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098章 诏书

    如果说“双帝节”的设立, 还是比较委婉的表达,几天之后的中秋宫宴上,皇帝当着群臣的面拿出的另一封诏书, 就是开门见山了。

    其实大越本来没什么举办中秋宫宴的传统, 至少开明以来从没有过。

    所以皇帝突然搞了个中秋宫宴,要与群臣同乐,自然就是一件稀奇事了。

    进宫之前, 许多朝臣心里都已经有了一种“要出大事了”的预感。这让他们不免忐忑, 但又竭力想要掩饰这种忐忑, 于是整个宴会的氛围, 至少表面看起来十分热烈。

    宴席就设置在御花园里,方便一边品尝美食,一边赏月。

    暮色四合, 圆月初升,月光如银, 夜风轻拂,在一片桂子幽香之中,宴席正式开始了。

    贺星回和皇帝相携而至时, 群臣已经在各自的位置上安坐了。虽然此时天光暗淡, 只能靠烛火照明,光线不比白日明亮, 但站在高台之上往下看, 还是能够很清楚地分辨出女官与众不同的服色,数量虽然少, 但夹杂在一式的朝服之中, 像是星星点点的光。

    更重要的是, 她们现在已经不会再因为出席这种宴会场合而觉得紧张胆怯了。

    偶尔对上周围打量的视线, 甚至还能从容举杯,朝对方点头示意,反倒叫看的人不好意思。

    贺星回看了两眼,就收回视线。

    今天的宴会是皇帝组织的,诸事也由他做主,贺星回只负责出个人,所以说了几句开场白之后,她就坐下了,任由皇帝掌控场面,反正这种场合正适合他发挥。

    在歌舞的遮掩下,流水一般的宴席送了上来。

    这个季节确实很适合设宴,不那么热,但也绝不会冷,饭菜从御膳房送到这里来,无论温度还是口感都是最适宜入口的时候。

    除了一些经常入宫,能得宫中赐宴的官员之外,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本该是难得的机会,能够真正品尝御膳房的手艺。但现实是,今日坐在这里的人,一大半都没什么胃口。

    贺星回倒是吃得很安然,可惜她最喜欢的一道油焖大虾,吃起来麻烦又不太雅观,只能浅尝辄止。

    忽然手边被推过来一碟剥好的的虾。

    贺星回一转头,便见皇帝一边用毛巾插手,一边朝她笑道,“难得阿姊有喜欢的菜,多吃点。”

    她不由笑了起来。他们虽然是夫妻,但因为作息和空闲时间都不同的缘故,很少能够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皇帝总能记得她的喜好,不过像是现在这样给她剥虾,倒是很少见。

    主要是因为两人身边都不缺服侍的人,他通常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贺星回自然领了情,将盘子端过来,一只一只地开始品尝。

    底下不知多少人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都不由被震了一下,心想,两位陛下的感情是真的很好。

    这一点,虽然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但有时又不免会疑心,觉得可能只是做出来的样子。毕竟权势之争,就连亲生的父子兄弟都会反目,何况夫妻?贺星回如此强势,很多人都觉得皇帝是被她压制着,不能不退让。

    至于他给贺星回的那些特权和优容,特别是最近这一年多以来种种操纵舆论的做法,在许多人看来,更像是她自导自演。

    所以此刻亲眼看到这一幕,感觉自然十分复杂。

    于是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帝终于进入正题,拿出那封诏书时,他们反而没有太过明显的反应了。

    在这封诏书里,皇帝先是讲了高祖和太宗皇帝打天下的不易,又说了江山社稷交到自己手上时的压力,因为自己才能平庸,生怕担不起这样的重任,然后话锋一转,盛赞皇后的贤明和才能,历数她掌权以来的种种功绩,认为这是不弱于古之贤王的千古之功,应该得到与她的功绩匹配的身份和地位。

    不得不说,虽然人人都知道现在的盛世是由贺星回一手缔造,但是真正听到这些政绩被一条条这样念出来,还是让人忍不住震撼。

    普通的帝王,能做到其中的两三条已经算是贤明了。

    有这样的功绩衬托,对于她应该得到更高的身份和地位这一点,没有人能说得出反对的话。

    追根究底,今日还能够坐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这些政策的受益者。

    因而,当礼官念出圣旨的最后一段,称皇后的功绩千古无匹,他这个帝王却身无长物,没有能够嘉奖她的东西,唯一能给的只有皇帝之位,因而预备在明年禅位,让她成为这个国家名正言顺的主人时,众人看起来都还算冷静。

    非要让贺星回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她觉得应该是“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松了一口气的情绪多过震惊和抵触。

    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酝酿得太久,而且早有预料,所以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反而没有太过明显的感受。当然,也有可能是没有反应过来,或者想说的话在这里不方便。

    毕竟要当面骂她,很多大臣心里还是有些打怵的,还是在奏折里骂起来痛快一些。

    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同僚对此事是如何看待的,总要私底下串联一番,有了同盟者,才能放心开口。

    脑海里漫无目的地转着这些念头,贺星回又吃了一只虾,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也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紧张激动。

    一切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所以很多人在面对看不清的未来时,会心生惶恐。在这一点上,贺星回是幸运的,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已经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后,因而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也许并不全然是对的,但至少不会是错的。

    所以她的态度是坦然的。

    事实上,对她来说,御宇登极确实只是走个流程的事,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毕竟朝政早就尽在掌控,走这一步,并不能增加她手中的权柄,反而可能会更遭非议。

    但贺星回还是必须要走,因为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私心。

    一件事有很多种可能,可是如果不迈出这一步,可能就永远只是可能。只有让它变成事实,才能化作一道光,照亮后来的人。

    虽然人们常说后来居上,但有时候榜样的力量也很重要。在这个有无数束缚和掣肘的年代,她身为开拓者,和其他人相比,已经拥有了无数的特权。

    如果连她都不敢走出这一步,又怎么能指望后来人超越她呢?

    她自己正是借着前人光辉的指引,才顺利地走到这里,自然也有义务在此处留下一道光。

    希望以后的人们提起她,应是“生女当如贺星回”。

    ……

    中秋节过去之后,整个朝堂上下的气氛都变得古怪起来。而且这种古怪迅速感染了整个京城,又向着更远的地方扩散。

    但是短时间内,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表态。

    就连平时对于这种热点新闻最为热衷的小报,也没有任何一家刊登了这件事。

    最后还是《世界报》先登了一篇代表官方立场的文章,民间的议论才逐渐热烈起来。

    而在那之前,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已经开始了。

    从第二天起,陆续就有一些反对的奏折送了上来,有委婉含蓄的,也有言辞激烈的,更有愤而辞官的。不过贺星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些奏折就被皇帝拿走了。

    “阿姊你别管,说了这件事交给我,就不能让你分一丝神。”他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登基十五年,皇帝头一回在紫宸殿里设了桌案,办起了公。

    和经常跟朝臣们言辞相对的贺星回不同,皇帝的做法是把重臣们都叫来,一人发一摞奏折,叫他们当着自己的面看完,写一份批复交上来,写得他不满意,就打回去重写,直到通过为止。

    重臣们:???

    虽然这似乎是他们的职能,但总觉得不是这么用的。

    写了一天批复的重臣们,晕晕乎乎走出紫宸殿的时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里琢磨着是否要约束一下下面的人,不要再上这种没什么用处,只会被用来折磨他们的奏折了。

    这还没完,很快就有一群女官从紫宸殿里走了出来。她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个盒子,看制式应该是用来装奏折的那种。

    正疑心这是否就是自己批的那些奏折,女官们已经各自散开,跟在其中一位重臣身后,“皇上说,折子既然已经批完了,就请大人顺便带回去下发吧。陛下-体恤诸位大人,说是盒子沉重,不可劳动大人们,叫下官帮忙送过去。”

    “……”不但叫他们批,批完之后还要他们亲自送回去给写奏折的人?

    而且还是当着女官的面!

    曾经,朝臣们以为留中不发就已经是最恐怖的事了,那意味着贺星回不想谈论这件事,根本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现在有了对比,他们才终于意识到,贺星回是多么地委婉,多么地给他们面子,就算有时候当面指着鼻子骂,那也只是在小朝会上,没有让他们在下属面前丢过脸。

    再仔细想想,如果没有贺星回,如果当初登基之后掌管朝政的就是皇帝……

    众臣都不由得一个激灵。

    要知道,皇帝毕竟是皇帝,才能平庸不代表他不能搞事情。在才能平庸的帝王之中,有如同先帝那样老老实实,照着父亲留下来的政策继续施行的,也有前朝大宣末帝那样肆无忌惮、横征暴敛、骄奢无度,将整个王朝都祸害没了的。

    而他们这位皇帝陛下,以这些年的行事观之,多半会是骄纵任性、朝令夕改,想一出是一出,让朝臣们焦头烂额、疲于应对的那种类型。

    与他相比,贺星回是多么的英明神武、敏锐果决、敢于任事,纵然偶尔行事出格,也能自己扫尾,根本不需要他们操半点心。

    如此几天之后,送到皇帝面前的奏折就越来越少了。

    直到此时,民间的热议才刚刚开始。

    不过他们关注的重点,就和朝臣们不一样了。贺星回有没有资格这事,根本就不在讨论范围内,把从古到今的帝王拉出来比一比,如果连她都没有资格,那还有谁?

    虽然她是个女人,可她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御真大帝在世,一个人间帝王的身份,还委屈她了呢!

    百姓们真正关注的,是一个无关紧要——至少在臣子们看来如此——的细节。

    皇帝有后宫三千,那女帝是不是也有?

    虽然人人都知道现在的皇帝和女皇感情很好,但这也没有影响他有后宫啊。既然皇帝有的女帝都有,那这后宫是不是也该有?

    皇帝本人都没有想到,百姓们的关注点会如此清奇,搞得他也很尴尬。

    他以前确实没有想过这有什么问题,因为世人皆是如此,何况他的后宫还那么和谐,大家像家人一样相处,对他来说,只是陪伴自己的人更多了。

    现在忽然站到贺星回的立场上一看,感觉确实是有点奇怪。

    虽然在皇帝看来,他的嫔妃们喜欢贺星回多过喜欢他,对她也从来没有任何不敬,放在一般人那里,这就算是给予妻子的尊重了,可贺星回是一般人吗?

    类比一下,她当了女帝,要是也设一个后宫,纵然那些男人都对他无比尊敬,在他面前不敢造次,也还是叫人浑身不自在。

    这让皇帝一时不敢面对贺星回,悄悄地收了紫宸殿的桌子,回自己的天元宫去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发了一份诏书,叫礼部制定一套禅位的流程。

    自古以来,禅位一般都是跟朝代更替结合在一起的,多半是在仓促之间成事,有一份诏书和传国玉玺就够了,根本不会费心去弄什么仪制,要费心也是费心折腾登基仪式,那才是新朝帝王关注的重点。

    毕竟禅位的前朝帝王并不需要体面。

    但是现在的情况,虽然说是禅位,但本质上却是双帝并立,自然需要制定出一套单独的流程,以彰显皇帝的不同。

    ……

    自从进入教育部之后,阿喜的工作时间就变得稳定了起来。

    以前在秘书省,需要定期值宿宫中,现在却可以准点上下班,除了偶尔还要给《世界报》写稿之外,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可以放在家庭上。

    贺子越很体贴,主动承担起了更多照料孩子的责任。再加上长辈们的帮助,他们这个小家庭在经历了初期的手忙脚乱之后,很快就走上了正轨,虽然中间生孩子休息了两个月,但是对她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她很清楚这些都是怎么来的,在工作上就更加用心。

    这天晚上,她正在逗孩子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虽然已经听门房禀报过,但是亲自走到前面,迎到了客人,阿喜还是非常意外,“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

    她们这些女官,彼此之间的关系都还不错,比一般的同僚更亲密。但因为在宫里随时能见到,所以到家里拜访的事反而很少见。特别是袁嘉,她虽然是同僚,但还有另一个身份,私交上面就更要注意了。

    袁嘉解下身上的头蓬,笑了一下,“你这样说,倒叫我很不好意思了,平时不登门,登门就有事。”

    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阿喜这才拉着她的手,把人请到了书房坐下。应该没什么私事需要袁嘉趁夜跑一趟,多半是公事。既然是公事,还是在这里谈更好。

    两人跟着贺星回,都养成了讲求效率的好习惯,坐下来,叫人上了茶水,也没有绕圈子,便直奔主题。

    “阿姊可看过这几日的报纸?”袁嘉问。

    虽然知道阿喜肯定都看过,但她还是将自己带来的剪报取了出来,递到阿喜手边。

    阿喜低头一看,就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了,还是女帝能不能有后宫那回事。

    要说这件事里,最尴尬的其实不是皇帝,而是他的后宫,特别是后宫嫔妃生下的子女。虽然贺星回待他们一视同仁,该有的照料都有,但越是如此,就越是显得他们身份尴尬。

    也难怪袁嘉在这件事上拿不定主意,要来找她了。

    阿喜很快翻完了剪报,抬头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袁嘉轻轻叹了一口气,“按理说,应该压一压这样的言论,至少找一件别的事情,转移一下民众的注意力,叫他们不要总是绕着这件事打转,可是……”

    “可是又觉得百姓们能议论这些,并不是坏事?”阿喜问。

    袁嘉深吸了一口气,点头,轻声道,“这件事,我也不知该问谁,所以才来找阿姊了。”

    从一个妾生子的角度,从一个朝廷官员的角度,都应该阻止这个话题继续发酵。可是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又觉得这种讨论并不算坏事。

    至少终于有人正视了这些婚姻中的不平等。

    以往遇到这种难解的问题,袁嘉会去问贺星回。可唯独这件事,不能去问她。思来想去,京中那么多人,最适合求教的,还是阿喜。

    阿喜想了想,道,“如果你问我的意见,那就由他去。”

    袁嘉抿了抿唇,显然并没有打消顾虑。

    阿喜又问她,“你觉得陛下会设后宫吗?”

    袁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

    “那你呢?如果是你……会设后宫吗?”

    她没有说得太清楚,毕竟那种话以她们的身份不适合说出来,不过袁嘉听懂了,她再次摇头,“自然不会。”

    “为什么不会?”

    “我与驸马感情甚笃,自然不会考虑这些。”袁嘉说,“何况女子与男子不同,婚姻与生育都必须慎之又慎。”

    “不错。所以我想,真正的公平并不是男帝有后宫,女帝也应该有,那是谁强谁就有理,并不是我们想要的。”阿喜说,“真正的公平是,女人只能嫁一个男人,男人也只能娶一个女人,如此,双方的地位、财产和各种权益才能得以保障。”

    袁嘉竭力摒除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但想要天下人接受这种想法,何其难也?”

    “总要做的。”阿喜微笑道,“一步一步来就是。十几年前,谁又能想得到,今日你我会坐在这里议论这样的话题?你要做的第一步,不过是放任这些话题,让它自行发展。”

    意识到了不平等,这就是一粒种子,只要有合适的环境,迟早就能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成长成参天大树。

    到那一天,这件事自然就能做了。

    袁嘉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觉得似乎确实如此。其实这大概也是她自己直觉的想法,只是不像阿喜说得那么明白。而话说到这里,该怎么做也是一目了然。

    但她心里还有一层疑虑,“可是这样一来,母后就会一直处在舆论的漩涡之中。这件事本来就有不少人反对,再有这样的舆论,难免会让人觉得乱了纲常伦理。”

    “这件事有很多人反对吗?”阿喜反问。

    袁嘉微微一怔。

    “没说出来的反对,就不算是反对。”阿喜笃定地道,“你想报纸为什么纠缠的都是这些细枝末节?无非是不敢直白地说出‘反对’二字而已。这已是一种示弱了,咱们又何必与他计较?”

    也是,这些年来,创办报纸的人越来越多了,其中不乏世家大族,高官显贵在背后支持的,本来也是想让这些报纸成为他们的喉舌。

    如今“喉舌”也不过只能挑挑这种小毛病,反而证明母后的行事是大势所趋。

    见她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阿喜又笑道,“再说,你也把陛下想得太脆弱了。一个人只要做事,质疑和非议都是不可避免的。何曾见陛下因此而迟疑过?不如说,正因为那么多人都认为这种事是乱了纲常伦理,所以才一定要做。”

    什么是纲常伦理?

    是束缚在他们身上一层又一层的枷锁,让人愚钝、蒙昧、死气沉沉,只能在划下来的范围内行动。

    不考虑事实和现状,一味地因循教条,这种东西,早就应该被打破了。

    陛下治国,从来不是依循纲常。不过现在看来,很多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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