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073章 问题

    张芸在二门前张望了许久, 才看到自己等的人。

    “买到了吗?”她问,一边从腰间解下钱袋,从中摸出一块碎银。

    堂弟张凌鬼鬼祟祟地走过来, 左右张望了一番, 见周围没有人, 才从怀里取出用帕子包好的书, “买到了,给你。”

    “多谢。”张芸将碎银放在他手里。

    张凌掂了掂, 眉开眼笑地道,“下回还有什么想要的,再叫我。”

    张芸答应了,把人送走, 学着堂弟的样子, 把书塞进怀中,用衣裳掩住,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往回走。临到自己所住的院子, 她再按捺不住, 飞奔起来。

    正好奶娘在院子里看到,忙一迭声地叫,“大姑娘,慢一些!这成什么样子!”

    张芸充耳不闻,一溜烟儿跑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待回身插上了门,确定不会被人看到,她才将怀里的书取出来, 小心地放在书桌上, 解开外面包着的帕子, 露出封面上银钩铁画的《世界》二字。

    这本书元宵节就开始发售了,那之后,张芸每每出门交际,众人的话题之中总少不了它,就连时兴的衣裳首饰都要退后一射之地。

    据说,就连宫中的殿下们也用这本书启蒙,封面的字还是皇后陛下亲自题的。

    这样一本书,受人追捧自然不是什么奇事。

    可是在张家,却没有人敢提起它,仿佛是一个禁忌。张芸一个女孩,等闲又不能出门,更不可能自己去买书。她也不想请托朋友们买,怕人窥探出张家内部的问题。

    后来还是意外抓到了堂弟张凌的一个把柄,又知道他也在偷偷看这本书,才托了他买。

    外面卖几十文一本的书,她却要花上二两银子。

    但好歹是买到了。听说这本书已经加印到第三次了,专供外地前来进货的客商,若是再迟些,她说不定就要变成全大越最后一个看到书的人了。

    张芸深吸一口气,在窗前坐下来,翻开书本细读。

    一般人看书,前面的封面、目录和序文之类,往往匆匆一扫就过去了,最重要的还是正文的内容。但大概因为这本书太难得了,张芸就连一个字都不愿意错过,就连封面上那些无趣的名单她也认真读了。

    然后就意外地注意到,这封面内页上,竟然还写了《世界》编辑部的地址,并且下面附了一句话。

    【本书所收录的内容都来自编辑人员的常识和经验,如有错误,请致信编辑部指出,经查证确实后,可获得高额奖金。若读者有任何奇思妙想或观察到特殊现象,也可投稿至编辑部,稿件一经录用,待遇从优。】

    在这个时代,出版的概念还比较模糊,虽然市面上会有不少书出售,但大部分都是经典和前人研究经典的结果,再就是一些著名集会的作品,整理成册。至于私人的作品,一般都是作者本人或者亲友印刷之后,委托书店代售。而更多的人,因为不缺钱,印了书也不会卖,只会赠送一些给亲友。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知识传播效率极度低下的原因。

    很多书外面根本找不到,只有世家才能用几百年的时间去搜集到足够多的书籍,成为一种特殊的底蕴。

    至于秘书省这样的朝廷机构,虽然也会编一些书,但通常都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比如编撰帝王实录、本国法典、礼仪规章等等,编出来之后也是藏之深宫。

    秘书省公开发售《世界》这种适合普通大众阅读的书籍,本身就已经够新鲜了。至于征稿的概念,这个时代更是完全没有。通常只有一些名满天下的名士,会有人找上门来,求取他们的文章或笔迹,带回家里小心收藏。

    但这个《世界》编辑部,似乎所有人都可以给他们写信?

    张芸看着这行字,不由得心动起来。

    虽然书上没写,但张芸猜想,征集这些稿件,要么就是在下一版的时候加到《世界》里去,要么就是将来会印一本新书。不管是哪一种,如果自己的文字能出现在书上,被全天下的人都看到,那多有趣?

    可惜她既没有什么奇思妙想,也没观察到什么特殊现象,写无可写。

    张芸叹息着翻过这一页,继续读了下去。

    这本书包罗万象,各方面都有所涉猎,其中大部分内容,看得张芸赞叹不已,连连在心底发出“原来如此”“竟然这样”的感叹,但又有一部分内容,看完之后反而让她脑海里出现的疑问更多。

    张芸晚饭都没吃,将书一口气读完之后,忍不住铺开纸笔,将自己的疑问写了下来。

    这一写,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发现,自己心里的疑问并不只有刚刚才想到的这些,还包括很多从前日常生活中有过的,只不过那个时候没有在意,这会儿却又都跑出来了。

    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纸,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看着纸上的问题。

    要是这些问题能被解答就好了,她想。

    就在这时,张芸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冒出来了一个念头。

    如果我把这些问题寄给《世界》编辑部,会怎么样?不管他们是要增加新内容还是要编新书,说不定就会回答她的这些问题呢?毕竟她不知道的答案,或许就有旁人知道。

    这一回的心动,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下去了。

    张芸几乎没有费事,就说服了自己。因为《世界》编辑部就在京城,甚至就在距离张家很近的地方,送信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甚至不用经过邮差的手,她自己就能找个机会过去投递。

    “我不留名字,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写的,也不会被家里人发现。”张芸自言自语,下定了决心。

    ……

    编修馆和它下属的《世界》编辑部,目前依然跟藏书馆共用一处办公地点,只在门口多挂了两块牌子,又腾出了单独的房间。

    而在这栋院子的门口,放着一只造型精美的红漆大木箱,箱子上了锁,只在上半部分的位置开了一个又宽又扁的口子,箱体上写着七个黑色大字:来信请投入箱内。

    信箱的钥匙掌握在编修馆的工作人员手中——目前来说,编修馆的在职人员,只有每天从宫里过来值班的秘书省官员,还没有招募其他员工。所以在下一本书开始编撰之前,开信箱看信,就是值班人员每天最主要的工作。

    这个信箱,包括《世界》内页上的征稿启事,都是贺星回的建议。

    按照她的说法,这本书的内容,只是秘书省这几个人所知道的,必然有限。而世界那么大,其他人也会有自己的发现,若是能够将这些内容都收集起来,也可以丰富他们的素材库。而且这也不失为一个寻找人才的渠道。

    后来陆裳倡议成立编修馆,打算将编撰图书的职能独立出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贺星回的远见。用这种方式发掘的人才,没有参加过科举,不能直接入朝为官,也只有编修馆这边会需要。

    皇后陛下或许一开始就规划好了秘书省的路线,却没有插手,交给她们自己来推动,只在关键时刻提点一番。

    有了这样的缘故,这个信箱自然就比较受重视。

    幸而看信这个工作也还算有趣。虽然大部分信件都没什么新意,不是对《世界》这本书上已有的内容进行验证,就是一些车轱辘话,但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天马行空的畅想,以及有实证可循的自然现象——后者正是她们所需要的,前者则能给人带来快乐。

    这天在编修馆值班的是陆薇。

    她一早进宫刷了个脸,就来了这边,掏出钥匙打开信箱,取出了今天要阅读的信件。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人对《世界》这本书的热情逐渐消退,注意力也被其他的事情吸引,所以每天能收到的信件已经变少了很多。但好消息是,至今依然在关注这本书,甚至钻研其中内容,给编辑部写信的,基本上都能言之有物。

    之前收到的很多信件,就已经被归档进了资料库,下一次编新书的时候,说不定就能用上。

    所以,当陆薇在这些信件之中,发现一封全是问题的信,感觉确实挺新鲜的。

    她仔细看完,发现信上虽然只有问题,但内容并不算浅显,涵盖了日常生活中所能见到的大多数自然现象。其中一些,在编修馆收到的信里,已经被解释清楚了,但还有很多依然是空白。

    或许也会是值得探索的方向。

    所以虽然这个人只有问题,没有答案,但陆薇还是觉得很有趣。再读完今天的信,将之归档之后,她就拿着这一封,进宫去了。

    贺星回正在跟重臣们商量今年的科举。

    礼部的巡考官们二月初就已经出发了,现在估计已经开始考核各地的生员。再过不久,新一批赶考的士子就会到达京城。今年的科举,贺星回又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整,那就是增加了主考官。

    科举考试已经交给了礼部负责,如今叫礼部试,但是主考官却未必是礼部的官员,比如今年,贺星回就钦点了瞿英来做这个主考官。按照她的说法,如此可以避免考试陷入程式化,连题目都能被猜到。

    重臣们点头称善,至于到底信了没有,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毕竟去年年底的吏部考核之中,瞿英才刚刚大发神威,一口气黜落了十几位地方官员,好好地让人领受了一回“天官”的威风。

    虽说这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之前清查吏治的时候耍小聪明的,早就决定要处理的,剩下那几个也确实各有问题,连个合格的官员都算不上,但是这种雷霆之势,还是镇住了不少人的。

    毕竟考核的结果分上中下三等,每等又分上下,一共六档。但那些侥幸合格的官员之中,拿到上等的却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在下上和中下之间徘徊,于是全都绷紧了精神,生怕下一次考核被黜落的就是自己。

    在这个时候,贺星回选择他来担任科举主考官,除了表达自己的态度之外,想来也还有别的目的。

    这件事定下之后,中书省又报上来了一件事。

    确切地说,是两件事,只不过这两件事指向的都是同一个结果。

    一是越州有人将自家名下的土地都种上了桑苗,二是建州有人在自家的田里种了茶树。

    越州人擅养蚕,出产的丝绸天下闻名,而建州多山,也出产多种著名的茶叶。而丝绸和茶叶,不但在国内备受达官显贵的青睐,出口到其他国家和地区,也同样是硬通货。

    以前大越北方有草原胡族阻挡,航海技术又不够发达,只能靠走私往外运一些丝绸茶叶和瓷器,几乎都能卖上黄金的价格。如今朝廷开了互市,草原这层阻碍就不存在了,自然会有大胆的商人选择穿越草原,带着货物去往更远的地方。

    不管是卖给草原胡人还是卖到更远的地方,所需要的货物数量都会激增。

    在利益的驱使下,商人们才会将原本用来种植粮食的田地,改成种植桑苗和茶树。

    虽然这种事才刚刚开始,但却很值得警惕。因为有人开了这个头,自然就会有其他人效仿。如果天下人都去种桑树和茶树,没有人种植利润不高的粮食,那有限的土地里出产的粮食,就养不活那么多人,到时候只有一个结果:粮价上涨、天下动荡。

    商人们当然不会有损失,他们囤积粮食,到时候一样可以大赚一笔。但对朝廷来说,这就是非常糟糕的结果了。

    这也是历朝历代都不喜欢商人的原因。

    他们的心思太活络,又利益至上,经常会弄出这种事情,需要朝廷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弥补。有些朝廷偷懒,就索性直接打压商人,要么就课以重税,让他们赚不到钱,自然就消停了。

    现在这件事被提起来,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因为互市之事是贺星回一力推动的,就连各种工厂,也有许多是由她出技术扶持起来的。这才过去多久,就出了这种事情,简直是在打她的脸。

    有人觉得是她失策了,也有人认为她不会全无准备,但不管心里怎么想,他们都在等她的解决方案。

    就连女官们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贺星回对此却很坦然。

    商业行为是不可能被限制住的,以前那种方法,看似限制住了,但其实只是将小商人打压了下去,那些背靠达官显贵的大商人们,却趁机垄断了市场。交重税又如何?他们只要掌握定价权,就可以随时提价,赚取巨额利润。而提价这种事,伤的依然不是那些手里有钱的权贵们,而是普通小民。

    跟任由商人们肆无忌惮地发展,没有什么分别。

    真正要做的,不是限制打压,而是规范商人们的行为。

    “不用着急。”她笑着道,“我们今年不是已经开始推广新的粮食种子和种植方法了吗?就算只能增产两成,那也能分出天下两成的土地去种别的。”

    这话一出,重臣们顿时哑然。

    甚至有人认为,她之所以推广新种子和种植方法,说不定就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

    不过也还是有人不赞同这种做法,严文渊皱眉道,“如此一来,岂不更助长了这样的风气?”

    “严卿言之有理,此风不可长。”贺星回点头道,“眼下国中商贸风气越来越甚,以后这种事恐怕还会有许多。我意推出一部专门的《商法》,规范这种种行为,诸卿以为是否可行?”

    既然是规范,那当然要有法可依,有法可循,抓住了之后也要有法可罚。总不能每次一出这种事,就要上达天听,让她本人来解决吧?

    这话一出,担忧的人顿时都送了一口气。至于少数心思各异的,也忍不住凛然。

    他们甚至忍不住想,贺星回该不会是故意放任这些商人,先捅出些篓子,然后才好提这立法之事吧?

    贺星回:……倒也没有这么神机妙算。

    不过,世界上没有新鲜事,今天发生的事,过去发生过,将来会发生,所以大多数的事情,解决方案早就放在那里了,对她来说,随手就能拿过来用。

    立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须得召集更多的专业人员共同参详,所以将这件事交给刑部去办之后,今天的议事就结束了。

    忙了一上午,贺星回决定暂时休息一下,出去走走。

    二月底,御花园里已是一片春花灿烂,姹紫嫣红。还没有走近,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心情自然糟糕不到哪里去。

    见贺星回很放松的样子,陆薇不由问,“陛下难道不担忧吗?等到法条商议完毕,颁行天下的时候,不知已经有多少土地改种别的了。”

    “这世上每天都在发生糟糕的事。”贺星回似乎答非所问,“有些我们知道是错的,有些我们还没有定论。有些有法律可依,有些至今还没有。我们不可能插手去管每一件事,所能做的就是在一件事发生之后,定下一个可以依循的解决方案。这样,只有再有相同的事发生,大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立法是其中最有力的应对方式,也是贺星回一直想推动的事。现在终于开了一个头,后面自然只会越来越好。

    她当然不是不担忧,但担忧是最无用的情绪,只会消耗自己,而于事无补。

    陆薇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敏锐地意识到,贺星回是在回避她的问题。如此,答案也就很明显了。她无法在这件事上安慰对方,想了想,便道,“陛下,今日臣在编修馆看到了一封信,您一定会喜欢的。”

    “什么?”贺星回好奇。

    陆薇便摸出那封信,递到她手上,一面玩笑道,“这就是您说的《十万个为什么》吧?”

    贺星回展开信纸一看,还真是十万个为什么。这封信里,问了很多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但大部分人不会去深究其理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起火的时候,用别的东西盖住就可以灭火?为什么杯子里的水冻成冰块之后,会有一部分高出杯体?为什么平静的地方会突然起风?为什么烧水的时候,每个位置的水温会不同?

    凡此种种,写了整整三页。

    贺星回忍不住重新看了一眼信封,想看看写信的是个什么人,结果没有看到落款。

    陆薇注意到了她这个动作,便道,“没有落款,估计是不方便透露身份吧。”

    贺星回也不在意,笑道,“这些问题很有意思。若是能刊发出去,说不定能够给许多人带来新的灵感。”

    做研究就是这样,先是提问,然后才能去寻找答案。固然刻苦钻研的人很值得钦佩,但懂得发问的人,也很难得。贺星回越看越觉得这是个人才,笑着将信纸递给了身边满脸写着好奇的女官们,“你们也看一看。”

    其他人传看信纸,陆裳则是对贺星回道,“若能搜集足够多的问题,说不定真的可以印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印书太慢了。”贺星回说,“不如出一份报纸,就将这份问题刊印上去。”

    报纸唯一的问题是印刷成本太高,很难把价格降低到一文钱一份。不过如果暂时不考虑普及,只在有钱人中间发售,这就不是问题了。至于普通人,大部分本来就不识字,买了报纸也看不懂。

    而且这个时代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都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百姓们得空了,也会去听一听说书先生讲的新鲜见闻和传奇故事,说不定可以定点投放。

    “报纸?”

    “便如朝廷邸报一般。”贺星回道,“定期刊印,内容也不需要有一本书那么多,最重要的是能够及时反馈各种信息。”

    朝廷的邸报,主要是抄发一些新的政策、皇帝旨意、以及人事变动之类,让地方官员也能够及时了解中央的动向。在这个通信不便的时代,这也是加强地方和中央联系的方式之一。

    女官们大都看过邸报,贺星回这么一说,她们立刻就理解了。只不过邸报是给官员看的,她们的报纸却是面向大众。

    如此一来,编修馆那边厚厚的一摞信,就都有去处了。等到所有的问题都探讨出了确切的答案,还可以再集结成册,刊印发售。

    这其中的好处显而易见,众人越想越觉得是个绝妙的主意。

    这时,那些信纸也终于传到了陆裳手中。

    她低下头,还没看清信里写的内容,就先笑了,“臣知道这是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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