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089章 所图

    阿喜是在陆裳离京之后, 才知道了她的想法。

    正好此时京中有不少报纸都在议论陆裳出任地方官的事,其中以质疑居多,阿喜便立刻化身体里所有复杂的情绪为力量, 执笔开始为陆裳摇旗呐喊。

    她的风格跟陆裳不同,虽然一样是讲道理,可陆裳的文字讽刺意味很浓,阿喜却是娓娓道来,像是一个亲切和蔼的交流者,让你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 提不起反驳的心。

    于是那些想要趁着《世界报》失去了一位犀利的主笔去抢占舆论高地的人们, 忽然发现,它的战斗力不但没有变弱,似乎还更强了?

    这些女官是怎么回事!

    其实陆裳这件事, 不光是民间议论,就连高官重臣们, 心里也颇有疑虑。

    韩青就颇为委婉地对贺星回说过,只怕下面的人没有与女官相处的经验, 难免手足无措,生出慌乱。

    其实他是在提醒贺星回, 搞不好下面那些官吏们轻视陆裳一介女子,会故意给她使绊子。也不用做别的, 只要“不合作”三个字,就足以彻底将一位朝廷派下来的主官架起来了。

    不汇报当地情形,不给予各种资料,也不配合各项工作, 甚至故意让一些奸滑的百姓, 挑两三件难以处置、拖延日久的官司找到她面前, 将她的时间和精力都拖住。

    这一招,他们都是很熟练的了,也不止是陆裳,任何朝廷新委派下去的官员,都难免经历这一遭。

    韩青能知道这些,还是因为韩瑾之外放之后,颇遇到了一些麻烦,一度不得不写信回家求助。好好一个天之骄子,被他们弄得狼狈不已,到陆裳身上,只会变本加厉。

    贺星回也不知道听懂了还是没有懂,只似笑非笑地道,“当初朕与皇上刚刚回京时,诸位爱卿想必也不知道该如何与朕相处,现在这不是也很好么?”

    韩青:“……”贺星回当然觉得很好,可是至今还在林州开书院的陆裴,以及至今还在家中颓废度日的张本中,可能就不怎么好了。

    不过他也反应过来了。

    韩瑾之会在外头遇到各种困境,可他仍然选择把孩子放出去历练,贺星回又何尝不是?女官只留在秘书省,固然可以接触到各种军过政事,可是不走出去看一看,许多东西终究还是只浮在纸面上。

    韩瑾之在这几年的历练之中已经越发沉稳,回京之后,必然能支撑起韩氏,并未辜负他的期许。

    那么……皇后对陆裳的期许,又是什么呢?

    这些问题,也只是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无数的工作淹没了。

    进入九月,朝中正式颁布了一份《婚姻条例》,除了规定了结婚年龄之外,更明确了婚姻双方的财产归属及各项权利,也就是说,即便不是立女户的女性,也拥有自己独立的财产权。在女官们的努力下,甚至连和离的条款也被写入了其中,列举了几项女方可以提出和离的情况,基本上就是把“七出”对应了过来,只不过叙述委婉得委婉了一些。

    写这些条款的时候,女官们就已经暗爽在心了,果然一经公布,立刻就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于是报纸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论战,阿喜也再次忙碌了起来。

    不过这一回,她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战斗,爆发出来的力量比之前还要强,文章一篇接着一篇,几乎叫人应接不暇。虽然反对的声浪仍然还在,但是在论战之中支持这项政策的人也着实不少。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些不公之事,所有人都知道,但因为理所当然,于是也不会轻易去质疑。可是当它被提出来摆在明面上,接受所有人的审视时,除了冥顽不灵之辈,大部分有廉耻心的人都看不下去。

    虽然“看不下去”是一回事,采取行动又是另一回事。不过幸好,在这件事里,处于弱势、遭受不公的女性已经拥有了一部分力量,正在竭尽全力地为自己和同胞们争取更多的权益。

    声势一大,就连一些反对者说起话来都更谨慎了。

    与之相比,朝廷规定了法定结婚年龄,没有达到年纪就结婚的,必须要接受罚款这一点,几乎可以称得上波澜不惊。

    但是实际上,这一条才是朝廷会全力推行的。

    为此,贺星回特意提出,可以正式设立村级行政单位,帮助朝廷管理地方。村官同样隶属于朝廷的官吏体系,可以领俸禄,定期接受考评,考评优等,就有机会晋升。

    至于人选,可以由村民们推选德高望重者担任。他们更熟悉当地情况,又有威望,管理起来自然也更方便。

    而这些村官们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一是确保村学的稳定运行,二是推行法定结婚年龄,这两条都会与他们的政绩挂钩,不但影响到他们本人的俸禄、奖金、考评,同时也会影响村学所获得的拨款、资源倾斜乃至师资力量。

    相信如此一来,村官们对这件事会更上心。

    在民间的平均婚龄本来就已经被推迟到十七岁的情况下,要推行这项政策,并不算太难。或许没办法完全杜绝,但只要大多数百姓都有这样的意识,自然就可以潜移默化。

    为此,编修馆主持的几份颇受欢迎的小报上,都刊登了相应的文章。

    等这些事情都逐渐落实下去,报纸上的争论也落下帷幕时,开明十一年也走到了尾声。

    开明十二年的开头,又是一件让贺星回始料未及的事。

    中书令韩青上书致仕。

    以韩青的年纪,自然早就可以致仕了。不过身在中书,身上的各种责任也不是那么容易抛下的,而大多数人也不会主动抛下。留在这里一天,就还是手握重权的宰辅之臣,一旦远离权力中心,就再也没有呼风唤雨之能了。

    所以自古以来,帝王罢相常见,自己辞官的却不多。

    就连贺星回也没想到,韩青会在这个时候辞官。

    按理说,这些年来,他们也算得上君臣相得,共同推动了不少政策,将大越治理成了如今的模样。接下来还有许多的事要推行,怎么这个时候突然撂挑子了?

    可是韩青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上了奏折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态度十分坚决。

    贺星回让人带着太医去看过,他的身体倒是没有大碍,不过老年人身上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他称病不朝,贺星回也没什么办法。

    思来想去,只好把瞿英叫来,让他去探望一下。

    瞿英到时,韩青正在煮雪水烹茶,他忍不住叹道,“令公真是好兴致!”

    “肩膀上的担子卸下来了,浑身轻松,自然做什么都有兴致。”韩青笑着招呼他坐下,也不免感慨道,“上一回这么悠闲,好像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

    瞿英一听,就知道他去意已决,不由道,“令公激流勇退,实在是令人钦佩。”

    “瞿兄说笑了。”韩青微微摇头,“我不过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胆小之辈。从前,我眼看朝堂上的乱象,却是无能为力,好不容易等来明主,收拾乱象,又将大越治理成了如今的模样。我已经老了,失了锐气,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就不霸占着位置了,也要让年轻人们出头啊!”

    瞿英不由笑道,“令公这话,可是骂了好些人啊!”

    韩青哑然失笑,“瞿兄正是一展抱负之际,因此有用不完的精神。我却觉力有未逮,只好先退一步了。”

    其实说到年纪,韩青也只比瞿英大几岁而已。

    可是和蛰伏乡野三十年,只为等一位明主的瞿英不同,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朝堂,执掌中书省也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到今天,最初的理想已经实现了,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好,他便也知足地停下来,不再奢望更多。

    这时候退下去,他这一生可以称得上圆满顺遂,没有任何不足。

    于公,他已经完成了当年迎庆王回京时的所有想法。于私,因为他身在中书省,所以家中子侄一直难以往上晋升。特别是韩瑾之,他已经在外面转任过三次,打磨得十分纯熟,只差一个回京的机会。

    既然如此,于公于私,他都应该退下来了。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韩青与瞿英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是谁都不会去说破。

    虽然贺星回没有说过她的志向,可是她身边的近臣们,多多少少都能察觉到一点。特别是这两年,在立储一事上,贺星回的拖延态度实在太明显了。

    为什么就是不肯立储?必然不会是因为想推袁嘉上位。如果她就是要立一个皇太女,这些重臣谁又能拦得住她呢?

    迟迟不立,必然就是有别的缘故。

    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这圆满顺遂不会添上一分裂痕,韩青才选择了在这个时候退下去,不去面对那个时刻。

    这份“自知之明”让他立于朝堂数十年不倒,也让他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

    沉默片刻后,韩青笑着举起茶杯,“喝茶。”

    瞿英抿了一口茶,站起身道,“既如此,下官这就回去上覆陛下。”

    韩青饮尽一盏茶,起身相送。

    之后,免不了还有个三请三辞的流程,直到最后一次推拒,贺星回这才允了他的请辞,召他入宫奏对。

    这也是应有的流程,他这一走,中书令的位置就空下来了,他这个前任是有资格提一下继任者的名字的。除此之外,也还有一些他对朝廷接下来的建议,要说给贺星回听。再者便是趁此机会,为自家子侄们要点好处了。

    之后,就是一系列的人事变动了。

    中书省改制之后,除了中书令,还有左右侍郎,左右仆射四个位置,但之前并未满员,只有左侍郎严文渊和右侍郎武焕。如今韩青请辞,左侍郎严文渊便被提拔为了中书令,而后,贺星回更是一口气将剩下的三个位置都填满了。

    吏部尚书瞿英为左侍郎,武焕为右侍郎,礼部尚书陈昌为左仆射,大理寺卿为右仆射。

    提拔了这三人,自然又空出了三个位置,如此依次填补,着实是一番不小的动静。

    不过其中最大的变化是,趁此机会,贺星回将阿喜职位前面的副字去掉了,成为了教育司的司长。另外,冯蕙、裴萱、严意、陆薇等女官也都被塞进了六部,领了一个主事的官职。

    主事的官职并不高,但这一项职位变动,却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不过这一回的变动实在太多了,很多人都还在找自己的位置,因而也没有人出声反对。

    从开明元年第一场女官考试开始,到现在,十二年的时间,女官们终于正式走进了朝堂。

    虽然之前还有一个陆裳,但她更像是个例。不过,也正是因为她先铺了路,所以后面的人才能走得这么稳当。

    ……

    韩瑾之风尘仆仆地进了门,没有来得及梳洗,就先去书房见了韩青。

    韩青正在写大字,他不敢打扰,便站在一旁看着,等韩青搁了笔,才赞叹道,“父亲的字又有了不少的精进。”

    “你出京多年,若是原地踏步,岂不惭愧?”韩青走到他面前,笑着打量了他一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总算回家了!”

    韩瑾之一个大男人,听到这话,顿时红了眼眶。

    “回来了就好。”韩青又拍了拍他,“去吧,梳洗一番,过来陪我吃饭。”

    吃饭只是顺带,最重要的还是要交流一下朝堂上的这一番变故,好让韩瑾之对一切心里有数——他回朝之后要入职监察院,负责纠察百官,自然须得要先把京中的种种关系都理顺了。

    等韩瑾之梳洗毕,回来时,饭菜都已经摆上桌了。父子二人坐下来,先闷头吃了一会儿菜,等韩瑾之填了一下肚子,韩青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叹道,“经此一番变动,陛下对朝堂的掌控又更进一步了。”

    “这难道不好么?”韩瑾之问。

    韩青摇头,“好,怎么不好?”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分明不是这样的。

    韩瑾之不由问,“陛下是圣德明君,自开明以来,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国为民,连自己住的宫殿都没有修整过,更不用说各种骄奢逸乐之事,父亲究竟在担心什么?”

    “若只是骄奢逸乐也就罢了。”韩青放下筷子,“她过得这般简素,连紫宸殿里也不见多少装饰,仿佛无欲无求,难道就当真无欲无求了吗?”

    韩瑾之夹菜的动作不由微微一顿。

    这倒也是,人生在世,总是会有所求的,有人想要权势,有人想要钱财,有人想要美色,有人想要奢侈享受……这些一眼就能看得出的欲求和野心,反而让人放心。可若是如圣人一般无欲无求,反而令人猜忌。

    这世间是没有圣人的。

    不求一般人想要的东西,那必然就是所图更大!

    可她已经是摄政皇后了,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她没有、值得她去图谋的?

    这个问题出现在脑海中的瞬间,韩瑾之心下咯噔一声,立刻明白了韩青的忧虑。但他旋即就道,“即使如此,也没什么可担忧的。她确然是千百年未曾有过的圣明君主,纵然……更进一步,想来也是天下顺服。”

    自古以来,只有开国之君的底气最大,因为整个天下都是自己打下来的,君威最重,所有的朝臣也都会服膺于他,行事自然也就不会为种种规矩所束缚,更加随心所欲。

    但在韩瑾之看来,贺星回的功绩,是连大部分开国之君都比不上的。或者说,倘使她生在乱世,必然也能成为千古不遇的开国之君。

    有这样的功绩,有这样的名望,有这样的能力和手段,即使她真的有那个想法,那也理所应当。

    像她这样的人,性别已经不能成为她的桎梏了。

    韩青沉声问,“那陛下又当如何?”

    韩瑾之猛地抬眼,对上父亲锐利的视线,又下意识地垂眸避开。

    韩青说的陛下,当然不是贺星回,而是皇帝。如果贺星回当真有御宇登极之志,天下人确实都不可能反对,反对了也没有用。如此,挡在她面前唯一的阻碍,就只有皇帝了。

    天下不可能有两个皇帝,那她究竟会怎么办?

    韩瑾之几次张口欲言,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吐出一口气,用颤抖的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笃定地道,“即便如此,也应该不会是最坏的那个结局。”

    贺星回要是想弑君,何必等到今天?

    韩瑾之在京城的时日虽短,却也知道两位陛下的感情很不错。不仅他知道,全天下的人只要看过报纸的也都知道。

    如果贺星回真有那样的心思,只要把皇帝关在宫里,不让任何人提起他,不让任何人想起他,不是更好吗?但她却让皇帝随便在外面晃悠,还开了一家学校,又在报纸上写文章,可以说是挣足了存在感。

    见他已经冷静下来,韩青才重新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道,“你既然有了判断,那就相信自己吧。”

    “父亲……”韩瑾之这才意识到,父亲是故意用这件事吓唬自己。

    他能想到的,韩青难道会想不到吗?

    不过,他也能明白韩青的苦心。

    京中不比外面,在这里做官,除了办事之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琢磨贺星回的心思。——虽然大臣们总是将君心难测、不敢妄自揣测君心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可是真的不揣测君心的人,是不可能安稳地留在朝堂上的。

    不能把她当成傻子糊弄,可是也不要把她想得太可怕,这中间的度,只能由自己来掌控。

    即使是父子,在这种事情上,也是帮不上忙的。所以韩青能做的,就是用一个事实的例证,来让他迅速进入节奏。而且,他继续在朝为官,这件事也是必然会遇到的,提早有个心理准备,并不是坏事。

    韩瑾之又喝了一杯酒,感受着渐渐平复的心跳,有些哭笑不得。

    ……

    灯火摇曳,光线昏黄,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眼睛就容易花。

    陆裳抬手揉了揉眼睛,视线暂时从文书上移开,伸手拿起铁签子,将已经变得很短的灯芯剔出来了一些。火焰猛地一暗,然后又陡然明亮了起来。

    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的女使猛地惊醒过来,看了一眼铜漏,连忙起身道,“大人,先歇了吧。”

    “看完这一份。”陆裳笑着道。

    女使有些不高兴,“那些人分明是用这些东西糊弄大人,分您的心,您怎么还顺着他们的意走?”

    “虽然是故意刁难,可这些确实都是历年留下的难案疑案,若是能尽快裁断,涉案的百姓也能早日安心。”陆裳道。

    就说其中一个杀人案,因为官府找不到证据,也抓不到凶手,于是所有涉案人员就一直被关在县衙的牢房里,已经关了快一年了。如果这些涉案人员都是被冤枉的,那这一年的牢狱之灾,就完全是飞来横祸,而且是躲不开避不了,事后也不会有任何道歉补偿的那种。

    不亲自出来看看,根本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种荒唐事。

    而且这还不是个例。

    陆裳来的时候踌躇满志,想的都是如何打开局面,到了这里才发现,亲民官的工作,永远都是在这种琐碎之中打转。这也就难怪从前那些清贵的世家子弟们,从来不会想插手这些事情,都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假如他们稍微动念,想要亲自处理这些事,就会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好在陆裳这一路走来,也没有哪件事情是无比顺遂的,都要花费巨大的心力和无数的时间去谋划,她都已经习惯了。

    埋首案牍那么长时间,总算是将这些事情都理清了,接下来,也该让下面的人见识一下自己的手段了。抓紧时间,应该还能赶得上今年的春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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