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玲珑棋局11

    赵衍一喜, 立刻要出去迎人。

    不料即墨清雨喝道“站住。”

    赵衍一愣,不解师父何意。

    即墨清雨已冷冷吩咐“告诉他,老夫已经休息, 无法见客。”

    家仆领命, 自去传话。

    赵衍震惊困惑,师父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收他这未来小师弟做关门弟子么, 之前求而不得, 怎么眼下人主动送上门了,反而不见了。

    家仆很快回来, 迟疑道“相爷,那位小郎君说,他不着急, 就站在门外等着相爷醒来。”

    赵衍望着漫天瓢泼大雨, 忍不住道“师父, 这么冷的天, 一直站在外面, 会生病的。”

    即墨清雨冷哼声,没说话,转身回屋了。

    赵衍也不敢再说什么, 默默跟进去侍奉。

    家仆倒是有些不忍心, 出门, 望着仍青衫秀雅,漱然立在雨中的江蕴, 道“我们相爷真的已经歇下了, 小郎君不如明日再过来吧。”

    雨势太大, 虽有十方撑着伞, 江蕴衣袖仍湿了一大片。

    江蕴朝他温雅回礼, 眸光冲静,道“无妨,我不急的。”

    家仆无奈,只能叹口气,转身回府了。

    心道,这小郎君看起来明秀风雅,像是虚心来求学的,相爷虽然脾气暴躁了些,可对待那些真正用心做学问的学子们向来有些耐心,也不知这回怎么这般狠心。

    十方一个自小习武的,站了不到一刻,就觉浑身凉透,有些受不住,他担忧江蕴身体吃不消,道“公子不如先回车中休息吧,属下在这边等着就行。”

    江蕴摇头,说无妨。

    只是命嵇安取来纸墨笔砚,直接在相府檐下席地而坐,将宣纸铺在膝上,对着漫天雨幕,挥毫写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即墨清雨召来家仆,问“他还在外面”

    家仆回是。

    小心翼翼问“相爷可要见他”

    即墨清雨冷着脸说不见。

    “他爱站,就让他站着去吧。”

    家仆复退下。

    即墨清雨训斥大弟子“让你研磨,总伸着脖子往外看什么那么想出去,就滚去院子里站着去”

    赵衍很冤枉。

    天知道,师父老人家大半夜为何要抽风练字。

    如果真的不想见,直接熄灯睡觉不好么

    还骂他往外看,一直伸着脖子往外看的明明另有其人好不好。

    但赵衍不敢说。

    半个时辰后,家仆再次进来。

    即墨清雨皱眉问“何事”

    家仆小心翼翼的将一沓沾了雨水的宣纸捧到即墨清雨面前,道“这是府外那位小郎君新作的文章,说等相爷醒来后,请相爷批阅指点一二。”

    即墨清雨愣了下。

    “他新作的”

    “是,老奴一直偷偷瞧着呢,那小郎君,就坐在咱们相府檐下现写的,身上淋着雨,袖口都湿透了,一气呵成,中间一笔未停,还真有几分相爷年轻时的风采。”

    即墨清雨冷冷瞪他一眼。

    家仆笑呵呵道“相爷若不想看,老奴这就还给他。这小郎君虽然挺用功,可大半夜的跑来请相爷看文章,的确不大合适。”

    家仆捧着纸就要退下。

    即墨清雨嘴角抽动片刻,道“等等。”

    “拿来吧。”

    他板肃着脸,道。

    家仆应是,忙将手中宣纸恭敬呈到书案上。

    即墨清雨起先放不下架子看,后来忍不住看了第一眼,看了第一眼后,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接着,索性拿起那一叠纸,目不转睛,一口气阅完了全篇。

    他眼神越来越亮,抚须而立,控制不住地露出赞赏色。

    赵衍在一边好奇的问“小师弟这篇文章,可是写得极好”

    即墨清雨顺口道“你们若有人能及上他十分之一,为师何苦每天浪费口舌骂你们”

    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不对,紧闭住嘴,而后严厉瞪大弟子一眼“谁是你小师弟”

    江蕴依旧坐在檐下看雨。

    雨丝落在他明净脸颊和纤长羽睫上,泛起淡淡的潮意,在清雅之外,又增了一抹朦胧的惊美,他整个人犹若水冲洗过的明玉,温润,剔透。

    十方撑伞立在一边,看着雨珠滴滴答答,不断落在小郎君青色袖口上。

    十方再次道“公子先去马车里休息吧。”

    他真有些担心江蕴病倒。

    江蕴依旧道无妨。

    抬眸,朝他宽慰地笑了笑,道“我们时间不多,我不想浪费。”

    而且,他还挺喜欢看雨的。

    坐在街上看,还别有一番风味。

    这时吱呀一声,相府紧闭的两扇门缓缓打开。

    家仆撑伞出来,伞下,立着一身宝蓝长袍、潇洒挺拔的左相即墨清雨。

    即墨清雨视线径落到江蕴身上。

    江蕴起身,双手交叠,与他行晚辈礼。

    即墨清雨负手,冷眼打量过去“你之前看不上老夫这道门,但老夫这道门,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你就如此笃定,老夫会见你”

    江蕴抬头,眸光清润,道“我不确定,但左相既肯屈尊见我,我想,我应当是赌对了。”

    即墨清雨又好一阵子没说话。

    “进来吧。”

    他抿紧嘴角,面无表情留下一句,转身回府了。

    雨水如注,比方才下得更大了,十方和嵇安一道侯在阶下,焦灼得望着茶室里面,小郎君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仍未出来。

    家仆贴心地送来热茶给他们。

    十方忍不住旁敲侧问“左相还在与我们公子说话么”

    家仆笑呵呵道“左相在给小郎君批阅文章呢。”

    十方“”

    即墨清雨不仅在批阅文章,还在考察课业,他接连考察了新近阅览的几册在他看来言之有物的经典,任意摘选段落,无论多么生僻,江蕴都能对答如流。

    一些观点和见解,让即墨清雨都耳目一新。

    即墨清雨冷着脸放下书,道“你并未荒废过课业,也根本不像之前说的那样,胸无大志,疏懒懈怠,为何要用假话搪塞老夫是不是受人胁迫”

    他口中的“人”是何人,再明显不过。

    江蕴道“学海无涯,今日不过凑巧能答上两句而已,这与晚辈胸无大志并不冲突。而且我欺瞒了左相,其实我之前在家中时已经拜过师,且不止一位,我若再拜左相为师,是对左相不敬,也是对之前老师的不敬。”

    即墨清雨立刻酸溜溜问“拜了何人”

    江蕴便道“是家中请来的几位夫子。他们都只是普通的教书先生,并无什么名气。”

    即墨清雨半信半疑,因他不大相信,几个籍籍无名的山野村夫,能教出这样优秀的学生。但他一时也无法反驳。

    便继续冷着脸“你今日,是为他而来”

    江蕴点头。

    即墨清雨冷笑“你如何确定,老夫会管他的闲事你难道没听说过,平日在朝上,老夫是如何骂他的”

    “一个睚眦必报、好武好战、敢在宴会上当众射杀齐国使臣的暴虐储君,老夫为何要救他”

    江蕴道“但他也是一个智勇双全,怀有赤子之心,有胆魄,有手腕,有能力,宁愿孤注一掷,孤勇而行,走最艰最险的那条路,也不愿意屈从世家控制,当颜氏傀儡的储君,不是么”

    “若不然”

    江蕴抬眸,望着这个清正板肃,言辞犀利,从不行谄媚之事的大隋第一纯臣。“左相也不会在三年前,暗中往北境接济粮草。”

    天空恰好又滚过惊雷。

    江蕴声音不高,却胜过惊雷。

    侍立在一旁的赵衍惊讶睁大眼,不可置信的望着板着张脸、席地而坐的即墨清雨。

    他日日侍奉在侧,怎么从不知道,师父曾经往北境偷送过粮草,师父不是最厌恶太子了么

    即墨清雨眼波不动,神色复杂的打量着江蕴。

    想,实在太通透,太聪慧了。

    当真如一块雕琢精致、光华惊艳四方的美玉一般。

    这样的美玉,合该与世无争,与青山流水为伴,心无旁骛地钻研学问,不沾染任何世俗泥淖。

    可惜,却被一头野心勃勃的狼给提前叼走了。

    即墨清雨又有些糟心。

    白菜被猪拱的糟心。

    他冷哼声,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此一时彼一时,老夫是不忍心看着数万将士因为他的冲动与莽撞,活活冻死在北边,今时今日,你觉得老夫还会继续由着他踩着将士们的白骨与鲜血上位么”

    江蕴淡淡一笑“那左相便愿意看着颜氏踩着无辜百姓的白骨与鲜血上位么据我所知,仅去岁一年,因为各种原因,屈死在以颜氏为首的世家大族手中的百姓多达数千人,他们有的因为失去田地而活活饿死,有的因为得罪当地豪强被活活打死,有的甚至什么都没做,便横死道边,连尸首都无人收。去岁九大营奉命安置流民,上下勾结,贪墨赈灾钱粮,寒冬腊月,将近千名流民驱赶到山中,任由他们活活冻死。九大营作战时,还有用奴隶祭旗,让死囚做盾墙开路的传统。此次骊山兵变,颜氏更是丧心病狂,在山中埋了无数炸药,让不知情百姓为其私欲陪葬,这便是左相愿意看到的天下与苍生么”

    “我知道,在左相眼中,他可能是一个好武好战不符合清流大儒所定标准的太子,但他治军严厉,军纪严明,麾下士兵令行禁止,从未做过屠城屠村、劫掠骚扰百姓之事,至少,他是一个头脑清明,愿意善待百姓的储君。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最终鹿死谁手,无人可以预判。但日后若天下真落入他手中,普通黎庶尚有活路,若是落入颜氏之手,于天下苍生而言,恐怕会是另一场浩劫与噩梦的开始。”

    “我今夜来,并非是让左相救一个看不顺眼的储君,而是请求左相救一救未来苍生。”

    江蕴自然是做过功课才来的。

    他知道,即墨清雨虽属清流派,从不参与朝中党政,但即墨一族在江北根基十分深厚。即墨清雨能无所顾忌地做纯臣,除了性情之外,还有家世做依托。即墨家族有一支神出鬼没的墨骑,由身怀绝技的游侠组成,他们可以畅行无阻的穿梭在任何国家间,传递消息,实力不输任何专业斥候。

    眼下,想要越过颜氏设下的重重封锁,将消息准确无误的传到骊山,只有即墨家族的墨骑可以办到。

    小郎君清雅声音在室中回响。

    不仅赵衍愣住了,连即墨清雨都有一瞬的失神。

    “你”

    他甚至忍不住想问,你究竟是谁,当真只是一个出身乡野的普通学子么,一个普通学子,怎会有这样一番高瞻远瞩的见解。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大多数人,穷极一生,都只关心个人成败得失,功名前程而已,能把一身一家弄明白就不错了。这是第一次,即墨清雨听到有人在他面前大谈天下苍生,而不是隋都朝堂的那点权力倾轧与风起云涌。

    即墨清雨目光一瞬锐利如电,问“你觉得,日后他有本事将整个天下都收入囊中可那一江之隔的江国太子江容与,才华手腕并不逊色他,你如何笃定,他一定能赢”

    江蕴“其他我不了解,但有一点,江容与可能不如他。”

    “哪一点”

    “江容与,身体恐怕不如他。”

    “”

    即墨清雨以为他是指江国太子坠崖受重伤之事,哼道“就算没有江容与,以后,可能也会有张容与,顾容与,他现在锋芒太盛,野心太重,这么大一个隋都,都已经快不盛不下他的野心了。力量令人疯狂啊,他就像一柄锐利无匹的刀,若没有一把能收束住他野心的刀鞘,老夫是不会放心把天下和黎庶交给他的。”

    江蕴胸口冷意泛起,有些想咳。

    便端起案上热茶,饮了一小口。

    他素白指节摸着茶碗,声音温雅而无情“力量令人疯狂,是在凭借力量可以得到任何东西,达到任何目的的前提下,可若让他知晓,天意自古高难问,天下间,有些东西,有些事,不是单凭力量就可以达到的,他自然不会陷入疯狂。”

    即墨清雨看着这个浑身充满秘密的年轻人“何意”

    江蕴“我听闻隋都有玲珑塔,巍峨壮观,高耸入云,登临塔顶,抬手可遮日,俯能听惊风,便是小小蝼蚁,也会生出征服天下的野心。我想在塔上布一局,等天下野心家来战。”

    说完,江蕴便起身,与即墨清雨告辞。

    即墨清雨神色越发复杂,良久,道“三年前,老夫曾派麾下墨骑往北境接济粮食不假,但那批粮食还未到达北境,他已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了雪山。”

    “他不是一般的孤狼,希望你能布好这一局。”

    江蕴与他从容行一礼,转身走出茶室。

    外面风雨潇潇,惊雷未止。

    江蕴仰头,静望着漫天雨幕,而后伸出手指,任由雨丝从指间滑落。

    十方忙撑伞迎上来,问“左相可是答应帮殿下了”

    江蕴点头,朝他一笑。

    道“我们去玲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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