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 贺星回算是个非常讲道理的领导了。
她强势,但从不乱来,所有的事情都有规划。虽然总是会吓他们一跳, 但最后又往往都能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最重要的是, 她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很少有私心。
这当然不是说她没有私心,只不过她将私心和公心平衡得很好,几乎从不占用朝廷的资源来为皇室谋好处,或者说在她得到好处的时候,朝廷和官员们背后的势力, 也能够得到相应的好处。
如此理政治事的水平, 在历朝历代的掌权者之中都是少见的。
所以此刻, 众臣面对着手中的奏折, 根本无法辩解, 因为这件事确实藏着他们的私心。
他们怕贺星回立一个女儿做继承人,更怕因此而在皇权交替时引发乱象,最终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 于是一味地求稳,甚至打起了插手皇女婚事的主意。
但很显然, 讲道理并不代表好欺负,而他们的那一点小心思, 显然也被贺星回看了个透彻明白。
“陛下疼爱孩子, 非但为他们谋划深远, 而且还能惠及天下其他的孩子, 臣等不及。”瞿英第一个低头, 他干咳一声,先将话题拉回了比较安全的位置,“这将十八岁定位法定婚龄的法子,臣以为很好。”
众人反应过来,连声附和。
能够走到他们这个位置,大部分人看事情的角度,也不会只局限在一个范围之内。很多事情从前或许忽略了,但那只是因为从来没觉得需要重视,被贺星回一提,他们也会主动去思考。
其实有些东西,贺星回没有说出来,但是任何有家有室、有妻有女的人,都会有很清晰的感受。
十三四岁就成婚,生孩子,三十出头就能做祖母外祖母,女人的一辈子,似乎一下子就被缩得很短。她们真正的青春年华,只有婚前那短短几年,然后就像是枝头的花,凋谢之后结果、成熟、坠落——可这些已经与花没有任何关系,是下一辈的事。
四十岁的男人还可以称一句前途无量、年富力强,可是四十岁的女人?已经是曾祖母辈的老东西了。
她们枯萎在后宅之中,好像成为了一件贵重的摆设,一尊没有感情的佛像,无人在意她们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要高高地供起来就好。
这些年来,报纸号召人们走出家门,而皇家艺术学校又弄出了各种各样的比赛,颇有一批夫人和老夫人走出后宅,重新焕发出了青春的光芒。男人们也是这个时候才惊诧地发现,自己从前只听说过一个“X老夫人”名号的女人,竟然也各有所长,造诣不输男子。
不夸张地说,有些男人,甚至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自己的枕边人。
如果她们能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又能绽放出什么样的光芒呢?
现在贺星回提高婚龄,显然就是意在将更多的时间交给她们自己去支配,让她们在成为妻子、母亲,乃至是女人这个身份之前,先做一个“人”,不被任何局限地展示自己。
不去考虑生育率和人口增长之类的问题,贺星回的这个提议,其实很符合这些读圣贤书出身的官员的理念。
所谓娶妻娶贤,他们成亲,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繁衍承续生孩子,更想要一个知己、一个同伴,甚至极端一点,一个能在关键时刻扛起全部责任,支撑一个家族的合作者。
只不过以前,想要娶到这样一个妻子,他们大部分只能撞运气,选一个家风好的人家,然后赌他家的女儿也教得好。
既然是赌,大部分时候都只能输了。
但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这些女孩子们可以去书院就读,又有更多的时间学习知识和充实自己,也就有了更多的机会,让男方考察她们的人品和才能,让选择代替虚无缥缈的运气。
所以他们一开始是附和贺星回,后来就越想越觉得这个提议确实很好。
于是这一项,就这样轻松地通过了。
等气氛缓和过来,再倒回来说袁嘉的事,所有人都显得特别的心平气和。他们先是对贺星回道歉,表明这是考虑不周,但同时也指出,这件事不可能无止尽地拖延下去,贺星回迟早要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这也是为了安定人心。
再说,即便新的法律将成婚的年纪定在十八岁,袁嘉和两位稍微年长的皇子也已经远远超过了。
这件事眼下只是他们说,再拖下去,就会被天下人说。
本来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弄到引人疑窦的地步,实在没有必要。
“诸卿言之有理。”贺星回点头道,“所以今日召集诸位,也是为了商议此事。不过孩子们大了,难免有自己的想法,这事还是让她自己来跟你们说吧。袁嘉!”
袁嘉应声从女官的队列里走出来。
重臣们看看她,再对视一眼,彼此都心下了然。前面还是“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后面叫出来的人却只有袁嘉一个,圣心偏向哪一边,已经很明显了。
其实这一点贺星回本来也没有掩饰过。一直以来,她提起孩子们,说的都是皇子皇女,而不是皇子和公主。虽然只是一个称呼的事,可总是被并排提起,就会让人觉得他们有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地位,自然也该有一样的权力。
袁嘉站在贺星回身边,这个位置,似乎能够让她从身边的人身上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于是就算面对一屋子的重臣,也不是特别紧张,可以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打算自立女户,这样无论婚前婚后,我都是一家之主,诸位相公也不必担心我成了婚就会有什么变故。”
重臣们不由一愣。
他们都没想到,袁嘉居然能想到这么刁钻的角度。
“殿下的意思是,让男方入赘?”有人问,“那将来有了孩子,从谁的姓?”
“我认为不算是入赘吧,不过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更便于一般人理解。”袁嘉坦然地道,“至于从谁的姓,那不是很简单吗?继承哪一边的家业,就从哪一边的姓。”
“岂有此理,这不是乱了纲常?”立刻就有人反驳道。
他们甚至不需要思考,只凭下意识的反应,就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出格的事,绝对不能答应。
“怎么会乱了纲常?”袁嘉理直气壮地说,“一个孩子,有父母一半的血脉,既然能从父姓,继承祖父家的产业,自然也能从母姓,继承外祖父家的产业。”
贺星回觉得,重臣们脸上的表情很有趣。
能够继承外祖父家的家业,对他们来说,估计是一件很有诱惑力的事吧?可前提是孩子从母姓,那就有点让他们难以接受了。
其实如果从染色体的角度来说,他们选择男性作为继承人,也算是有几分道理。因为确实只有Y染色体才是代代相传,不会变化的。但令人遗憾的是,真正能够稳定伴Y遗传的,往往既不是智商,也不是才能,更不是血统,而是——遗传病。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他们眼下讨论的,与其说是袁嘉的婚事,不如说是皇位承续的问题。袁嘉的情况不具备普适性,暂时还不用着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她这个提议对皇位继承人的影响。
原本袁嘉出嫁之后,就会成为外人,失去继承人的资格。她这一招,看似出格,实际上正好化解了这个问题。
只要孩子从她姓,依然是袁氏的孩子,自然就没问题了。
虽然重臣们还是很别扭,总觉得外孙和孙子亲疏不同,可实际上,从血脉上来说,他们都拥有父母一半的血缘。所以这个时候,姓氏确实可以成为决定性的因素。
逻辑上确实如此,可是实际操作之中会遇到的问题就太多了。
他们忧心忡忡,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诸如要是父母双方都是独生子怎么办,父母双方都还有别的兄弟又要如何解决,如果默认外孙可以继承家业,是否女儿也可以继承……等等。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要是父母都是独生子,那就同时继承两家的姓。——这对于当下的人来说,听起来似乎十分荒唐,但是在贺星回那个时代,早就已经成为了潮流之一。
至于剩下的问题,袁嘉笑了一下,“诸位相公是不是有些糊涂了?我们现在讨论的只是继承权,有了继承权,也不一定能够继承家业。如果还有其他的继承人选,自然是竞争上位。”
语气中那种不惧怕竞争的态度,又让重臣们心梗了一下。
不过,这倒是很符合贺星回一贯以来的行事准则,那就是以能力而非性别作为划分标准。
但即便如此,他们心中的重重顾虑也没有消除多少。毕竟父死子继是千年以来的规矩,如果没有儿子,是宁可从旁支过继,也不可能将家业交给女儿来继承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又不仅仅是皇位承续的事了。
当然,如果没有儿子,那么袁嘉的这个提议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至少在座的所有人,比起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会更愿意将家产留给独生女。对那些只有女儿的人家来说,这或许会是一个好消息。
问题是皇帝不止一个孩子,儿子女儿都很多,在大臣们看来,这种情况下还坚持女儿也拥有继承权,那就是生乱的根本啊!
对于这种说法,贺星回嗤之以鼻。好像嫡长继承制就不会生乱了似的,纵观历史,真正严格按照嫡长的顺序把皇位传递下去的王朝,一个都没有。被定为继承人,以皇太子的身份登基的皇帝,更是寥寥可数。
“朕听说,前朝时庶子是没有资格继承家业的,到本朝,也没有这样的限制了。甚至还有庶子承爵的。”贺星回道,“这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既然庶子可以,女儿自然也可以。”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官们,“毕竟如今,女儿也一样是在为家族出力啊!”
这倒是事实。以前的女儿,为家族出力的方式就只有一种,那就是联姻。现在她们可以出仕了,地位非从前可比,自然也应该拥有相应的待遇。用贺星回的话来说,如此才可以提高他们的积极性。
但众人还是迟疑不已,“可是如此一来,只怕引起天下震动。”
“朕以为,是诸位想得太复杂了。诸位试想,你们百年之后,家业交由嫡长子继承,剩下的儿子总要分一些财产的吧。如果从中取出很小的一份分给女儿,你们会拒绝吗?”贺星回问。
那自然不会,实际上,很多老人家确实会在去世之后,给女儿也留一些东西,做个念想。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是他们想得太复杂了。
现实之中,女儿没有继承权,可是很多人家,也不吝于为女儿准备丰厚的嫁妆,临终时也会给女儿留一些东西,这都是变相的分配财产。
贺星回又道,“所以我们提供的,只是一种选择。可以给女儿分财产,也可以不分,这取决于做父母的想法。而一旦女儿继承了大笔家业,想要传给孩子,就必须要让孩子跟着自己姓。外孙变成孙子,也不必担心会削弱家族的实力。”
“如此,诸位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因为他们现在都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在不同的位置上,自然有不同的想法。
当他们还处在继承人的位置上,自然希望自己是唯一的选择,不会有其他竞争者。可当他们处在父母的位置上时,就会觉得自己的每个孩子都很好,都应该为他们考虑到了。
在这个基础上,将女儿也纳入进来,只不过是分财产的孩子多了几个,而决定权依然掌控在他们手中。
见他们都不说话了,贺星回便道,“诸位既然都不反对,那就把这件事落实下去吧。刑部和大理寺、监察院拟一份《继承法》,将这些条款都写进去。”
重臣们晕晕乎乎地答应了,直到从紫宸殿出来,才意识到又不知不觉中落入了贺星回的节奏。
最后根本没有解决袁嘉的问题!
反应过来之后,他们随即簇拥到了韩青身边,准备再商量一下这件事该怎么办。
其实贺星回最可恶的地方在于,她看起来好像属意袁嘉成为继承人,可实际上又什么都没做,搞得他们就算想反对,似乎也师出无名,不好直截了当地提出来,只能不停地绕圈子。
韩青笑着摆了摆手,“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得回去歇一会儿。诸位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吧。”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让几个心里还有想法的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韩青却是一派轻松,慢悠悠地走回了中书省。
瞿英从后面赶上来,笑着道,“令公这份气度,令人佩服。”
“不佩服又如何?”韩青反问。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他们这位陛下,对付朝臣的手段是越来越纯熟了。大概很多人根本没有意识到,今天这一遭,真正的重点根本不是什么继承不继承的。
新的法律出台,将贺星回所说的那些条款都写入其中,代表的是更重要的一点:从此以后,女性将拥有独立的财产和地位了。
记得几年前,冯蕙离婚的时候,靖侯向贺星回要求让她立女户,当时虽然引起了一阵议论,但是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因为女性连自己的财产都没有,根本无法独立生活,所以这个女户的政策根本就是一纸空文。
但以后,还会是吗?
现在很多女性都走出了家门,她们或是进工厂做工,或是在街上摆摊做点小生意,或是有一技之长可以混口饭吃,读书识字的甚至还可以给报纸供稿,乃至考宫女,考女官……这不仅是她们的出路,也是她们的财产来源。
有了财产,又可以自立户口,做任何事就都有底气了。
……
三法司的新法条还没有颁布,消息已经先在朝堂内外传得沸沸扬扬了。
就连报纸上,也接连好几天都是议论此事的文章。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两方在报纸上吵得不可开交,让这件事情的热度更高。就算是不识字的小民,提起来也能说得上几句大道理。
不管别人怎么说,那些只有女儿的人家,却都松了一口气。
其实现在民间也有招赘之事,可是财产还是女婿的,家业还是女婿来管,女性在这种关系里依然只是一种附庸。最直白的一点,她们连契书都没法自己签署,签了衙门也不认,只能让丈夫去签。
但是如果法律保障她们的权益,那情形就不同了。她们完全可以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财产先是在自己手里,然后传给孩子,无需担忧丈夫变心,更不用担心自家的产业有一天改了姓。
只是这样,她们就已经很高兴了,可是事情还没完。
几天之后,在这件事风头最热的时候,又有消息宣称,皇长女袁嘉殿下也自立了女户,京兆府那边的手续都已经办完了!
普通百姓并不在意这其中的政治意义,他们只知道,连皇帝的女儿都立了女户,那这必然就是好东西,是值得学习的。由此,民间一下子涌现出了好多立女户的情况。
其实这几年来,随着官府逐渐推行将奴隶转为雇工的政策,很多原本是奴隶的人,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户口。而在奴隶之中,其实是有很大一批女性的,她们之前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立女户,很多人只能选择挂靠在亲戚家里,那些连挂靠的亲戚都找不到的,索性就拖着不去办,给政策推行带来了不小的阻力。
现在发现可以拥有自己独立的户口,她们立刻就变得积极了起来,倒是一下子解决了不少堆积许久的文书工作。
而袁嘉这个榜样,似乎还嫌不够,过完年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威北侯府的次子订了婚,男方嫁,她娶的那种,将来的孩子也会跟着她姓。
这件事一经见报,立刻就又成为了烨京城最火热的新闻。
袁嘉这位皇长女,也一跃而超过了她亲爹皇帝,成为了大众眼中新的皇室代言人。
而此刻,皇帝陛下正在像天底下任何一个老丈人一样,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他的未来女婿。
管惊鸿其实是皇帝的熟人,甚至一度还是皇帝非常赏识的一个年轻人。
他虽然出身威北侯府,却并不喜欢舞刀弄棒,当然他也并不喜欢四书五经、仕途经济,只喜欢弹琴,是个不折不扣的琴痴,得到一份古琴谱就会废寝忘食地钻研的那种。
皇帝开设的皇家艺术学校,本来只招收宗室子弟,但因为学校里藏了很多琴谱,管惊鸿就走关系入了学,并且迅速崭露头角,得到了校长的赏识。
之后,他更是屡屡在学校举办的各种比赛上拿到奖项,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名人。
不过他并不爱那些热闹,继续深居简出,到处搜集琴谱。
他和袁嘉,就是在秘书省的藏书馆里遇见的。藏书馆里有很多世家捐出来的书籍,其中自然少不了古琴谱。在将皇家艺术学校的琴谱看完之后,管惊鸿就天天往藏书馆跑。
袁嘉入职秘书省之后,分配到了隔壁的编修馆工作,编书的时候也有很多需要查资料的地方,两人就这样认识了。
以前袁嘉不知道自己如果结婚的话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认识管惊鸿之后,她就一下子明白了,她想找的就是这种跟自家亲爹一样不爱俗务,淡泊名利,只一心钻研自己喜欢的东西,身上没有多少烟火气的存在。
而考虑到贺星回对她的要求,找一个不慕名利的结婚对象,当然也比找一个野心勃勃的更好。
至于管惊鸿,对他来说,不劝说他建功立业,不觉得男人就应该保家卫国,甚至也不要求他入朝为官,而是觉得他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最好的袁嘉,自然也是清纯不做作,跟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就连以后的孩子要跟着袁嘉姓这一点,他也不以为意。反正自己只是家里的次子,既不需要继承爵位,也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
袁嘉怀疑,他可能也不知道孩子姓袁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那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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