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诀天走向风雪中的苏枕月。
温泅雪也背对着,远离那扇门。
身上那件凌诀天亲手披上的白狐裘,在他拥抱凌诀天的时候就滑落脚下,他回头看了一眼。
温泅雪不喜欢皮毛制品,但,凌诀天好像忘了。
温泅雪眉睫一顿,想起,这件白狐裘,和苏枕月身上的很像。
吃饭的时候,苏枕月笑着问温泅雪“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并不陌生,我们曾经见过吗”
温泅雪说,没有,这是第一次。
温泅雪见过凌诀天所有的好友,但,的确没有见过苏枕月。
只是,青檀小楼这一天比过去十年都热闹。
就在今天,在凌诀天和苏枕月回来前的白日,结界来过几波访客。
这些访客,当然是凌诀天的好友们。
青檀小楼身处结界之中,只有凌诀天和他的好友知晓位置。
凌诀天的朋友,不喜欢温泅雪。
甚至可以说,厌恶。
可他们都是凌诀天最好的朋友,为了凌诀天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连他们不喜欢温泅雪,也是为了凌诀天。
因为,温泅雪是个
在凌诀天少年落难式微时候相识,以道义相胁,迫使凌诀天和他结为道侣,从此负担他一生的,人品卑劣的药罐子;
资质奇差,即便凌诀天源源不断的资源,也只到炼气二阶的平庸无能之辈;
废物到吃再多的筑基丹,每次筑基也都会渡劫失败,反复境界倒退,最后只能修行到炼气二阶为止;
但因为道侣共享寿命,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倚赖已经成为半神的凌诀天,得以长长久久活下去的,废物吸血鬼。
温泅雪一直都知道凌诀天的友人们讨厌他,以至于就算源源不断地送药和物资来,这么多年他们也从未交谈过一字半句。
但在此之前,他并不明确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他。
直到,不久前温泅雪第一次主动走到小楼的结界边缘,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衣角。
问“阿凌什么时候回来已经三个月了。”
对方原本是不耐烦的,之所以没有头也不回离开,因为知道温泅雪身体极度脆弱,所以没有大力挣开。
过去曾经被温泅雪试图搭话过的人,都是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冷漠离去,温泅雪才知道的,他们讨厌他。
但是,当对方回头,穿过结界的白雾看见,或许是因为修为低微,看不穿雾气,因而乌黑的眼眸毫无焦点,静静望来的温泅雪时
在一片小心翼翼的屏息抽气声和漫长的寂静后,那个人的态度变了。
礼貌,温柔,善良,以及,诚实,有问必答。
甚至,殷勤主动。
温泅雪在见苏枕月之前,就了解了苏枕月许多的事。
凌诀天这些过去厌恶温泅雪,现在诚实友善的友人这样的友人有三个,在含蓄委婉地解释为什么那些人讨厌温泅雪的同时,每一个也都告诉温泅雪,苏枕月是谁。
苏枕月,是修真界京都著名的苏家的少主。
是和凌诀天,彼此拼却性命去救的挚友知己。
和凌诀天指腹为婚,本该青梅竹马,却因为灭门惨剧、误会,一次次分离。
又一次次命运般的交集。
他们是,彼此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
“如果不是你已经和凌诀天结下道侣契约,他们早就误会解除,在一起了。”
“如果有解除道侣契约的办法,你能成全他们吗”
“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放手,我同样可以让你安全地活下去,和现在一样。”
“所有人都会感激你。”
虽然过程中的说辞细节略有不同,但每个人最终都这么说。
温泅雪平静地说“你误会了,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我才是阿凌的道侣,他爱我。”
沉默。
他们,摇头,苦笑,或叹息。
看着他的眼神怜悯不忍,就像他在可怜地自欺欺人。
但,有一个人说“你问过他吗你可以亲自问问凌诀天,问他心里最爱的人,最重要的人,是不是你毕竟,旁人再多的猜测,都不如他本人来得更正确。他今天就会回来。”
于是,温泅雪今天问了。
咚,咚,咚。
温泅雪回头。
那扇几个月也不会被敲响的门,在今夜的雪夜里,第二次被敲响了。
不轻不重,礼貌,疏离,和凌诀天敲门的频率一样。
这个结界,这扇门,只有凌诀天一个人能进来,会敲响,现在还多了一个苏枕月。
温泅雪起身,第一次在对方开门之前从内部打开门。
乌黑雾蒙的眼眸里盈着清澈的蜜一样的笑。
像初夏凌晨,第一缕穿过海面的天光,照在山谷间。
山谷之中开遍金色盛着露水柔嫩的花,一半被照彻,一半黑暗,湿漉漉的,晦暗的明媚。
看不清,只是,漆黑又灿然。
门开了。
不是凌诀天,也不是苏枕月。
门外站着一个浑身包裹在黑暗里的人,戴着斗笠,背着一柄黑红无鞘的长刀。
那把长刀像是摄去了所有的天光雪色,在他身后,世界晕成一片漆黑危险的风暴。
恍惚间,世界颠倒,雪是黑的,那个一身黑衣的人是白的。
“打扰”
低哑的声音一经出口,让人像是身处黑暗的冰窟里,打从心底里发寒、生畏。
“风雪太大,我迷了路,借屋檐一避。”
对方意外的礼貌,声音低哑,但并不老朽,反而年轻。
特别的声线,初听叫人下意识蹙眉,听完之后却又忍不住想再多听几句。
“喵嗷。”
在他的脚边,一只狸花猫悄然蹲在那里,仰头看着温泅雪。
温泅雪不再笑,乌黑清澈的眼眸回到之前的幽静,看着门外的旅人“风雪太大了,屋檐没什么用,进来吧。”
浑身漆黑的旅人静静站在外面,没有出声。
狸花猫站起来迟疑了一下,尾巴催促一样轻轻地扫了一下对方的靴子。
一阵寒风袭来。
“咳咳”温泅雪再一次因为寒气咳嗽,他掩唇,别过头,“进来,把门关上咳咳”
进屋,关门。
神秘的旅人站在门内,安静不动,像一棵树,一尊雕像。
黑色斗笠下,他似是垂着眼,没有看温泅雪一眼,但任由打量。
在他的旁边,那只狸花猫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蹲踞着。
温泅雪认得这只狸花猫,半年前它曾经意外闯进结界,霸占了小楼外面。
这只凶戾的狸花猫在大雨天被放进来后,也和现在一样,安静乖顺地贴着门,垂着眼睛任由温泅雪观察,评估它的危险性。
神秘的旅人当然和这只狸花猫不一样,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神秘而危险。
虽然他背上那柄惊魂一瞥的刀,此刻已经看不见。
但他的人比他的刀更危险。
可是,温泅雪好像真的看不出来。
他径直回到桌前,摆弄一串风铃花,并不在意那个旅人和那只猫。
风铃花是凌诀天一位叫不谛僧的友人,送温泅雪的法器,可以即时沟通。
也是不谛僧告诉温泅雪,他可以直接问凌诀天要答案。
温泅雪摇了摇风铃花。
但对方似乎在忙,没有及时接通。
屋内便安静下来。
温泅雪侧首抬眼,看向那个危险但规矩的神秘旅人。
看了那只同样规矩的狸花猫一眼,温泅雪问“你饿吗要吃东西吗”
对方没有说话,靠着门,一动不动,好像在闭目养神。
只露出一截苍白干净的下颌,有一种清冽的冷淡感。
温泅雪没有在意,他上次给这只狸花猫做猫饭之前,对方也没有说它要吃。
温泅雪将剩余的食材炮制了一下,用剩余的灵米炒了时蔬,一分为二做了处理。
“做好了,吃吧。”温泅雪将一大一小两份炒饭放在餐桌,轻轻推到桌子的两边。
狸花猫自觉地跳上椅子,两只爪子搭在桌上开始吃起来。
神秘旅人没有动“你有什么东西想要”
声音低哑,平静,古井无波,却说不出的孤洁尊贵。
比凌诀天更孤寒,冷僻,没有凌诀天的凌厉倨傲和压迫力。
两次咳嗽,加上做饭耗费了太多体力,温泅雪倦怠似地垂了睫毛。
他想了一下,轻声说“需要回答一个问题,前情稍显冗长,你可以一边吃,一边听我说。”
神秘旅人走到桌前坐下,拿下了斗笠。
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肤色比温泅雪还苍白几分,像是从未见过太阳,左脸靠近眼尾和颧骨的地方带着一道红色的伤痕,从未好好医治过一样。
但,十二分英俊。
超出的两分,一分是伤痕赋予的特别的魅力。
一分是他气质里沉静的冷寂。
黑的衣,苍白的皮肤,分明年轻,又好像已经活了很久很久的气质。
温泅雪仿佛看到一座冷冽的,阴煞而清澈的寒玉之山,埋剑之冢。
山上有短暂暴虐的杀戮,和更久远的沉寂,周围是深不见底、无边无际的海,在无光的黑暗苍穹之下。
“很好吃,是我吃过的东西里最好吃的。”
从敲门到坐在这里,旅人的目光始终微垂着,不知道是礼貌,还是单纯毫无兴趣,没有看温泅雪的脸一眼。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平静,神情沉缓,内敛笃定。
但,却更像是在说这是一柄极好的武器。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他“嗯,谢谢。”
他吃饭的速度很慢,好像它们的确是世间难得的珍馐,值得分外的专注。
这让这位神秘的旅人有一种特别的从容贵气,有别于任何世俗繁文缛节的定义。
那只狼吞虎咽的狸花猫看到他,迟疑了一下,轻轻甩着尾巴,也吃得优雅了一点。
“你可以开始了。”对方说。
于是,温泅雪讲述了这个,综合了凌诀天的多位友人,他自己今日亲眼所见,多方视角的关系。
然后,问“他爱我吗还是爱苏枕月”
旅人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一下,或许是不理解,为什么一个美得近乎仙灵的青年,也会像个世俗的为情所困的恋爱脑一样,执著于一个男人爱不爱他。
“答案对你很重要”
温泅雪看着他“嗯,很重要。”
“有多重要你的回答,决定了我会怎么回答。”
温泅雪乌黑的眼眸静静的,一瞬不瞬,语速平和“一个农夫,耗尽他的一切,用一生种一片花田,终于花田开满了花。但是,所有人都说,花田里没有花,农夫看见的花都是另一个农夫地里的农夫的一生即将结束,花田可以不开花,这些花也可以不属于农夫。但他至少该知道,他种的花,去了哪里。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吗”
旅人已经吃完了,放下筷子。
抬眼,他用一双浅灰色瞳孔的眼睛看着温泅雪,平静地说“我不知道答案。”
温泅雪静静等待。
对方说“但我可以,让你直接看到最真实的答案。”
那只狸花猫也吃完了,优雅地舔了舔爪子,绕着餐桌走到温泅雪面前趴下,尾巴有意无意扫过他的手腕。
温泅雪“怎么做”
旅人的声音依旧低哑冷静,但,连凶戾的狸猫吃饱后都会格外乖巧给摸,对方的冷淡错觉也有些温和“我可以抓住你的道侣,你道侣的姘头,告诉他,在你和那个人之间,他只能救下一个,看他选谁。然后,你就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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