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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诀天是一个剑修。
前世温泅雪在青檀小楼的十年, 看话本是了解外面为数不多的方式。
说书人写得关于仙盟至尊的故事里,凌诀天永远是那个高冷出尘的白衣剑修。
品性高洁,信守道义。
他救过很多人, 杀得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
他在仙盟书院当首席的那些年, 任何场合, 任何险境,只要有他在, 他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同伴死去。
就连当初在流苏岛, 凌诀天一直怀疑温泅雪是血煞宗派来监视他的, 怀疑温泅雪是血煞宗安排的美人计,可是当温泅雪在宴会上含泪望着他的时候,他还是站了出来。
凌诀天或许的确冷淡高傲, 目中无人,桀骜自我,认准的道理就一定要让事情按照他的意愿实现。
但他是一个好人, 一个恪守原则底线、行事光明磊落的剑修。
温泅雪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直到匣子里血淋淋的头颅捧上来。
温泅雪望着不远处的凌诀天,他还是穿着纤尘不染的云锦白衣,仙气出尘, 眉眼甚至没有曾经的凌厉, 像阴云之下正在融化的冰城。
温泅雪“你疯了吗凌诀天。”
凌诀天看着温泅雪,毫无波动的神情, 甚至是有些温敛沉静的,像是收起所有利爪锋芒, 等待被夸奖的猎犬。
可是, 主人为什么不夸他
他清冷声音温柔“我没疯, 我爱你。”
“听说了吗凌诀天居然当众”
“你小心点, 连赵家的人都因为一句话转眼丧命, 被割了头捧过去当宝献,你有几颗头可以割”
“书院都不管吗”
“管什么咱们书院马上要跟仙盟学院合并了,肯定不会牵扯这件事里,再说,合不合并的能管得了哪个”
“赵家呢那可是修真界第一世家的赵家,能忍下这口气”
“浮梦州这一支的赵家直接气疯了,扬言要那个人的命来血偿。”
“啊”
“啊什么啊,难道他们还敢找凌诀天算账吗凌诀天背后可是仙盟书院三位圣人。”
“那凌诀天就这么看着人可是他杀的。”
“所以说后面肯定还有血雨腥风,这下浮梦州热闹了”
“浮梦州赵家虽是旁支,背后有修真界第一世家撑腰,凌诀天身后三位隐世圣人,两方庞然大物对峙谁也讨不着便宜,我看只有那个美人夹在其中要遭殃”
“嗤,你居然还同情起他了,有妖妃才有暴君,事情还不是他引起的,人家凌诀天可是有正经婚约的道侣,他跟凌诀天纠缠不休,现在惹出来天大祸事了说他无辜早干什么去了”
“你知道姓赵的为什么会被杀吗”
“我既然说了就不怕,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有本事凌诀天杀净天下人。”
“可我听说这个美人也有道侣,是凌诀天单方面纠缠不休”
“少替他洗了,真那么清白无辜为什么不避嫌知道自己长了一张惹祸的脸就该遮起来”
“嘘,你看那个人”
药堂发生的事情随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迅速向整个修真界扩散。
问道书院自然是最早知道的。
仗着凌诀天在药堂发疯,不会过来这里,也仗着人多,凌诀天未必会知道会找上自己,说什么的人都有。
美丽却脆弱的东西,总是会诱发人心底最真实的恶意。
如果得不到就肆意贬低;如果美好却不是自己的,就摧毁。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个竟然真正得到了的人。
君罔极那天带着温泅雪来书院参观,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从那一天起,一种微妙的恶意就在了。
甚至更早,在入学考核那天,凌诀天和君罔极一战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君罔极在书院里没有朋友。
甚至,没有人和他说话。
就连私下,大家也默契地不提起他。
但,每次涉及到考核比斗,又没有人能否认他的存在,他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哪怕以前不擅长的咒法、法术,他都能很快迎头赶上。
就像一个怪物。
没有人喜欢怪物,也没有人想要承认自己平庸无能,还嫉贤妒能。
于是,大家就假装他不存在。
但,令他们更加憋屈的是,在他们无视、排挤君罔极前,君罔极就已经无视了他们。
也有人怀着各种目的假装友善,试图接近他。
那些人以为,一个从未得到过他人善意的人,只要自己肯施舍一点点,就可以得到一个强大的助力,对方会对他们指头缝里露出的丁点好意,感恩戴德,涌泉相报,士为知己者死。
但,他们才刚开始表演,君罔极已经视而不见走过。
就好像在君罔极眼里,他们所有人本就是不存在的,和书院的树、墙角的草、地上的砖,是一样的。
叫人呆立无言。
愤怒,难堪,羞耻,恼恨一起涌上。
可是,也只能如此。
问道书院禁止弟子私斗,私设擂台。
就算不禁止,他们也打不过他。
在修真界强就是一切。
事情本来也就这样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有比君罔极更强的人出现了,而且对方还很有后台,和蛮荒地带来的君罔极完全不同。
他们不认识凌诀天,但不妨碍他们以凌诀天的立场和名义来嘲讽贬低君罔极。
就好比一个每次考试垫底的学渣,觉得自己有资格嘲笑本校的第一名,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没能成为京都的第一名
就好像,他们替凌诀天说话,以凌诀天的拥簇者身份发言,凌诀天所拥有的一切光辉就短暂的是他们共同所有的了。
就好像,假如君罔极比不过凌诀天,那么君罔极和他们就是一样的了,所有的差距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们不配拥有的,君罔极也不配。
君罔极可以得到的,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就是在这样的想法驱动下,他们看到了路过的君罔极。
如果一个人打不过君罔极,那么一群人呢
凌诀天连杀一个赵家的人,书院都毫无声息,他们只是打个架而已,没什么吧。
就是“不小心”杀了君罔极,混乱之下,那也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吧
那颗被斩下的血淋淋的头,好像打开了深渊之门,在人的心底释放了了不得的东西。
然后他们惊讶地看到,君罔极也在主动向他们走来,浅灰色的眼眸毫无生机。
他们不知道,遗族的听力极好。
君罔极尤其如此。
下午,温泅雪处理完药浴所有的灵药后,照例在一旁的玉兰花树下看书。
某个时刻,他忽然有一点困了。
于是,温泅雪单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小憩了片刻。
他做了一个短暂又漫长的梦。
梦到了前世凌诀天在仙盟书院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已经结契,是道侣了。
身体好一些,天气也不错的时候,温泅雪会去接下学的凌诀天回家。
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几次就被凌诀天制止了。
回到家,凌诀天对温泅雪说“以后,不用来接我。”
温泅雪问“为什么”
凌诀天顿了顿,淡淡道“浪费时间。”
他递给温泅雪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少年时的凌诀天,寡言高冷,但也并不是全然冷漠如同冰块。
他的善意隐藏在冷淡里,口是心非的时候,会格外冷淡一些,别开头不看温泅雪。
“外面,很危险。”他说。
温泅雪记得,那面镜子没过多久突然碎了,那段时间温泅雪正好发病,那面镜子他没有用得上。
梦里的温泅雪握着镜子,目送凌诀天出门。
镜子的光芒像午后的梦,发白而虚幻。
温泅雪看到了镜中的世界。
是,仙盟书院。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浑身漆黑,只有皮肤格外苍白的少年,行走在人群里。
他走过的地方,所有人都忍不住抬眼望向他。
眼神或惊艳,或厌恶,全都带着错愕。
因为那邪异危险的俊美。
因为他浅灰色的眼眸里对生命毫无敬畏的死气、淡漠。
有人恍惚说了一句遗族。
所有人下意识慌乱地退开,就好像眼前这个人带着瘟疫源。
连那之前仅有的惊艳眼神也瞬间化作嫌恶和畏惧。
传说中遗族丑陋又邪恶,谁知道他那张脸是怎么得来的,说不定是什么邪术剥了别人的脸皮呢。
一个遗族竟敢堂而皇之地走进有三位圣人坐镇的仙盟书院,大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因为灭世浩劫预言的传出,仙盟书院成立之初宣扬的是唯强者入,不以家世、出生、来历而论断。
谁也没说遗族不能进入。
虽然遗族一般被公认是魔族,但人修里也有修魔、入魔者,保不齐这是个修真界出生的遗族呢。
没有人动手。
他一路走到了招生报名的地方。
又因为同样的原因,一路考了进去。
直到那个人和他们一同上课,所有人都还不敢置信,仙盟书院竟然真的招了一个遗族为弟子。
但,那个遗族只在仙盟书院待了三天就走了。
那面镜子,照见了他这三天的经历。
大家每次都捉对练习,唯有那个人没有人肯和他一组。
小组分配任务的时候,那个人每次都是零分。
所有人都防备着他,没有人敢信任一个遗族队友。
偶尔也有人试图鼓起勇气信任他,但,那个人也并不懂得什么叫合作。
他一个人就可以做完一切,从不知道什么叫配合。
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他做错了什么,没有人教他。
大家潜意识觉得,他是故意的,是高傲不屑,而不是他不懂、不会。
他进入仙盟书院本就是疏忽和错误缔造的结果。
上面的师长知道后也很错愕。
他们想纠正这个错误,但骑虎难下。
于是,偏心,冤枉,不公,驱逐。
那些事就这么沉默地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仙盟书院一向不禁止弟子切磋。
有人向那个人遗族发起了挑战,毫无意外地输了。
能进仙盟书院的人,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挑战者并不服输,反复要求再战。
连输三次后,遗族拒绝了对方的邀战“你根基太差,再战无益。”
说完,遗族就走了。
留在原地的挑战者倍感屈辱,觉得自己被藐视了,觉得对方侮辱了自己。
盛怒恼羞之下,他不顾一切地从背后发动了对遗族的袭击。
那一下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遗族没有回头,但他的刀向来比他的人更快。
那个挑战者,死了。
事情立刻闹大。
“早就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竟然当众杀害同门”
因为之前连续三次的挑战失败,死者的身上被勘察出很多击打伤、刀伤。
于是,事情被定义为有目的的、残忍的、主观恶意的、毫无人性的虐杀。
知晓真相的围观者在悲痛正义的舆论声势下,欲言又止,最终选择保持缄默。
“眼睛长在天上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装逼”
“要是早点把他赶出去,人也不会死”
审判结果下达之前,围杀就开始了。
遗族并不是会束手就擒的人,人杀他,他便杀人。
死了很多人。
他的罪责重重加码,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凌诀天奉命捉拿犯人,生死不论。
他们布下最危险的诛魔阵,将那个人逼到了绝境。
参与围杀的人全都是仇恨的眼神,等待享用一盘名为复仇的盛宴。
透过镜子,温泅雪看到遗族了眼睛。
没有仇恨,没有怨怪,只是疑惑,不解。
在阵法的强光下看去,那双没有生机的浅灰色眼眸,是清澈纯净的颜色。
温泅雪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灰色。
隔着镜子,他伸手去触摸。
诛魔法阵放出万道金光。
遗族的眼神淡漠笃定,反手从他的脊骨抽出一柄灰白色的刀,一刀斩向那诛邪弑魔的金光法身。
刀与金身之间斩开一道黑色的裂缝。
他整个人跌入进去,像是一粒沙,坠进深不见底的万丈黑暗之渊。
温泅雪眼前的镜子,在那一瞬碎裂。
将他们隔绝。
镜子的裂痕割伤了温泅雪的手。
温泅雪睁开眼。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起身向药庐外走去。
浴池里的苏枕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这是温泅雪第一次在治疗中途离去。
苏枕月轻声自语“梦到了什么呢好想知道。”
他看着那棵已经掉光了所有花瓣的玉兰花树,怔然静默,像是有一点羡慕。
做一棵树有时候也很好。
温泅雪一路向药堂外走去。
走向门口的时候,守卫远远就看到了他。
“你要去哪现在还不能出去。”
“让开。”
温泅雪脚下不停。
守卫握着腰上鞘中长刀,沉着脸,犹豫。
温泅雪走得很快,他没有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右手一张凝聚出一株绿色的月季花,带刺的藤蔓瞬间飞去,捆住守卫的手和刀,将他整个人拖开。
动作并不温柔。
花刺刺入皮肤,那个人甚至来不及发声。
全程只错愕地望着温泅雪眉眼之间微冷的怒火。
没有人见过生气的温泅雪。
他的表情很淡,幅度少得近乎面无表情,却好像连每一根发丝都往外散发着怒气。
大门猛地被拉开。
温泅雪却忽然站住不动了。
今天天气阴,有风,阴云很高,并不感到压抑,而是畅快。
台阶之下,那道黑色的身影静静等在那里,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会以为是记忆重现的错觉。
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像是一只安静等待主人领他回家的猫。
因为知道自己为人所爱,所以即便只有他一个人,即便会等待很久,也不无聊,也不孤独。
没有温泅雪梦中所见,那样流离失所,所到之处皆是他乡。
他的身上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没有一滴血,没有一丝杀和被杀过的痕迹。
真是,太好了。
温泅雪出现的第一时间,君罔极抬眼向他望去,看到温泅雪那双乌黑的眼眸。
像是盛着一泓清泉在眼底,像天上的星辰,就要因为风而坠落、摔碎。
温泅雪跑下来,风一样迅疾,比上次跑得更加快,更加猝不及防。
撞进君罔极的怀里,牢牢抱着他的腰。
温泅雪跑下来的台阶,地面的砖石扭曲铺平,在君罔极收回手的时候,一点一点还原。
还好,因为上次的事,君罔极记得要注意台阶。
温泅雪有时候像孩子一样任性,并不懂得保护自己。
君罔极抬手,像记忆里温泅雪做过的那样,轻轻抚摸温泅雪的后颈。
低低沙哑柔和的声音“今天,心情好吗”
但他知道,那大约是不好的。
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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