派了人手帮忙,我们要做的只是登记造册,将图书入库。”陆裳笑道,“陛下放心,京城这些世家,谁家里有什么好书,我都记着呢,一本都没少。”
贺星回不由笑了起来,“好。”
“既然书已经入库,我想着,也可以开始着手编书的事了。”陆裳又道,“只是要编一本什么样的书,却始终没有头绪。不知陛下有什么提议?”
阿喜不无吃惊地看了她一眼。陆裳有多要强,她这段时间已经无数次领会过了。交给她的事,她宁可自己发愁到天天失眠,也不愿意对外求助,因为一旦求助,就不再只是自己的力量了,有作弊的嫌疑。
但现在,她居然主动问了陛下的建议?
“此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出来也有一会儿了,要不回去再说?”贺星回想了想,道,“宵夜也该准备好了。”
于是她们就回了凤仪宫。贺星回让人把桌子摆在了廊下,小厨房的人很快就将宵夜送来了。
夏天的夜晚,当然是一碗冰镇过的甜汤最能抚慰人的情绪,饮一口,凉意便能浸透肺腑,让人由衷地放松舒展下来。贺星回合着马蹄银耳莲子羹,思绪忍不住飘远了一瞬。
即便是在古代,大部分时候,她的口腹之欲还是能够被满足的。不过偶尔有些时候,也难免令人遗憾,这是个交通不发达的时代,很多舶来的物种还没有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特别是原产美洲的那些好东西,估计要等什么时候大越的造船技术更进一步,才能前往探索。
那个太远,暂时不去考虑,不过回头有空了,还是可以将这片土地上没有被发现的本土美食发掘一下的。
以往在庆州的时候,做这些不方便,派人出去到处搜集物资也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和警惕。不过现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倒是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
不过还是要从长计议,在这个“以天下奉养一人”的时代,送到她面前的都是贡品,那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神游片刻,糖水喝了一半,贺星回才回过神来,对陆裳道,“你有什么想法?”
陆裳道,“我想,可以先招揽天下名医,编一套可以推而广之的医书。”
虽然她的终极目标是掌控经书的释义权,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们的观念,让自己的主张成为显学。但很显然,上来就编一本解释经书的书籍,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没有任何基础的情况下,她的释义不会有人赞同,说不定反而会让天下的读书人都警惕起来,群起而攻之。
所以,先从其他方向入手,编一些不那么敏感的书籍,确立起秘书省的权威,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这又是秘书省的第一个大动作,如果只是编一本没什么特色的书,肯定不会有太大的反响,所以思来想去,陆裳觉得可以从专业类的书籍下手。
医书会成为第一选择,是因为这个专业最容易被注意到。毕竟人人都会生病,病了就要看大夫。若是能编一本刊行天下的医书,自然会引起无数注意。而这种利国利民的好事,也不会有人站出来反对,秘书省由女性领导这件事就会被弱化。
之后再如法炮制,编第二本第三本,直到有一天,秘书省刊行的书成为各行各业的经典,被所有人认可,就可以开始着手最后那件事了。
不过,就像贺星回也会担忧自己接下要做的事一样,陆裳虽然已经有了选择,但并没有十足的自信。
“医书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贺星回点头。古人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可见医术一道,在读书人之中,还是颇受推崇的,但是又不会像诗书经文那样,触动这些文人们敏感的神经,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陆裳眼睛一亮,“陛下也觉得可行?”
“自然可行。”贺星回道,“不过想要编一本能够刊行天下的医书,恐怕并非易事。”
因为它和其他的传统学科截然不同,是需要大量实践和检测的。某个病该用什么方子,即便在大夫之中,也未必有统一的答案,必须要有一个辩证真伪和效果的过程。如此一来,其中很多内容都会变得有争议,固然能引人注目,但想要服众就难了。
陆裳若有所思地点头,正要说话,春来突然开口了,“编书是怎么回事?”
她这个秘书省的主官怎么不知道?
阿喜闻言,不由有些紧张,忍不住转头去看陆裳的表情。这件事她是知道的,陆裳当时说,这是需要几十年之功才能做成的事,说得太多,反而容易让其他人失望。所以这事一直没有被正式提出来,耽搁到现在,都忘了其他人还不知道了。
陆裳倒是很镇定,“秘书省设立之初,便是为了掌管天下图书,有编纂、修订和校对的职能。既然有这样的权力,我们自然不能放弃。不过这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说。”
春来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也是她不会想到的。
贺星回身边本来就有不少女官,将陆裳等人招进来,自然不是为了让她们掌管案牍的工作。这一点,春来之前就已经有所体会,但现在才觉得,世家出身的女子,的确与一般人不同。
要说心里没有失落,是不可能的。但陛下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手下也需要更多可用之人。在庆州的时候,有她们就够了,现在,许多事自然要交给别人去做。
她想了想,对贺星回道,“还有一个秘书丞的位置空着,不如就将陆裳提拔上来,让她负责编书之事?”
“现在还不是时候。”贺星回摇头,“等第一本书出来了再说吧。”
她说着,转头看向陆裳和阿喜,“你们还有别的想法吗?”
“医书会有争议,那编一本药经呢?”阿喜说,“记录所有可用的药材,写明它们的性状和用途,不仅大夫用药的时候可以参考,普通人也可以跟着学一些。”
大部分人生了病,都知道要请大夫。可是在民间,很多时候,普通人其实是请不起大夫,也抓不起药的。生了病,就只能自己捱着。
若是有一本书能教他们辨识药草,岂不是又多了一点希望么?
这么想着,她还补充了一句,“文字描述会有误解,还可以把药材的长相画成图像。”
“那就更是一项大工程了,要派人到全国各地去寻找和记录药材。”陆裳说,“比召集大夫整理他们手里的药方更难,说不定一二十年都编不成。”
当然这提议不是不好,也不是不能做,但是眼下秘书省就这么几个人,这个题目太大了。
“医书和药经都先记着吧,等到以后腾出手了,这些都可以做。”贺星回道,“眼下这第一本书,我倒是有一个提议,与其打磨那些专业性太高的书籍,不如编一本启蒙书。”
陆裳猛地坐直了,“我怎么没想到?”
这个时候,市面上还没有流通的启蒙书,世家内部,长辈们在给晚辈启蒙的时候,倒是会自己整理一些内容,不过也不成册,都是想到哪里就教到哪里,没有一个完整的体系。
若是能编一本用来给幼童启蒙的书籍,想来大部分人都会愿意用的,因为会省去无数的时间和精力。
最妙的是,在世家内部里,负责给孩子启蒙的,反而都是家里的女眷。毕竟男人们要出门工作应酬,有种种杂事,而教小孩子又是一件非常需要耐心的事,在可以请蒙师之前,一般都是女性长辈带在身边,教一些简单的内容。男性长辈有空的时候,也会指点一二。
所谓的家学渊源,便是如此了。
这也是世家内部,会让女孩跟男孩一样读书的原因,因为这些对她们并非是无用的东西。
所以,由都是女官的秘书省来编一本启蒙的书籍,非但不会引起外界的反对,反而有可能得到赞赏。因为这确实是“女人应该做的事”。
一瞬之间,无数念头从陆裳脑海中闪过,让她看向贺星回的眼神愈发明亮,“我家里就有幼时读书用过的书本,回头再找相熟的世交搜集一些。这书编起来不难,说不定明年这时候,就可以面世了。”
节省时间,这是她们眼下最需要的。
贺星回道,“若是决定了,可以先拟一个目录,拿出来大家一起商讨,查缺补漏。”
“我回去就拟!”陆裳十分精神地应道。
“明日吧。”春来提醒,“这都什么时辰了?说好歇一歇,怎么不知不觉又谈起正事来了!”
说得几人都笑了,贺星回道,“那就先休息吧,再大的事,都等明天再说。”
话是这么说,但陆裳根本睡不着,连带跟她住在同一个房间的阿喜,也有些睡不着。反正明日其他人过来接班,她们可以抽空睡一会儿,两人索性爬起来,开始商量着拟启蒙书的目录。
倒是贺星回,一番谈心之后,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忧心倒是散了不少。
担心没什么用,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地做,路也须得一步一步地走。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她已经比大多数人更幸运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要好好休息一下,以最饱满的精神来应对接下来的事。
这一天没有早朝,贺星回提前交代过,便也没有人来打扰她,等到一觉睡醒时,已经到了日上三竿。贺星回从床上坐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总算觉得哪哪儿都舒服了。
房间里才传出动静,春来就领着宫女鱼贯而入,催促她赶紧起来洗漱了。
“重臣们都到了,在外头等着呢。”
“出什么事了?”贺星回诧异,“怎么不叫醒我?”
春来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他们大概是不相信你也会睡懒觉吧。听说你还没起身,一个个都如临大敌,以为你是病了。不见一见,想必回去也不安心。”
贺星回:“……”这确实是她没想到的。
她是不是把敬业的人设立得有点过了?唔……要不要趁此机会休息几天,让大家习惯一下呢?
对了,还可以将早朝的时间推迟一些,天不亮就要起来上班,实在是太不人道了。她年纪轻没关系,朝中可是有好几个六七十岁的老臣的,叫人怎么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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