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阿喜去编修馆值班, 众人都对报纸的销售情况十分关切,因此翘首以盼,就等着她带回来好消息。
过了中午,阿喜便夹着一大叠信封、表情严肃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女官们原本面带期许, 见她这副表情, 一下子想问不敢问, 都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阿喜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 视线将殿内一扫,从每个人的身上掠过, 最后才突然“扑哧”一笑, “一万份报纸,今日已全部售罄!”
众人看她一笑, 提着的心陡然落了下来,待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脸上的笑容也止不住了。一边笑, 陆薇就一边朝她扑过来,抓着她的胳膊要作弄她,“叫你作怪, 吓了我们好大一跳!”
“大伙儿应该对咱们的报纸有信心才是。”阿喜一边躲她的动作,一边说。
话是这么说,但这种事情,就算自己再有信心,没有市场反馈, 终究还是没底。
就连平日里最镇定从容的陆裳, 也忍不住问, “一万份都卖完了?怎么会这样快?”
印一万份, 这是陆裳冒险做出的决定。当时她确实有信心, 能将这一万份报纸都卖出去。但在她的设想之中,那是足以覆盖全大越的量,现在不过是第二天,外地的客商估计都还没来得及反应,怎么就卖完了?
阿喜道,“何止卖完了,还供不应求呢。代售的书店和茶楼酒肆都派了人来,说有许多人来问,报童们更是将编修馆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已经让印厂那边继续加印了,先再印一万份。”
上回陆裳决定印一万份的时候,大家都颇为迟疑,只不过出于对她的信任,没有反对。
但这次阿喜说加印一万份,没有一个人觉得太多。
还有人问,“一万份够吗?”
“也差不多了。”陆裳已经恢复了镇定,“烨京城有六十几万人口,能花得起这个钱的大概也就十分之一。去除一半的女眷,再去除老者幼童和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人,差不多就是两万份。”
冯蕙和裴萱闻言,对视了一眼,不由一笑。
她们想着这一万份会留一些卖到外地去,陆裳想的却是烨京城全部拿下。
不过,按照她这个算法,确实差不多。就算有钱人未必能买那么多份,但一些中等之家也会咬牙买一份,补足这个缺口。
冯蕙笑着点头道,“我看,报纸能卖得这么快,至少有三成的功劳在报童身上。难为陛下怎么想到的这个主意,走街串巷甚至上门推销,确实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本来她们只打算让书店和茶楼酒肆代售。这些地方人流量大,客人兜里也有钱,正好是报纸的目标群体。但贺星回说,还有一些客人等闲不出门,出门也不会去这些地方,同样不容错过。
正好去年冬天禁卫军那边整顿京城的治安,捣毁了好几个拐卖并组织儿童乞讨的犯罪窝点,首恶自然是诛除了,那些找不到家人的孩子却不知该如何安顿。贺星回自掏腰包建了一个育幼院,暂时收容了他们,又请了蒙师教导简单的文字和做人的道理。
因为他们都被人贩洗脑过,所以主要教育的内容就是自力更生,取财有道。
所以报纸准备发售,贺星回就想到了他们。
还真别说,这份工作非常适合他们。因为他们跟着人贩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分辨目标有没有钱,值不值得下手。这眼力在乞讨乃至偷盗的时候有用,在推销报纸的时候也同样如有神助。
而且因为是不会引起人警惕的孩童,所以他们甚至可以敲开那些禁闭的院门。就连一些世家的后院,他们也壮着胆子过去推销,成效斐然。
此刻陆裳听冯蕙提起,就笑道,“的确。现在报纸的销量远超我们的预想,无论是降价还是提高报童的待遇,都可以提上日程了。”
“重点还是该开始筹备第二期了。”裴萱提醒,“可不能光顾着高兴,误了正事。”
“在那之前,得先招一批人。”陆裳看向阿喜,“今天的信里,有他们寄来的吗?”
在第一期报纸上,她们艰难地挪出了一个边角,登载了编辑部招人的消息,特别提到,欢迎在第一期上发表文章的作者们到编辑部来工作,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回复。
这些人大部分都住在京城,今天就该有回信了。
阿喜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指着桌上的一大摞信封道,“何止有,简直有点超出预计了。”
“这些都是应聘的?”陆裳有些吃惊。
阿喜点头,将信都推了过来,“你先看看。”
陆裳没有急着看信里的内容,而是先将信封翻了一遍,阿喜猜到她在找什么,摇头道,“没有张姑娘的信。”
“不急,”陆薇安慰她们,“她说不定连报纸都还没看到。”
以张家的情况来说,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可是这并不能让人放心,因为她们并不清楚张家内部的现状,也说不好她只是暂时看不到,还是以后都看不到了。
而且就算张芸看到报纸,想来编辑部工作,张家人会不会同意也是未知之数。
“大家先去忙吧,这件事我再想想办法。”陆裳说。
她看完了阿喜带回来的信,将写着名单的纸递给阿喜,“给这几个人回信,请他们到编辑部来面试。”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我去见陛下。”
……
张芸其实已经看到了报纸。
也是多亏了那些报童,他们沿着巷子一家家敲门推销,也敲开了张家的后门。这后院的事,都是女眷做主,听说是小孩子在卖什么“报纸”,夫人们发善心,直接买了十份。
谁知拿到了报纸一看,才知道居然是秘书省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儿。
自从张本中从大理寺回来之后,张家的气氛就变得很古怪。他自己,连同张家的子侄亲友在内,一大批官员都被去职,心里对朝廷自然不可能没有意见。
但这意见是不能冲着皇后去的,她现在与皇帝一体,代表的是朝廷和袁氏皇族,对她有意见,那就叫“怨望”,也是一项不小的罪名。
张本中虽然连撺掇皇帝夺权这种事都做了,对于体验过一次的牢狱之灾却避之不及。
不敢说皇后有什么不对,这意见自然只能冲着她身边的人去了。
韩青,瞿英等重臣首当其中,但是要说张本中最厌恶的,还是要属秘书省。毕竟这是一个女子任职的机构,家风严厉的张本中很难接受。
上回秘书省卖了一本叫《世界》的书,他还发了一回脾气,弄得家里气氛紧张了好些日子。
现在她们居然把秘书省出的报纸给买回来了,这岂不是惹祸的源头吗?
可是买都已经买了,在毁尸灭迹之前,女眷们难免要看一眼内容。这一看,就有些舍不得烧掉了。
幸而张本中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的精舍里买醉,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所以女眷们很快就打定了主意,报纸当然是一定要毁掉的,不过在那之前,完全可以先将上面的文章抄写下来,自己装订成册。
反正张本中等闲不会进女眷的房间,多半不会发现。就算不慎让他看到这册子,他也不会去买报纸来看,更不会知道这些文章是从哪里来的。到时候,完全可以推说是她们从娘家带来的藏书。
张芸就这样被亲娘叫进来抄文章了。
她面上保持着镇定,其实一边抄一边在心里尖叫。尤其是抄到自己写的那封信时,更是止不住地脸红,几乎写不下去了。
这些问题,她自己后来思量,都觉得问得太随便了,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有许多不足之处,不想竟然会被刊登出来,让天下人都看到。虽然署名是“知名不具”,并没有写着“张芸”两个字,还是让她觉得很羞耻。
她的母亲钟夫人一抬眼,看到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我的儿,屋子里太热了吗?”
“不是。”张芸摇了摇头,小声说。
钟夫人的视线落到桌面上,看了一眼报纸和她抄写的文章,又问,“那是这文章有什么问题?”
张芸忍不住咬了咬唇。
如果不是发现钟夫人竟然偷偷抄写报纸上的文章,想要收藏,她是绝对不会说出这个秘密的。但现在,自己先知道了亲娘的一个秘密,这话好像也就能说得出口了。
她放下笔,走到钟夫人身边,凑到对方耳畔,几乎是用气声说,“娘,这篇《问世界》……是我写的。”
钟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问清楚是什么情况之后,才慢慢放下心来。如此看来,目前还无人知晓这文章是张芸写的,也没人会找到张家来,那就不是什么大事。
惊过之后才是喜,钟夫人搂着女儿,好半晌才说,“我的儿,可怜你满腹才情,怎么就托生在了我的肚子里?”
在张家,这满腹才情非但不能为她增光添彩,反而有害。
特别是当钟夫人转过头去,正好看到了《世界报》的头版,陆裳的名字就光明正大地写在第一篇文章的标题下,前面还挂着“主编”的头衔,更是刺痛了钟夫人的眼睛,让她忍不住眼圈发红。
她的芸儿,也是世家大族的嫡长女,也有满腹令人惊艳的才华啊!
母女俩抱在一起,伤感了好一阵,钟夫人突然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什么?”张芸有些不解。
钟夫人松开她,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表情严肃地看着她的眼睛,“张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也不能这么白白地耽搁下去。”
“阿娘的意思是……”
钟夫人取过报纸,找到角落里的招聘启事,“你看这里。”
张芸之前还没抄到这个地方,因此这才是头一回看见,当看清楚内容时,她的心脏也跟着猛烈地跳动了起来,抬头看着钟夫人。
“她们已经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你再不迎头赶上,就要被人落下了。”钟夫人说,“你还这么年轻,往后还有几十年的大好人生,难道一直躲在家里看着旁人的成就吗?”
她爱怜地摩挲着女儿的鬓发,“要是以前,娘也不敢想,你是张氏的嫡长女,你的去处轮不到我插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张芸已经过了豆蔻之年,到该议亲的年纪了。可是现在的张家,就算联姻,又能替她挑到什么好人家呢?最怕的是张家为了起复,想用她来换取前程。
如果真沦落到那一步,还不如让她去做女官,跟在皇后陛下身边。
能不能为张家换来利益不知道,但她自己的前程总算有靠。就算没有前程,那也是跳出了张家这个囚笼,能看得见天地之宽了。
“可是,家里不会同意的。”张芸轻声道。
“此一时彼一时。”钟夫人说,“你看陆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媳妇在宫中,如今依然是南派世家的领头人物,任何事都越不过他们去。张氏原本能与陆氏比肩,难道真的甘心一直沉寂下去?”
指望张家的男儿建功立业,至少十年之内是不要想的。但凡他们还有一点想要上进的心思,让家里的女儿出头,就是最好的选择。
张本中当然不会同意,可是他一个人,也拗不过张氏全族的期望。
只要让他们相信,张芸一旦进宫,就能为张氏带来足够多的荣耀和利益。
……
陆裳推开门,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她皱了皱鼻子,转头吩咐身后的人,“进去收拾一下,把大公子也打理干净。”
仆人们一拥而入,扫地的扫地,整理东西的整理东西,还有人将陆裴拖到了后面,打水来给他沐浴。
半个时辰之后,房间被清理一新,陆裴也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坐在了陆裳对面。只是他的表情还是茫然而困倦的,再没有半点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陆公子的影子。
“大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陆裳准备了好多话要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这一句。
陆裴闻言,不由冷笑了一下,“我怎么变成这样,难道不该问你吗?我已经承认输给你了,现在陆氏是你在当家,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还要来看我的笑话吗?”
陆裳不由笑了一下,“满天下,只有两个人看出了我想当陆氏的家,一个是陛下,一个是你。”
“你确实做到了。”陆裴冷冷道。
陆裳摇头,“不,还差得远。现在的我,不过是从前的你。看似执掌了陆家,其实不过是个车夫,因为执着马鞭,便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是车要往哪个方向走,是不由我们的。”
陆裴定定地看着她,心中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是的,马夫。
这个比喻是如此地贴切,几乎立刻就让陆裴回又回到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状态之中。曾经的踌躇满志都是笑话,他只不过是……是被推出来的一个傀儡,根本无法自主,也随时可以被别人取代。
他很不愿意承认,但现实却一再地提醒他,陆裳确实比他强。
她没有像他一样,被一时的权力迷花眼,把自己活成一个笑话。
“现在,大兄可以好好跟我说话了吧?”陆裳问。
陆裴沉默片刻,才问,“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陆裳道,“张本中的那个孙女张芸,我想让她到编修馆来任职。你帮我劝一劝张本中,就算是为了张家着想,也不能继续这样迂腐不化下去了。”
陆裴目瞪口呆,“你找我去劝张本中?”
陆氏和张氏从前关系确实很好,可是经过之前那些事之后,现在彼此之间早就有了芥蒂。现在因为女官,陆氏占据上风,张本中只会更加难以接受,怎么可能好好跟他说话?
“你们现在的处境,不是很相似吗?”陆裳说,“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的话他能听得进去,那就只有你了。”
“你可真是……”陆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评价自己这位三妹。
陆裳从容自若地笑着,似乎丝毫不介意他会给出什么样的评语。
陆裴想了想,又说,“即便是我去劝说,他也不会愿意接受你的恩惠的。”
“怎么会是我的恩惠?”陆裳挑了挑眉,“等科举考试结束,今年的女官考试也该开始了。张芸可以正大光明地从考试里脱颖而出,与我有什么关系?”
陆裴这才明白陆裳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确实不需要张本中好好地跟他说话。确切地说,她只是希望通过他去刺激一下张本中,让对方意识到,女官是张家现在唯一能走的路,要是再错过,张氏或许就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那我呢?”他问,“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样做,只能助长女官的气焰,他自己也依然是被陆氏抛弃的弃子,为什么要替她出力?
陆裳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别的,“大兄,你记得吗?我们小时候,还很流行打马球。我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勋贵家的女孩子们,可以亲身上阵去打球,我们这些世家出身的女孩,却只能坐在场边,看你们打。”
陆裴不防她突然提起那么久之前的往事,不由恍惚了一些,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呼朋引伴,风光无限,那个时候的陆裳是什么样子?陆裴发现,自己的记忆竟然是很模糊的,怎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可能想得起来呢?那个时候的陆裳已经开始隐藏自己,而那个时候的他,也根本不会在意后宅的女子。
“怎么忽然说这个。”他声音干涩地说。
陆裳道,“那个时候,你们总是嘲笑那些女孩子不够体面,说她们没有女儿家的样子。可是你知道吗?那正是我最羡慕她们的地方。”
她看着陆裴,“那个时候我不懂,但现在明白了。她们是因为有底气,所以才不必在意所谓的体面。不像我们,内里已经空了,只剩下脸上一层贴金,当然要小心翼翼,生怕会被戳破。”
陆裴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陆裳曾经在他面前,将世家比作一支镀金的簪子。
他说,“你现在还没有底气吗?”
陆裳道,“你还没有。”
陆裴不由一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情绪从心底涌了出来。
陆裳轻轻叹了一口气,“大兄,我也姓陆,是陆家的女儿,与陆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陆裴没有说话,但明显将这话听了进去,连脸上的表情都放松了一些,不再像最初时那样,下意识地防备陆裳。
陆裳又道,“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不是只有一层镀金,也是一根实心的金簪。你想要有底气,那就只能不断地往内里填充真正的金子,将它重新变成一根实心的金簪。”
“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是做不到的,需要所有陆氏的族人一起努力。”
陆裴不由微微动容。又听陆裳道,“你之前说,你不如我聪明,可是我从没有这样想过。你只不过是一直在分心,而我,除了读书之外不知该做什么。”
她看着陆裴,“现在变成我有无数的事要分心了,我等着你赶上来、超过我的那一天。”
说完,她站起来,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东西搁在了桌上,“大兄,看看这些东西吧,看看这一两年,外面的世界到底变了多少。你如果继续这样颓废度日,很快就会被这个世界抛下的。”
她转身离开,徒留陆裴在原地枯坐半晌,思量着陆裳的话。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身体,伸手将陆裳留下的东西拿了过来。
一本叫《世界》的书,一份叫《世界》的报纸,都是秘书省出的。
陆裴怀着一种警惕和抵触的情绪,翻开了它们,然后惶恐地发现,这上面的内容,确实有很多自己根本不知道也不了解的。
陆裳那句“你会被这个世界抛下”,并不是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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