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077章 风化

    张家。

    张本中看着坐了满屋的族人, 沉着脸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能有什么意思?”有人笑呵呵地说,“这也是为了全族的前程着想,才希望家主能拿出个章程来。眼看外头的变化一个接着一个, 咱们张氏总不能就一直这么下去吧?”

    “是啊, 我们以前也是与陆氏并称的大族, 如今陆氏是什么样子, 我们又是什么样子?”

    “别说陆氏了,就连一般的世家,也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眼看孩子们年纪都到了,连一个上门说亲的都没有……”

    “够了!”听到“陆氏”两个字, 张本中脸上的表情不由狰狞了一瞬, 他也不去理会抱怨的族人们,只盯着自己的长子, “大郎,你来说, 究竟想干什么?”

    他的长子自从到了这里, 就一直在沉默,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与他对视, 看起来仍旧是那个对父亲又敬又畏的儿子。可是他出现在这里, 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忤逆。

    此刻张本中问到了他的头上, 他虽然还是不敢抬头,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张家不能就这么垮了。靠科举入仕,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往日的荣光, 族人们寻思着, 不如让家里的女孩们入宫……”

    张本中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他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非常明显的,那么这么多族人忽然找上门来,是为了什么,也就十分明显了。

    张本中的眼睛因为愤怒而泛着不正常的红,他狠狠盯着儿子,又转头去看其他的族人,“好啊……看来我这个家主说的话已经不算数了——还是说,你们想直接换掉我?”

    话虽然说得狠,可是张本中此刻是心惊的。

    因为跟长子一样避开他视线的族人并非没有,却只是少数。更多的人,就那样坦然地回望着他,好像笃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让张本中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已经失控了。

    可是他这段时间确实一直在颓废之中,根本没有关注过外面的变化,也不知道这失控从何而起,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重新将家族掌握在手中。

    忤逆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如果这次不能压下去,往后,他这个家主就再没有权威可言了。

    于是他仍旧狠狠地盯着众人,仿佛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

    好在听了他的话,大部分族人脸上都讪讪的,情况应该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其实众人还真是这么想的,要是张本中死活不同意,那今天就把这个家主给换了。也不给别人,就传给他的嫡长子,说到哪里都挑不出毛病来。等换上新家主,他们的诉求自然就能得到满足了。

    这也是张本中的长子明知道会触怒父亲,也还是出现在了这里的原因。

    妻子钟夫人这两天又是讲道理,又是哭求,又是闹着要和离……把他折腾了个够呛,目的却只是想送女儿进宫去当女官。张大郎自己其实也很心动,在钟夫人保证可以说服其他族人之后,便认可了这个计划。

    不过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话不能这么说。

    “父亲,我们也是为了家族着想。”他小声道,“难道父亲甘心几百年的基业就这么垮下去吗?”

    张本中的脸色更难看了。

    几百年的基业垮在自己手中,那他岂不是成了张氏的罪人?他风光了一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可是形势比人强,他面前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世家世家……张本中比谁都知道,只有代代都有人站在皇帝的身边,才称得上世家,才能让家族永续。

    为了这个目标,妥协似乎也不丢人。

    前提是他没有先丧心病狂地做了那么多错事。

    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自己为什么失心疯一般钻进牛角尖里,死活都要去争那一点所谓的体面,甚至不惜与皇后对抗?

    可事情都已经做了,代价也已经付了,现在低头,就等于承认自己错了。

    这个头,张本中点不下去。

    族人们却已经渐渐没有耐心了,“宫中刚刚发了旨意,四月初一礼部试,四月初十殿试,四月二十女官试。家主,咱们该早做打算了。”

    他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自然不仅是为了张芸。谁家没有女儿?谁家没有儿媳?都是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孩,又能比宫中那些差到了哪里?去年没能赶上,今年的女官考试,他们可不愿再错过。

    要是张本中实在不肯同意,他们也只能考虑换个家主了。

    大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人人都在注视着张本中,不再掩饰眼底的跃跃欲试。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仆人来报,“家主,陆裴来了。”

    “谁?”张本中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陆氏的陆裴公子。”仆人重复了一遍,“说是有要事与家主相商,家主可要见他?”

    陆裴这个时机选得太好了。

    换做任何一个时候,张本中都不会轻易松口见他。就算要见,也得先把人晾上几个时辰。可是现在,他正在被族人们逼宫,陆裴的出现给了他一个暂时逃避的理由,张本中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见,怎么不见?”

    让仆人请陆裴到花厅去暂坐,他又转头看向族人们,“我这里有客人,你们说的事,容后再议吧。”

    族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甘心。

    最后是张大郎咬牙开口,“父亲尽管去待客,我们在这里稍候便是。”

    张本中正好站起身,差点被这句话起了个倒仰。他怒视着不孝子,但当着族人们的面也不方便训斥,最后只是“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张大郎瘫坐在椅子上,脑海里又响起妻子的声音,“你怕什么?只要芸儿进了宫,成了张氏的希望,你是她的亲爹,家里就不能不给你一份体面!爹再生气又如何?现在的他,就像是拔了牙的老虎,再怎么凶都只是虚张声势,吃不了你!”

    以前族人们为什么敬畏张本中?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掌控了所有人的前程。

    现在整个张家都没有前程可言了,这份威慑力自然就消失了。为了各自的前程,即便是推翻他这个家主,也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

    张本中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愿意承认。

    他来到花厅,见到了陆裴。

    这两个曾经关系亲密的盟友,再看到对方的第一眼,都忍不住有些感慨。

    张本中的感慨是陆裴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种世家公子浑然天成的骄矜,更像是一个落魄的寒门子弟。

    而陆裴的感慨是,张本中老了。他的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的皮肤也变得松弛,就连眼珠也浑浊了许多,显出了十分明显的老态,再不复往日不怒自威的气势。

    而他的变化,也再次证明了陆裳的那个说法是对的。

    马夫,他们都只不过是驾驶一辆马车的马夫而已。只是一直坐在驭者的位置上,手里执着马鞭,就误以为自己有了权势和威严。一旦离开那个位置,就会迅速被打回原形。

    两人静静地对视片刻,又同时移开视线。

    没有嘲讽,没有争执,张本中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陆裴说话,“贤侄怎么有空到家里来?”

    “我给世叔带了一份礼物。”陆裴说着,将手里的书本和报纸推了过去。

    这正是陆裳给他的《世界》和《世界报》。

    张本中确实不了解外面的变化,可是秘书省三个字就写在文章和报纸上,除此之外,还有陆裳等女官的署名,他纵然什么都不知道,看到这两样东西,也能猜到,她们的差事干得不赖。

    而且毕竟曾经是朝廷重臣,张本中比一般人看得更深一些。

    “她们这是要将朝廷的喉舌拿捏在手里啊。”他抖着手里的报纸,“不对,她们已经将之拿捏住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主意确实很妙,也不知道是女官们自己想到的,还是宫中那位提出来的。不过张本中倾向于是后者,由这一件事,就可见贺星回的高瞻远瞩,想常人所不能想。

    他输得不冤。

    “还不止呢。”陆裴道,“叔父可听说过兰泽书院?”

    张本中自然是没有听过的,但陆裴在此刻提起,就让他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皱眉问,“那是什么?”

    “是一家对外招收学生,教导各种学问的学校。”陆裴道,“今科的寒门考生,有一半是从兰泽书院出来的。虽然现在还不知结果如何,但想来不会太差。”

    张本中立刻就抓住了重点,“今科的考生,那岂不是这书院已经开办了至少一年?”

    他抬头去看陆裴,陆裴也正在看着他,两人都意识到,这或许才是贺星回准备的,用来对付世家子弟的杀手锏。

    世家垄断知识,学校就教授知识。而且世家只能教导自家子弟,学校却可以对外招生,要不了多少年,就能彻底压过世家子弟的风头。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去年那一科的考生资质都不错,顺利地将陆裴为首的世家子弟都压了下去,而张本中更是在后续短短几个月内,就把自己作死了,以至于这个后手根本没用上。

    这就很尴尬了。

    更尴尬的是,就算他们发挥正常,没有作死,估计也只能拖延个三五年。

    这书院就开在京郊,他们却始终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直到里面的学生自己跑出来参加科举考试。谁知道贺星回还埋了多少后手,就等着他们入局?

    两人默默移开眼,沉默了一会儿,张本中深吸一口气,问,“贤侄难不成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些消息的?”

    “叔父可曾想过,如今世家想要出头,只能靠女官,可女官们进了宫,是谁的人就不好说了。”陆裴道,“长此以往,世家还会是世家吗?”

    张本中不由皱起眉头,想到了那群还在等着他点头,好送女儿入宫的族人们。

    他本来是坚决不同意此事的,但陆裴这话倒是提醒了他,就让他们送,等到自己吃了亏,意识到女生外向,靠这些女儿振兴家族是不可能的,想必就会老实了。

    不过他嘴上说的是,“那又与我这闲人何干?这话我早就说过,可是你看看,如今大半世家都倒戈到了皇后那一边,我也成了世家的罪人。”

    这么一想,还真有几分意兴阑珊。

    陆裴问,“叔父难不成就这样放弃了?你甘心吗?”

    张本中眯起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办法?”

    “是不是办法,我也不知道。”陆裴说,“不过,我近来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别人的东西,只要是好的,我们拿过来用又何妨?”

    他伸手点了点桌上的书和报纸,“他们能印书,办报纸,我们也能。他们能开书院,收学生,我们也能。”

    这个“打不过就加入”的思路,让张本中不由呆了一呆。

    好在经过之前的连番打击之后,他已经不是那个死抱着世家的荣耀和规矩不放的张本中了。甚至因为族人们的“背叛”,他现在很有一种报复心理,觉得这些不听话的族人们,迟早会有吃了亏,回来求他的一天。

    但要族人们回来求他,前提是他依然有权有势,而陆裴的建议,就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一旦打开思路,张本中便发现,这确实是一条康庄大道。而且是贺星回的人已经走过,验证了不会有问题的路。

    既然如此,他们也同样可以走。

    女官们虽然走在了前面,可她们的身份,天然就会让读书人犯嘀咕。他们虽然晚了一步,却有世家的底蕴和无数学说的支持。不见女官们现在只敢搞一些小打小闹的新学说吗?那他们就办一份报纸,专门研究经典学说,抢占这方面的主动权。

    细究起来,这其实和世家以前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只要他们能成功,就依然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一时之间,张本中只觉得念头通达,一切似乎都豁然开朗了。他确实不应该纠结名分,反正不管叫什么名目,世家也好,别的也罢,只要能够拿捏住关键的位置,就能牢牢占据一席之地,纵然是贺星回,又能奈他何?

    他连族人想送女儿入宫的事都很宽容了,送走了陆裴,便爽快地应承了他们的请求,让他们自己去办便是。

    而他自己,则是一头扎入了筹备新报纸的工作之中。

    ——比起开书院,招收那些寒门子弟来教导,张本中显然对办报纸更热衷。虽然没有具体的理论,但没有人比世家更明白“名声”的重要性,而报纸,就是可以影响“名声”的存在。

    陆裴也没有跟他争,把办报纸让给他,自己领了开办书院的事。

    在张本中忙碌离京时,陆裴也低调地乘上马车,离开了京城。

    能将书院开在京城当然很好,但是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兰泽书院,后来者总是很难比得上的。所以陆裴决定主动避开。至于目的地,他也已经想好了,就去林州。

    那里学风最盛,结庐而居的寒门士子也多,他们求学若渴,却只能偶尔蹭一下名士们的课,是最有可能入学的。

    而且那里是陆谏曾经求学的地方。

    ……

    “陛下,就这样让他们折腾,没问题吗?”陆裳不无担忧地问。

    “有什么问题?”贺星回一边批奏折,一边不甚在意地道,“世上不可能只有一个声音,如果真的只有一个声音,那反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总有人会反对我们,与其提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暗箭,不如树立一面旗帜,让他们都汇聚到那边去,这样,至少竞争是光明正大的。”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故意看了陆裳一眼,“你应该不会怕与人竞争吧?”

    虽然知道这是激将法,可陆裳还是乖乖上了套,“自然不会。”

    贺星回一笑,“对了,有件事你先做个准备。从明年开始,女官考试会面向全国招收考生,我打算让你来做主考官。考试流程如何安排,人手怎么分配,你先列一份计划交上来。”

    陆裳很清楚,贺星回这是有意要将女官考试提升到跟科举考试相同的规格,因此答应得毫不犹豫,“是!”

    停了一下,又问,“我们是不是也该开设一所女子书院?”

    女性受教育的机会远低于男性,而缺失了基础教育,女官的生源在数量和质量上,就永远都比不上男性。长此以往,并没有好处。

    贺星回摇头,“为什么要开设女子书院?”

    不等陆裳解释,她又道,“以后开办书院的人会越来越多,而我们只要让女子能够入读普通的书院就够了。”

    陆裳不由睁大了眼睛,她就知道,贺星回不会看不到教育的重要性,原来反对女子书院,是因为已经有了别的想法。可是……她纠结了一下,还是道,“但男女学生就读同一所学校,是否太出格了些?”

    “我们做的哪一件事不出格?”贺星回道,“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还有老师看着,男女学生能出什么事?再说,如果要出事,把女人锁在后院里,彻底与外界隔绝,难道就安全了吗?”

    陆裳无法反驳。

    她很清楚,即便是规矩森严的世家内部,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其实也不少,只不过掩盖得好,深宅大院里的事不会闹出来给人知道而已。

    她暗道自己的格局还是比不上陛下,遇上这种事情就大惊小怪,实在不该。

    一边检讨自己,一边回去写女官考试的方案去了。

    陆裳做事,一向对自己有着更高的要求。其实她觉得,现在的科举考试,也还在草创之中,并不完善。既然如此,她就要拿出一个更完美的方案。为什么一定要是女官考试向科举考试靠拢,而不是科举向女官考试靠拢?

    只要她的方案更好用,礼部的官员早晚会学着用的。

    就在这种忙碌之中,新一年的科举考试和女官考试相继结束。

    去年贺星回就弄出了不少新东西,比如探花郎,比如让新科进士游览御花园,但今年,她做得更出格了。——科举考试和女官考试距离很近,她所幸等两边都结束之后,让新科进士和新晋女官们一起游览御花园,一起骑马游街,一起参加鹿鸣宴。

    这个决定一出,立刻就引发了热烈的议论。

    这前所未有的举措,让大部分读书人都觉得不适应,于是抨击的多,赞成的少。“有伤风化”这四个字,好像已经变成了最近的主题,但凡与人碰面,必然要唏嘘感慨一回。

    倒是民间百姓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而觉得有男有女还更好看,更热闹。

    就在这样的舆论氛围之中,新一期的《世界报》上,头版头条刊登了陆裳的文章《“风化”怎么又受伤了?》。

    文章中虚构了一个文人某,此人的“风化”似乎特别容易受伤,为了弄清楚原因,他便主动追根溯源,结果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毛病,千年以来,不少前辈都在这件事上十分担忧。

    “看见男女站在一起,就要惊呼世风日下。看见女人露出皮肤,就要痛斥有伤风化。好像天底下的男人都有同一个毛病,只要见了女人就会立刻发狂,失去理智化身禽兽,全然忘记自己读了多年的礼义廉耻。而且读书越多,毛病越重,以至于连妻子都成了要避讳的对象。”

    这让文人某十分担忧,他现在虽然还没到见了妻子都会发狂的地步,可是也很担忧会有那一天,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他找到了一位智者。

    智者告诉他,这种情况,让男人在外面乱走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不小心看见女人了。只有把男人关起来,不许他们读书识字,才能彻底根治这项毛病。

    这篇文章因为内容过于荒诞,骂人过于痛快,报纸一发售,立刻就成了所有茶楼酒肆最爱听的文章,还有人反复打赏,就是为了让说书先生多念几遍。

    自然,文章也引来了读书人们强烈的抵触。可是只要是正常人,就不敢轻易表露出这种抵触。

    要不然,岂不就承认了自己跟文人某一样。尤其是那些之前一直把“有伤风化”四个字挂在嘴边的,这时候都明智地保持沉默,甚至为了避免麻烦,主动闭门不出。

    如此一来,“风化”果然就不会受伤了,倒也正好应了智者给出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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