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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诀天回来的时候很冷静, 看上去又是从前那个高冷出尘的剑仙了。
他带来了药老。
药老沉着脸给温泅雪把脉,神情活像是凌诀天挖了他的祖坟,并且把骨灰磨成粉, 逼他拌着吃, 吃完还必须发表一千字好评语录。
他把完脉, 拉着一张老脸, 努力压制还是控制不住带出几分生硬。
凌诀天抬眼, 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但那一眼比他的剑架在脖子还令人脊背一寒。
“说清楚些。”
浮梦之世——苏枕月这么称呼那短暂的被重置的世界, 修真界便也这么叫了。
修真界许多人都有浮梦之世的记忆, 尤其是那些死于凌诀天剑下的人。
可是, 连三位圣人凌诀天都下手毫不留情,其他人掂量一下浮梦之世里发生的事, 纵使对凌诀天有再多不满忌惮, 也吸取了教训, 当着他的面是再也不敢触他的逆鳞了。
凌诀天显然早就已经适应了他神明的身份,而修真界那些人, 在死过一次之前却还没有转变身份。
纵使他们是凌诀天的好友、师尊、同盟、追随者,但神明威严不可触犯,任何人若是意识不到这一点,还妄想掌控凌诀天, 甚至以师长身份自居,妄图以预言操纵左右他,浮梦之世里那场合籍庆典,就是他们的未来。
修真界历来强者为尊, 自然也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定义什么是正神, 什么是邪神。
药老再毒舌不给人面子, 活这么久了自然也懂得,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就得识时务低头的道理。
结合两世的记忆,药老现在也知道了,浮梦之世里凌诀天问的那个,吃了七颗蛊咒之药却没有死的人,就是他前世的道侣温泅雪。
也明白了凌诀天在浮梦之世里为什么会说自己骗了他,这次,他没有隐瞒,完完整整将温泅雪的症状说了一遍。
只除了最后一句不同。
“虽然经过十年的珍奇药材温养,但是,如今没有了至尊的神魂和修为加持,他现在的状态岌岌可危,虽然眼下看着没事,但只要稍有变故,就很有可能会突然恶化到神仙难医。”
凌诀天即便再听一次,也觉得喉咙腥甜,痛入骨髓:“去想办法,本座要你治好他。”
药老一愣,气得脸青,简直想不管死活怼回去:这是我想治就能治的吗?说得这么简单,你不是神明吗?有本事你自己来啊!
但他忍住了。
毕竟,他对这个修真界还有留恋。
温泅雪看了药老一眼。
药老也看了温泅雪一眼:“老夫尽量,但不敢保证一定能……”
“没关系。”凌诀天轻飘飘地说,“治不好,医圣一族徒有其名,自然也没有存在的价值,药老说呢?”
药老怒到极点,反而平静了。
他淡淡地看了凌诀天一眼,一言不发写下药方,递给对方就走。
凌诀天看着温泅雪。
他知道自己方才那样做,孤高傲慢,盛气凌人,惹人生气,温泅雪见了或许就会责备他,让他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他在水镜里看到过,温泅雪会教君罔极。
但,等了半天,温泅雪都无动于衷。
凌诀天眼神黯然。
凌诀天走到温泅雪身前,屈膝半蹲在地上,握着温泅雪的手,眉眼神情放软望着他:“阿雪,我刚刚是不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若是生气,若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对,你教我,你说得话,我一定听。”
温泅雪抽回手:“你的洁癖好了吗?”
他终于对自己说话了,凌诀天感到很高兴,他笑了一下,隐隐受宠若惊。
“我的洁癖只是……我怕阿雪觉得我……我杀很多人,身上总像是能闻到血腥味……”
温泅雪看了凌诀天一眼,并不理解,既然讨厌血腥味,为什么又要杀很多人?
但他没有问出口。
温泅雪现在没有说话的欲望,他在专心地等君罔极。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从前,凌诀天很习惯这样的寂静,他不喜欢说话,温泅雪只要陪着他,他就觉得很好。
但现在,屋子里一静下来,凌诀天就觉得寂寞。
发疯了的孤独侵蚀着他。
他忍不住想,他不在的时候,温泅雪就是这样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十年吗?
他慢慢意识到,苏枕月说的话了。
明白,凌诀天是个怎样冷漠无情的怪物,他用一种怎样不可理喻的方式,自以为是地爱着温泅雪。
他想对温泅雪认错,却又怕,也许温泅雪尚且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却因为他的话被提醒了,发现凌诀天的这些缺点,就不会爱他了。
“阿雪,春天来了,我们去看花吧?”凌诀天说。
春天并没有来,神战发生在秋天,但凌诀天可以让四季更改,催生花开。
温泅雪:“你和苏枕月去吧,我想在小楼里。”
凌诀天微微一顿:“你误会了,我和他没有什么的,而且我和他现在是敌人,你知道的浮梦之世里他背叛我……我在浮梦之世里做了些过分的事,为你带来了一些麻烦。就是苏枕月,趁我因你心伤入魔,暗示引导我做的。送你那些张扬的东西,杀冒犯你的人,都是他给我的建议。我并非推卸责任,这件事固然错主要在我自己。我说这些只是提醒你小心,不要相信苏枕月,他在浮梦之世为你而死,杀他的人是他的师尊也是他的舅舅,他的舅舅曾经还参与过凌家灭门之事,他们甥舅的话没有一句可信……”
温泅雪毫无反应,乌黑的眼眸静静放空看着前方,清澈的眼眸映不出任何,没有一缕余光给到凌诀天。
“阿雪,你在听吗?”
“嗯。”
“阿雪。”凌诀天从椅子后面抱住他,温泅雪一动不动端坐着,神情安静,毫无波动。
凌诀天越抱,越觉得遥远,清冷声音示弱:“阿雪,你抱抱我,我觉得很难受,我不开心。”
但温泅雪只是平静地挣开他的拥抱,说:“我们不是道侣了,你不该碰我。”
凌诀天眉眼露出一丝偏执:“我们是,我们永远都是!”
温泅雪回眸,乌黑清澈眼眸望着他:“别忘了,我发了道心誓言。”
凌诀天浑身一僵。
“你……在等君罔极来找你吗?”
温泅雪没有否认:“嗯。”
凌诀天渐渐失去了所有表情,像是冰川慢慢化作了水,而冰溶的水比冰本身更森冷渗骨。
凌诀天眉眼阴翳处带上几分病态,但和以前动不动就凌厉锋芒的杀意不同,那些情绪幅度很小,被很好的克制压抑了。
他吸取了浮梦之世里的教训。
现在阿雪也和那时候的阿雪也不一样,阿雪是爱他的,阿雪想起来所有记忆了。
阿雪对那个遗族,只是偿还亏欠。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痛苦、煎熬?
凌诀天走到温泅雪面前,手指轻轻抚着他的脸,以不容推拒的力度,迫使温泅雪抬起下巴看着他。
凌诀天眉眼深情,清冷温柔:“阿雪,我不想这么想,但是……”
他的眼眶微微红了些许:“但是,我很害怕,我为什么觉得……你待君罔极好像比待我要更温柔一些,更好一些?”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
凌诀天轻声说:“浮梦之世,那时候,我在日日在水镜里看着你们相处……相爱,觉得好嫉妒。你对他笑,你看他的眼神,那么温柔、纵容、宠溺,你没有那样看过我。”
他垂下眼眸,说话的时候,不敢直视温泅雪的眼睛,眉眼微微的无措、脆弱、凄惶。
“你让他背你,让他给你洗脚,我看着你们,觉得好嫉妒,妒火焚心,烧得痛苦,我也想为阿雪做这些,我也可以为阿雪做的。”
他抬眼望着温泅雪,眼神清凌带着些微水色:“阿雪能不能,也像待他那样待我,也问我今天开不开心,对我说,心里想什么都告诉你知道。我不开心的时候,阿雪能不能也哄哄我,抱抱我?”
一滴眼泪流出,凌诀天痴然地望着温泅雪:“我也,我会将自己一五一十都告诉阿雪知道,再也不会有什么误会,不会有人其他人介入,不会有任何人比阿雪更重要。不管他们是活着还是死去。我知道我做错了,阿雪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浪费了十年,但以后我会弥补的,千年万岁,我会一点一点补偿回来的,阿雪别不要我。我只有你……”
温泅雪:“不好。”
凌诀天:“……”
凌诀天好半天,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才明白,温泅雪在拒绝他。
温泅雪,不要他的爱。
他的心摔碎一地,无人在意。
迟来的僵硬冰冷,一点一点冻彻四肢百骸。
温泅雪拂开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凌诀天失魂落魄,半跪坐在他脚下。
许久,缓缓抬头。
有些事情其实从很久前凌诀天就已经意识到了。
从浮梦之世里,问道书院他们重逢的时候。
从温泅雪走向君罔极,拥抱、保护君罔极的时候。
凌诀天就意识到——温泅雪对他和对君罔极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才会那样害怕,做出那么多崩坏、偏激、不理智的事。
他害怕的不仅是温泅雪爱上了别人,温泅雪属于别人。
他更害怕的是……
“阿雪,真的爱过我吗?”
从见到温泅雪和君罔极相处的第一眼开始,凌诀天潜意识就意识到了的大恐怖。
无数次,不敢触碰,自欺欺人的真相。
——温泅雪好像,没有真的爱过他。
温泅雪注视着凌诀天,像春夜湖水一样的眼眸,平静:“没有。”
眼泪滚落。
凌诀天却笑了,面无表情,怔怔地笑了。
原来,他所害怕的、恐惧的一切,一直都是真的。
温泅雪安静坦然地看着他:“我不对你感到抱歉,虽然做得不好,但直到你背叛之前,我都竭尽全力,毫无保留。”
凌诀天望着他,失神,轻声沙哑:“君罔极呢?他不一样吗?为什么是他?”
温泅雪注视着无声流泪的凌诀天,神情幽静温和:“如果我没有遇到他,或许,我就是另一个苏枕月。”
他望着窗外的风雪:“我会认为,所谓的爱就像浮梦花开,只是人类摆脱孤独的自我欺骗,刹那短暂的幻觉。比起脆弱无用的爱,让人类摆脱孤独的,缔结人和人之间关系更紧密的,更深刻的东西,是人跟人之间的嫉妒、仇恨、相似,是令人痛苦的部分,而非毫无意义的爱。”
“可是,君罔极不是。”温泅雪轻轻地说,“他不是刹那,他是漫长的快乐。是我,想永远种在心里的花。”
凌诀天流着泪,却扬起唇角笑了。
发红的眼角,压抑的,温柔的阴郁:“阿雪,你错了,他也只是凡夫俗子,会犯跟我一样的错。他也会背叛你,伤害你,忘记你。不然,为什么他没有来?”
凌诀天笑着,望着温泅雪,缓缓从跪坐站起来,身姿挺拔,眉眼自负倨傲:“阿雪,你会知道的,我才是最爱你的人。你对他只是一时错误。你们才认识多久,整个浮梦之世才两年,而我们认识了十四年。”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他:“所以,谁和你认识的更久你就爱谁吗?”
凌诀天偏执:“我只会爱你。”
温泅雪好奇和些微的不解:“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一样?”
凌诀天怔然:“什么?”
温泅雪眉眼有一种清澈的纯真:“心里有爱的时候,不是应该感到甜甜的吗?不管喜欢的人是不是在眼前,只要想起他就觉得很甜,这样的快乐。”
凌诀天心中一痛:“我曾经也是,想起你的时候,无论在哪里都觉得安心,从不孤独。”
他撩起眼皮,眼神剑锋似的冰寒阴鸷:“但,现在只有痛苦。会觉得甜,只是因为,你确信他爱你,确信他是属于你的。可若是,他根本不记得你呢?说不定,知道你是我的道侣,还会处心积虑想要杀了你。即便这样,你也想见他吗?”
温泅雪抬眼,平静:“如果我说想,就可以见到他吗?”
凌诀天垂眸注视着他,轻轻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可以。我会让你见。”
温泅雪终于笑了一下,清浅温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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