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道杨柳依依, 马车已出城门。
黎意方面色微有不豫,阮羲也没买成点心,孩子的两只小手和衣襟前都被蹭了灰。
阮安用软帕为孩子擦拭了一番, 总觉得适才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心头渐渐涌起恐慌, 生怕是李淑颖的人又来寻她踪迹。
这时,黎意方掀开车帷往城门方向看去,男人眉宇轻蹙,似自言自语, 费解问道“怎么还追上来了”
“谁追上来了”
阮安眸色微变,颤声问道。
阮羲往黎意方的身边探了探小身子, 也往车帷外看去, 奶声奶气道“是刚才的怪叔叔, 就是他就是他把我的碧罗都弄到地上了, 还将我抱起来了。”
男孩还是对适才的事很愤慨,说这话时,肉嘟嘟的小脸还气鼓鼓的。
黎意方语气幽幽地回道“是定北侯霍平枭。”
话音刚落, 黎意方见阮安的面色骤然一变,姑娘的神情竟是带着惊慌和惧怕。
而她身旁的阮羲依旧懵懂天真, 这番他再定睛一看,便觉孩子的眉眼,竟与霍平枭极其肖似。
黎意方恍然,难以置信地问“这孩子的父亲莫不”
阮安颦着眉目, 对黎意方摇了摇首, 可神情却不是否认, 而是不想让阮羲听见什么。
“车夫, 你让马跑得快些”
“姑娘, 不是我不想快,是这马上了年岁,跑不快啊”
“求您尽量让它跑快点儿,我愿意多付银两,如果跑伤了或是跑死了,我会另付你买新马的钱。”
“唉,成吧,那我试试。”
待同车夫说完话,阮安立即将阮羲抱到腿上,呈着保护姿态地圈着孩子,亦对他温声叮嘱“羲儿,一会儿可能会有些颠簸,你坐稳。”
阮羲乖巧地点了点小脑袋。
阮安的心跳如擂鼓般越跳越快,她隐约觉得霍平枭似是发现了这孩子的秘密,可一时又想不出该如何应对这事。
她更不知该怎么面对霍平枭,生怕他凭权势,直接把孩子抢走。
驱驰中的马车愈发颠簸,车帷被裹挟着潮湿的春风吹拂得左右拂曳,老骥沙哑地嘶喑声颇显凄亢。
“呼”
霎时间,周遭还算和煦的春风顿然变为呼啸的劲风,阮安的心跳蓦地顿了下。
再抬首,她见车帷顶端有道劲健身影豕突越向空中,正势头泱泱地往他们乘的马车前飞去。
四蹄落地,那大马已在车前停驻。
车夫虽及时勒住了马,阮安的杏眼慌颤,瞳孔骤缩,仍没忘紧护好怀中的幼子。
车夫惊恐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这位官爷我们就是寻常出城的百姓,您您不能私拦我们的车马啊”
眼前的陌生男子仪容赫奕,身量挺拔冷峙,却对他的话不为所动,仍横马拦阻着他们前进方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黎大人得罪了什么权贵
“阮姑娘,你下来,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男人的声音低沉且熟悉,阮安不知所措,完全没料到霍平枭竟然知道她在这马车里,便想拜托黎意方先看顾好阮羲。
还未开口,黎意方却拦住她动作,道“你和羲儿待在车里,我下去见他。”
霍平枭已然纵下马背,待见车帷终于被人掀开,可出来的人却不是他想见的姑娘,而是那个负心的京兆少尹,他凌厉的眼眸不禁微微觑起。
黎意方则凛着面容走到男人身前,他并不畏惧霍平枭的权势,通身的气质也散着为官者的刚正,上来就冷声质问“霍侯虽乃勋爵,也不能当着我这个为民做主的京兆少尹的面,私拦良民车马。”
“为民主持”
霍平枭嗤笑一声,眼角眉梢亦蛰隐出淡淡的戾气“你同人定了婚约,却把人家姑娘扔在嘉州好几年。前年放榜圣上许你的官位尚可,你可没说要把她从嘉州接到长安来。”
说这话时,霍平枭明显强抑着怒气。
他已经能够确定,黎意方就是阮安口中说的未婚夫,那姑娘一个人独自带着孩子有多艰辛,他可想而知。
或许她和黎意方的这桩姻缘被毁,同两人当年发生的意外脱不开干系,可黎意方也定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他当年如果真的想与那姑娘成婚,便应当立即将她接到长安城。
黎意方有些懵然,他觉得霍平枭的指责简直莫名其妙,他好像是误会了些什么。
可即便是误会,他让阮安这个妙龄姑娘怀了他的孩子,污了人家的清白,却又将人弃之不顾,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人
“不比霍侯做出强占良家女,又将人弃之不顾的恶事。”
“当年之事纯属意外,我亦不知实情,你让阮姑娘下车,我有话要单独同她讲。”
霍平枭沉声说罢,也不欲再在这儿同黎意方争辩不休,决意径直走到马车前,让阮安出来。
黎意方却拦住比他略高半头的霍平枭,语气坚决“只怕不行,阮姑娘应当不想见你。”
“她是我孩子的母亲,我如果要见她,你还没这个资格说不。”
话落,霍平枭的眼睫压着淡蔑,男人那双沉黑如墨的眼睨着黎意方,似是在说你别逼我动粗。
另厢,阮安抱着阮羲,亦用两只纤手堵住了儿子的小耳朵。
她不知儿子将男人的话听进了多少,但她却将霍平枭和黎意方的对话都听进了耳里。
她怕两个人再这么言语交锋下去,霍平枭会将黎意方打伤。
这件事原本就同这两个男人都没干系,是她自己执意要将阮羲生下来。
阮安没料到,自她重生后,事情也朝着愈发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一切都过于阴差阳错。
霍平枭既是发现了这个孩子的秘密,那她早晚都要面对他。
她躲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世。
马车外,两个男人仍僵持不下,及至阮安掀开了车帷,他们方才停止了争吵。
阮安甫一跳下马车,将将站稳,便察觉出霍平枭的视线已落在她身上,她小心地抱着阮羲落了地后,男孩立即就躲在了她的身后。
霍平枭似是想往他们母子的方向走来。
半晌,却还是顿住了步伐。
男人看向他们母子的眼神,依旧难掩错愕。
一行人寻了处僻静的酒楼。
阮安终于寻得机会,想同黎意方解释解释这里面的误会,孩子也正神情懵懂地抬眼看她,不太敢接近霍平枭。
刚要开口,忽觉手腕蓦然一热,原是男人触感粗粝的掌心将它攥住,亦渐渐包覆住阮安触感温腻的肌肤。
“先跟我进去。”
霍平枭低声说罢,便要径直拽着阮安进那酒楼的厢房。
见姑娘的面容有些慌乱无措,黎意方开口阻拦“你先让她冷静冷静。”
霍平枭转首,冷睨黎意方,话音亦透着森然的寒意“都到这儿了,你就不用跟着了,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阮羲则连眨着乌溜溜的眼,直打量着身前那个陌生,且气场凌厉的男人看。
在孩童天真目光的注视下,霍平枭渐渐松开了姑娘的手腕,亦看向了他。
这孩子很乖巧安静,五官虽然似他更多,可气质却更像她的娘亲,他偶尔流露出的神态,亦更像他印象中那个温软娇怯的小姑娘。
阮安对着孩子颔了颔首,示意他不必担心。
待随霍平枭进室后,姑娘颇为手足无措,自车马被他阻截之后,她的心就一直在狂跳不止,甚而带着难以自抑的紊乱。
来这酒楼的路上,她其实想出了一套说辞,可却还是因着紧张,将它们都忘了。
霍平枭落座后,抬眼看向她,淡声道“先坐。”
阮安寻了处圈椅坐定,却见阮羲也哒哒地迈着小步,跟着她进了内室。
往昔的回忆逐渐浮现,阮安仍未弄清霍平枭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却觉得她在同霍平枭谈话时,阮羲不应当在场,便对男人询问道“能让他先去寻黎大人吗”
霍平枭垂眼看向阮羲,没说拒绝的话,却也没同意,问道“这孩子的名字叫什么”
阮安如实回道“他随我的姓,叫阮羲。”
“哪个羲”
他将语气放低,耐心又问。
“羲和的羲。”
阮安软声回罢,浓长的眼睫微微垂下,她觉得霍平枭应当看过山海经,是以并未同男人提起羲和的释义。
她在得知自己怀上阮羲后,便很快想好了它的名字,羲和是太阳女神的意思。
阮安那时想,如果生的孩子是个男孩,她就给他取名为羲,如果是个女孩,她则会给她取名为和。
是男孩,就跟他父亲一样,像小太阳一样耀眼。
是女孩的话,就能和她父亲姓名中的那个平字,取为和平之意。
看着男孩仍眼带防备地盯着他看,霍平枭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得温和,对他道“阮羲,你先出去,寻你娘说的黎大人,我有话要单独同你娘讲。”
阮羲的小脚却没肯挪地半步,及至瞧见自己的亲娘往他方向颔了颔首,他这才撇起小嘴,不情不愿地出了雅间。
“你和黎意方”
话还未问出口,霍平枭却见那姑娘的眼中竟是有泪意涌动。
他倒是也没少见过旁的女人哭,可这姑娘的泣态,却总是会让他产生恻隐。
他想不起那日之事的细节,却觉阮安如此畏惧他,会不会是他曾经给她造成了什么伤害
“阮姑娘,我是不是”
强迫了你。
这四个字还未来及说出口,便见阮安摇了摇首,回道“我也不怎么记得那夜的事了,但应当不是你想的那种。”
这话说完,阮安已大抵整理好了情绪。
她不想让男人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发抖,便强自平静道“霍侯,你当年曾说过,来日再见会许我两个愿望,不知霍侯所言可还算话”
男人听罢这话,硬朗的眉骨微微拢起,他当然能看出阮安的心思,便淡声道“可他是我的儿子,我不可能不要他。”
阮安说话的声线亦拔高了许多,她知自己出身草芥,无法与他争抢抚育之权,却还是想尽力争取。
她眼眶泛红,咬牙又道“可生他养他的人都是我,你从始自终都没废过什么功夫”
话说到这处,阮安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说“你不过用了一两柱香的功夫,可我生他,养他却用了数年”
听到“一两柱香的功夫”这七个字,霍平枭的眉宇愈发拢蹙。
可现在,他倒也顾不得同阮安考证这时间的长短。
“阮姑娘,除了阮羲,你提任何愿望我都可以答应你。”
为母则刚,曾经母子分离的锥心之痛阮安不想再尝,霎时间,美人温软的眉眼透着愤怒和悍然。
她已得知霍平枭成了当朝的大司马,凭他和霍家的权势,若想将阮羲夺回去,那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霍平枭肯在这里同她平静交谈,也是因为她曾经救了他一命。
阮安憋着泪,将声音放低许多,哽咽道“霍侯,我不要任何的金银,我也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我只想要我的孩子。”
说完,阮安豁然从椅座站起,纤瘦的两个肩头亦在发颤、发抖。
霍平枭见她如此,也起身往她方向走了过去。
阮安抬首时,正撞上他深邃莫测的眼睛,她心跳顿止后,又飞快避开了眼。
“我也是。”
男人沉冽且强势的气息拂过她发顶,阮安再度抬首,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霍平枭这是
还要与她争抢阮羲吗
阮安淡粉色的唇瓣微微颤着,未料,男人竟嗓音低沉又道“你和那孩子,我都要。”
都要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阮安费解地看向他,霍平枭又接着问“你和黎意方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罢,他伸出了指骨分明的右手,本想为眼前那泪意盈盈的姑娘拭拭眼泪,却还是怕他的行为会让阮安反感,终是又将悬于半空的手缓缓放下。
“我和他我救了他母亲,所以便求黎大人送我和阮羲回嘉州。”
阮安的情绪仍未平复,讲话时或多或少有些语无伦次,姑娘又想起适才两个男人那剑拔弩张的对峙,又道“你不要去寻他的麻烦,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未婚夫”
霍平枭却蹙眉,将她的话打断“黎意方的私德我不做凭判,他却然是个好官,调任也是陛下和吏部的事,我管的,只是大骊的那些兵马而已。”
阮安在前世时,却没少听闻他父亲霍阆的手段。
霍平枭掌管兵权,霍阆则被宫人悄悄地议论为,是本朝的影子皇帝,整个六部都由他所控,再说京兆少尹这一职本来就是会经常调动的岗位。
阮安仍想再为黎意方说几句话,霍平枭却仍未忘记正题,又盯着她眼睛,郑重问她“阮姑娘,你既然没和黎意方定下来,那你可有想好,我适才同你说的那件事”
阮安心在颤,纤手也在微微发抖。
“霍侯是想让我做妾吗还是想寻个宅子将我安置,让我做外宅妇”
“我不纳妾。”
“我也绝不会做你的外室。”
阮安的语气透着毅然,心想阮羲如果能以嫡子身份生活在霍家,其实也不比跟着她在嘉州差,前提是霍平枭未来要娶的名门贵女能够容得下阮羲。
脑海里亦在飞快地想,她该怎么同阮羲解释这事,让他认别的女人做母亲。
她颦着眉目思考时,小脸儿侧着,刚要转首同霍平枭开口提起这事,眼睑下方的寸寸柔嫩肌肤,却蓦然被男人温热的指尖轻摁。
“别哭。”
霍平枭眼帘微垂,他动作小心,蹙着眉宇,一下又一下地为她擦拭着眼泪。
“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做庶子或是私生子。”
实则他对于突然有了个儿子的事,心中错愕居多,这滋味属实复杂,他也在强作镇静。
而对于曾救过她,又给他生了个儿子的阮安,霍平枭自是心存愧疚,阮安既然是他孩子的母亲,那他注定会跟她有牵扯。
而今,他惟有尽力弥补,并承担责任。
“阮姑娘,你嫁我可好我会娶你为妻,这样阮羲就是我们名正言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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