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星回注意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开明元年女官考试时, 几乎没有未婚的年轻女孩来报考。到了开明二年三年,报考的年轻女孩增加了不少,开明四年之后, 就几乎都是年轻女孩了。
她猜想,一来是年轻女孩可塑性更强, 接收新知识的速度也更快, 二来有了陆裳等人做榜样,世人看到女官也能有那么好的前程,对于这件事的疑虑也就大大降低了。
与其把家里的女孩子送出去联姻,结交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盟友, 不如送入宫中, 成为现成的助力。
反正目前看来,贺星回的地位越来越稳当,眼看着还能当个几十年的家,也不用担心朝夕之间又有别的变故。
于是各地新开办的书院里, 女学生入学, 好像已经成了见怪不怪的事。
民间甚至已经有了送女儿去读书的风尚, 不提将来入京考试做官, 就是议亲的时候,说出去也好听,还能挑到更好的亲家。
至于已经成婚的女性, 她们一方面是学习的难度增加, 另一方面,婚后分心的地方也太多了,很难像未婚女孩那样将心思都放在学习上。能出头的, 前两年就已经考出来了, 没考出来的, 也不再费那个事。
与其指望自己,不如好好培养家中的女儿。
但与之相对的是,皇家艺术学校所主办的艺术比赛上,参赛的女性越来越多了。
世家出身的女性,多半都会学一两样艺术,以陶冶琴操。对于已婚女性而言,这也是少数可以让自己放松的东西,因此大部分人都没有落下。如今女官考试她们不敢指望,但这种比赛,还是可以参与一下的。
何况皇帝也很舍得出彩头,除了奖金之外,绝世名琴、古董字画、美玉珍宝以及各种珍本孤本,他都舍得拿出来做获胜的奖励。夫人们虽然不缺钱,但是对这些东西也是心向往之的。
事实上,女性参赛者的水平往往并不比男性差,其中不少人同样也能名列前茅,成为众人瞩目的存在。
借由这个比赛,这些原本深居简出的夫人们,也自然而然地走出家门,参与到了各种社会生活之中。毕竟就连宫中的嫔妃们,如今也能自由进出了,她们自然也不可落于人后。
有各家报纸的报道,这些贵夫人之中的佼佼者,甚至也成为了明星一样的存在。
特别是全本《女子从军记》被改编成戏剧,搬演到舞台上之后,在其中扮演了角色的嫔妃和内外命妇们,更是家喻户晓。
如今,年节的时候去看戏剧演出,已经成为了新的流行时尚。
开明五年,四月。
今年的女官考试大有看头,因为多了两位身份特殊的考生。
其中一位是北方山部首领的女儿齐尔拉,另一位则是大越的皇长女殿下袁嘉。
上次贺星回要把女儿送去书院读书,在朝堂和民间都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如今女子读书成了新风气,皇长女又跑来考女官,有心人已经从中看出了贺星回的态度:即使是皇帝的子女,在她这里也没有太多的特权,依然要靠自己的才华和能力出头。
所以,袁嘉和齐尔拉能不能通过女官考试,就成了所有人都关注的事。
要不是这两年开始禁赌,说不准赌盘都已经开好了。不过暗地里有没有人在开盘押注,就不好说了。
被众人关注着的袁嘉和齐尔拉,此刻正在做考前冲刺。
如今的女官考试,流程已经非常完备了。跟科举考试一样,分成县试,州试和会试三级,外加一场殿试。为了避免各级考试之间的间隔时间太短,考生难以做好准备,县试和州试被调整到了秋天,考中者便可以安心备考,准备来年的春试。
与全国的英才一起应试,袁嘉的压力不可谓不大。但在贺星回询问她的时候,她还是咬牙选择了报名。
其实开明二年,她和齐尔拉才入学兰泽书院,短短三年时间,能升到天级,参加结业考试,已经非常难得了。尤其是齐尔拉,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才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她的另外两位伙伴,还在地级班熬着呢。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这几年,办着一份要给很多人看的报纸,袁嘉已经习惯了自省,习惯了思考。随着年纪增长,她越来越能够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现实,也就越来越能够体会到贺星回和女官们所面临的压力。
跟她们一比,她这点小事就都不算什么了。
所以她也想尽快成长起来,帮她们分担一些。哪怕自己的力量是微小的,但是多一个人,一定也会有点用处。
何况她是这样的身份。
虽然贺星回没有跟她谈过这个问题,但是作为皇帝的长女,袁嘉一直都在自觉地承担起一些责任,这两年尤其如此。
诚然,她也可以平庸地度过一生,以皇室公主的身份,以贺星回现在的人望,不愁过不好。可是,袁嘉从来没有想过选择那条路。以前的人们没有选择,所以只能依循着同一条路往前走。但眼下既然有了另一个选择,她当然是毫不犹豫尝试另一条路。
她身边这些优秀的女性,就像是高挂在天空中的明星,一刻不停地闪烁着光芒,让她这个被照耀着的人,即便生出一点懈怠的心思,都会觉得很羞耻。
这次贺星回让她去参加女官考试,虽然没有说明原因,但袁嘉依然有种非常激动的感觉。
她也终于能为母后做点什么了。
不是那些捶捶背揉揉肩的小事,也不是下厨做饭、量体裁衣的照料,而是在正事上入得了她的眼,帮得上她的忙。
袁嘉将这场考试当成一次贺星回对自己的考验,她的目标不仅是通过,至少要考进前五名。
毕竟她的备考条件确实比其他人更优越,平时可以向无数人请教,而现在备考途中,每天都会有人送来女官们抽空出的模拟考卷,如果她愿意,甚至可以直接坐在紫宸殿里模拟考试时的场景。
不对,这场景比考试的时候更恐怖。
毕竟考试的时候,会有几十个考生跟她一起出现在这里。而现在,殿里十几个人,只有她一个是考生——齐尔拉陪她模拟过一次,就对此敬谢不敏了。
如此这般,等到正式考试之日,袁嘉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对身边的一切都没有太明确的感觉。
被人群裹挟着去了礼部,又被裹挟着来到金銮殿,一应流程结束之后,考卷发了下来。袁嘉紧张地浏览了一番所有题目,确定都是自己会做的,才松了一口气。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年来,随着各种新思想和新发现不断涌现,科举考试和女官考试的试卷,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以前经史是考察的核心,尤其是四书五经,大部分的题目都是从里面出的。但现在,大部分题目都开始紧跟时事,考察范围也扩大了许多,民生、刑律、外交、商业等等,都被纳入其中。
这是袁嘉的拿手项目,毕竟她自己就是办报纸的,能接触到更多的消息,也更敏锐。
所以最终的结果,她考出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当这个名次从礼官口中念出来,袁嘉差点喜极而泣。她做到了!
皇榜一贴,袁嘉这个榜眼比状元更加瞩目。还没考试的时候,众人提起她,多少还是有些疑虑的,用的也更多的是各种问句,现在有了结果,夸起来就没有任何负担了。
第二天,所有报纸便齐齐将此事刊登在了头版头条。
而百姓教育自家孩子时,也有了新鲜的素材:皇帝的女儿尚且如此努力,你凭什么懈怠?
这个时候,袁嘉已经来到了紫宸殿。一进门就看到长桌上铺陈开的报纸,她忍不住脸红了一下。虽然自己也是个办报纸的,但大名出现在头版头条,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何况贺星回还在翻看这些报纸。
“坐。”贺星回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感觉如何?”
袁嘉傻笑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有点飘飘然,又有点惶恐。”
“别的也就罢了,不敢相信,可不应该。”贺星回道。
袁嘉的准备已经比大多数人更加周全,应该对自己有信心。这种信心基于对自身的准确判断,如果因为考了第二名就不敢相信,那说明她的自我判断失衡了。
袁嘉连忙点头答应,人坐得更直了,精神也比之前更集中。
“既然已经通过了考试,有些话,也就可以跟你说了。”贺星回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参加考试吗?”
“猜到了一点。”袁嘉说,“我是长女,要给弟弟妹妹们做个好榜样。”
“这确实是原因之一。”贺星回说,“你们年纪渐长,书也读得差不多,也到了能办事的时候了。可是该怎么对待你们,要把你们放在什么位置,大家心里都没有数。现在你开了个好头,下面的弟弟妹妹们,也就可以依样办理了。”
“那之二是什么?”袁嘉有些好奇地问。
贺星回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严肃,“之二,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人聚拢在你的身边,你要自己学会分辨他们。”
袁嘉闻言心头微微一凛。
贺星回安抚道,“不必害怕,他们也只是试探一下。但你既然是我的女儿,又通过考试进入了官场,这些就都是你必须要面对的,也是我希望你能面对的。”
“母后……”袁嘉的语气有些踌躇。
贺星回摆摆手,“没什么不能说的。过了年,我就四十岁了,储位之事迟早都会被提上日程。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光明正大一些。”
这话让袁嘉更加不安了,“母后千秋万岁……”
贺星回笑了,“千秋万岁,这话哄小孩子都没人信。人固有一死,而为大越培养出下一代的继承人,确保皇权稳定过渡,也是我的责任。”
“好了,不要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今天叫你过来,就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希望你站在这个位置上,让所有人都看到你,也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们还有另一种选择。”贺星回看着她,“听懂了吗?”
袁嘉咬了咬唇,但还是点头道,“听懂了。”
说白了,因为贺星回自己是女子,所以朝臣们不确定她对继承人的倾向是什么样的。
皇帝虽然子女很多,可是没有一个是她亲生的,那身份上就没有差别了。如此一来,贺星回是会按照传统选择立一个儿子,还是更偏向于选择女儿来继承大统?
只看她身边这些女官,以及这几年来的行事,便知道她对女性更加偏爱,所以扶女儿上位也是很有可能的。
现在贺星回将她推出来,意思很明显,几乎是在昭告天下:是的,我也有可能选择女儿。
这样一来,袁嘉所要面对的压力,就更大了。
会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她、审视她、评判她,任何的优点和缺点都会被人看在眼里,放大十倍,接受所有人的挑剔。
贺星回见状,便道,“不用太在意,我至少还能活二十年。到那时,你也快四十岁了,所以不用想太多,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把宝贵的光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袁嘉听到这里,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贺星回没有明说,那就有可能选她做继承人,也有可能不选。可无论选与不选,那都是二十年之后的事了。如果只在意这个,那她这二十年的时间就都会浪费在这件事上。还不如放开一些,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世事多变,谁知道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就像父皇和母后就藩的时候,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他们会回到京城,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
而她有这样的身份,有这样的条件和资源,只要愿意努力,这二十年里便能做成无数的事,不必去等那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即便退一百步说,她真的想要那个位置,也该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母后不会因为她是长女就选择她,朝臣更不会因为她是长女就支持她。母后把她推到所有人面前,代表的是一种可能,但只有靠自己,才能把可能变成事实。
想明白之后,她身上那种拘束感总算消失了大半,朝贺星回道,“我明白了,母后。”
贺星回点点头,又道,“前面是之一之二,还有之三。”
竟然还有之三?袁嘉竖起了耳朵。
贺星回抬眼看了她一会儿,才感慨似的说,“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这是完全属于父母长辈的感慨,很少会出现在贺星回身上。
袁嘉微微一愣,继而就反应过来了。
早些年的时候,大越的女孩们,十三岁议亲,十五岁出嫁的比比皆是。这几年,因为女性读书的风潮兴起,结婚的年纪也相应地延后了一些。但十八岁,无论如何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何况她是皇帝的女儿,天家无私事,她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是由朝廷负责的。
前两年是她还在兰泽书院读书,今年也结业了,按照正常的发展,接下来礼部就该顺理成章地上书,商议她的婚事了。
只有参加女官考试,才能名正言顺地拖延这件事。
因为一入官场,她的身份就不仅仅只是皇帝的女儿,她的价值也不只体现在联姻上。
如果说前面的之一之二是为国为家,那么这之三,就完全是为袁嘉个人考虑了。袁嘉想到这里,不由鼻尖微酸。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么多,可是贺星回已经为她考虑得十分周全了。
她不由得又想到,当初贺星回是问过她的意见,让她自己选择的。
她选了参加考试,所以今日坐在了这里,听到了这一番话。如果当时拒绝参加考试,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或许就是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成为古往今来无数公主之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她永远不会知道贺星回的这一番良苦用心,也不会明白自己辜负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
从紫宸殿里出来,袁嘉的心潮依旧久久难以平复。
这时,陆裳突然从后面赶了上来,叫住了她,“袁嘉殿下。”
袁嘉回头,“陆秘书,怎么了?可是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陆裳摇头,“我送一送你。”
“就这么几步路,我都熟悉了,不必麻烦。”袁嘉连忙道。
陆裳笑着说,“还是送一送吧。下次再来,你就不是袁嘉殿下,而是袁秘书了。”
袁嘉微微一愣,这才明白,陆裳或许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她便点点头,安静地继续往前走。陆裳走在她身边,一时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通过女官考试的那天,陛下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这两年通过考试的人越来越多,陛下却没有再问过这个问题。今天,我想把这个问题送给袁嘉殿下。”
“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希望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
袁嘉知道她是刻意在提点自己,不由问道,“那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陆裳脸上挂着平静优美的笑意,“我当时的回答是,我的理想不能说出口。直到今天,也还是一样。我的理想,在达成之前,不能宣之于口。不过我当时反问了陛下,她的理想又是什么?”
袁嘉也好奇地问,“母后是如何作答的?”
“陛下说,她的理想是:让所有人都有选择的能力。”陆裳道。
她转过头,见袁嘉听得似懂非懂,便笑道,“我当时也并没有完全听懂。可是这几年来,身在这个位置上,看到了太多,才真正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力量。”
“这句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困境。”陆裳说,“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读书人,平民百姓……这些,在陛下眼中是一样的。她的眼光和胸怀,从来没有被局限在一隅,而是平等地看待着一切,并尽己所能地让所见的一切平等,给每个人选择的机会。”
陆裳这么一说,袁嘉立刻就懂了。
因为她也是那被普照的众生中的一员,并且刚刚完成了自己人生中至关重要的选择,于是对陆裳的话更有感触。
她还没能完全懂得这番话中的意思,但是已经领会了陆裳希望她明白的。
任何人在贺星回面前都没有特权,但任何人又都是拥有特权的:只要你努力,只要你选择。
不管是之一之二还是之三,贺星回都对她寄予厚望。所以陆裳才对她说了这一番话,问了她那个问题:她的理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是一个锚,能够随时让她们找准自己的位置,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和地位的转变而迷失在漩涡之中,失去方向。
……
在袁嘉陷入思考时,阿喜也正面临着人生中另一个重要的选择。
最近,贺子越对她表白了心意。
其实贺子越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怎么掩饰过,不但阿喜知道,她相信,身边所有人多少都猜到了一点,不过都没有挑明而已。
这几年,大家都忙,时间过得也快,根本分不出神来考虑这些。
现在,经过几年的发展,各方面都稳定了下来。忙当然还是很忙的,但都已经是熟惯了的工作,做起来不会像刚开始那样手忙脚乱,也就可以腾出一些精力来考虑其他的事了。
而且她今年二十岁,贺子越更是已经年满二十五,确实应该郑重地考虑婚姻大事了。
在这件事上,贺子越并没有声张,也没有急着请媒人登门,而是先私底下表白心意,问她的意见。这是他的体贴之处,万一她拒绝了,反正也没人知道,就省去了无数的麻烦。
几年来,他一直都这样照顾着她的心情和想法。阿喜只有高渐行一个亲人,但兄长也没有对她这样体贴过。如果问她对贺子越这个人的感觉,当然无一处不好,可如果要考虑婚姻之事,阿喜仍免不了踌躇。
除了那些世俗意义上的问题,比如出身不匹配之类,更让她迟疑的,是自己的事业。
虽然秘书省的同僚之中,颇有一批是有家室的,但她们都是婚后多年才考入了秘书省,已经有子有女,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少。而且这两年来,比例也在逐渐下降。
可见婚姻注定会牵扯住一个女人大部分的精力,光是生孩子养孩子,就足够忙上好几年了。
那几乎意味着她要放弃自己努力至今才拥有的一切。
还没有开始选,阿喜就已经确定,她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也许贺子越依然体贴周到,也许子女会懂事孝顺,可是……她不会再是现在这个阿喜了。
她叫阿喜,大名高渐远,是皇后陛下赐的名字。
这不是世人会给女孩取的名字。得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想过,或许皇后陛下是希望自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走到更远的地方。
皇后陛下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才让女性们从后宅走出来,她如果再走进去,会不会让对方失望?
还有她在殿试的时候说过的理想:她希望如果一个女子所嫁非人,可以再一次地选择离开。
那个时候,阿喜觉得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理想,只要女人们想离开,只要别人也允许,就不会有别的阻碍了。可是今天,她突然意识到,在面对一个选择的时候,在背后拉扯着她们的东西太多了,像绳索,像丝网。
能举起慧剑,干脆利落将这一切斩断的人很少。
她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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