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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诀天回来的很快。
温泅雪抬眸看了他一眼。
凌诀天面无表情, 眼神却温柔,居高临下注视着他,轻声:“阿雪等久了吗?放心, 以后都不会让你等了。”
他伸手抚摸温泅雪的头。
在温泅雪做出避开的举动时, 微微一顿, 说:“他今天会来,你乖一点, 我让你们见面。”
温泅雪抬眼,平静地望着他:“这是威胁吗?”
凌诀天冰冷的面容像万古不化的冰川,没有一丝情绪表露, 望着温泅雪的眼神既温和,又空洞:“有什么关系吗?我是好是坏, 是什么样子,阿雪都不会在意我、不会爱我。我现在才明白了, 无论我有没有和苏枕月许诺来生, 有没有背叛,阿雪对我都不会像对君罔极那样。”
听上去, 就像是温泅雪负了他一样。
温泅雪眼里幽静无波,垂眸不再看他。
被给了五颗糖果的人,因为觉得太甜了而毫不在意地扔掉手中的糖, 却因为饲养者给了别人十颗糖果而怨恨不甘。
可是, 这个人明明看到了,饲养者就只有五颗糖果。
多出来的另外五颗,是猫猫花给饲养者的。
饲养者无论如何, 绝不可能, 绝不会, 将猫猫花送给他的糖果, 分给别人。
凌诀天不再像以前那样发疯,也没有任何偏执、极端的言行。
在沉默之后,开始声音平和自说自话。
“君罔极有什么好?为什么是他?”
在凌诀天的记忆里,那个遗族一直是个怪物一样的存在。
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任何同伴。
永远穿着一身漆黑,皮肤异常苍白,像是从未见过阳光一样。
像个活了很久的死人。
每次见他几乎都在战场,不是人杀他,就是他杀人。
总归最后,还站着的就只剩他一个。
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魔界的遗族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传说中,他们是被神、魔同时厌弃的存在,是一切人心的黑暗面,没有自己的灵魂,不会哭也不会笑,是邪神降生的容器。
君罔极唯一和其他遗族区别的一点,是君罔极的外表看上去相对正常,没有怪异惊悚的魔化。
但他最不像人的地方不在于他的脸,是他那颗神魔之心。
那种好像连同他自己在内,在君罔极的眼里,整个世界都是礁石、砂砾、尸体组成的,一片死寂。
任何站在他身边的人,只要看他的眼神一眼,就像是看到了具象化的死亡本身。
连凌诀天第一次看到君罔极的眼神时,都感到一阵冰冷发麻。
像是看到无法理解的怪物伪装的人形。
温泅雪那样温柔的一个人,那样不喜欢死亡的人,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浑身都浸泡在死气里的怪物?
温泅雪想了想,诚实地说:“我给你糖。他给我糖。”
糖对温泅雪而言,就是爱。
凌诀天微怔,他想不到那个交手过数次的怪物,做了什么,让温泅雪觉得被爱。
然后,他意识到,他刚刚想起的君罔极是原本时间线里的魔神。
而温泅雪说得,是浮梦之世里的少年君罔极。
凌诀天在水镜里看到过:那个君罔极会不顾一切保护温泅雪,那个君罔极问温泅雪开不开心,那个君罔极会拥抱安慰温泅雪,那个君罔极对温泅雪毫无保留……
在嫉妒和杀意冷却之后,再冷静审视,也许,客观想想,十几岁时候的君罔极的确是……比凌诀天对温泅雪……更好。
可是,十几岁的凌诀天,也比此后十年的凌诀天做得好。
凌诀天语气温和软化:“我想起了我们的从前,很多年都没有想回头看一眼,在浮梦之世里和你重逢后,不知怎么,一直一直回想起。想起我们刚逃离流苏岛的时候,你生着病,我们在船上漂了很久,我一直都很担心你醒不过来……”
温泅雪看他一眼。
凌诀天深陷回忆之中,没有看温泅雪。
“我记得,你那时候一直没有安全感,总担心我会丢下你,发病睡着的时候,会轻轻拉着我的衣袖……被人纠缠骚扰的时候,你也从未向我求救过,我发现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我会以为这是你的错,会责备你,舍弃你……”
凌诀天那时候,虽然喜怒不形于色,却也有些少年心性。
“我隐隐是有些生气的,心想:他既然觉得自己对我无关紧要,会被我舍弃,那就真的舍弃他一次,看看他到时候会是什么反应?等到我回头救走他的时候,他的表情,会不可置信吗?会欢喜吗?会安心吗?”
温泅雪没有说话。
凌诀天:“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害怕。担心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如果你真的短暂地相信了:我果然不在乎你。如果你会哭……只要想一想,有这个可能,这件事曾发生过一刹,就觉得难以接受。”
十九岁时候的凌诀天,没有想过什么谁更重要,什么救世责任,什么爱不是全部。
他就只是……喜欢温泅雪。
因为喜欢,连一点可能的误会和意外也不敢赌。
他就只有温泅雪。
他们相依为命,是彼此的全世界。
但他后来得到的太多了,他的世界变得太大、太过丰富,里面的人太多,温泅雪就只剩下这小小一座青檀小楼。
他把他藏在小楼里就觉得安心了,就不再时时刻刻想起。
“明明后来我变得越来越强,在修真界、在大道上走得越来越远,站得越来越高,却好像反而比不过十九岁时候的我。人都是越长大,反而越不如少年时候清醒通透,果决孤勇吗?忘记什么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十九岁时候的凌诀天,即便身在敌营,朝不保夕,即便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怀疑这是一场苦肉计,也会站出来救下被当作礼物送出去的温泅雪。
二十九岁的凌诀天,却怎样的高高在上、傲慢自负、无情无心,才会视深情为不屑一顾?
“我在想,若是浮梦之世里,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失去记忆,一切重来,回到流苏岛遇到你的时候,我们之间会怎样?如果你遇到的是一个真正的十六岁的凌诀天,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了?”
那个念头忽然便动了一下。
如果,真的重来一遍呢?
重来到……温泅雪不记得君罔极,不,是他们所有人都还未曾相遇的时候……
叮铃铃。
楼角悬挂的风铃忽然响了。
那是,无心铃,不会因为风而响动,只会因为魔气。
凌诀天望向外面,灵识让他一眼看到结界内外的情景。
“客人来了,我去迎一下。”
凌诀天恢复冰冷,淡淡地说。
……
凌诀天审视着站在结界外的君罔极。
和记忆里如出一辙,浑身漆黑,只有皮肤苍白,像是从未见过光。
那张脸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情绪,只有死一样的寂静感。
因为畏光,戴着黑色斗笠,恰恰遮住了眉眼,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看不见那双浅灰色非人的眼睛。
不管怎么说,眼前的君罔极都和浮梦之世里的不一样。
凌诀天对此很满意。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想要让温泅雪见一见这个人。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凌诀天面带微笑,清冷声音淡淡的,毫无感情起伏。
和君罔极这场见面,是凌诀天主动发起的。
他联系了君罔极,给他发出了见面议事的邀请。
既然已经知道了,墟海所谓的灭世之劫的预言,到头来拐到了神子自己身上来,凌诀天自然没有必要救什么世。
他总不至于自己杀自己。
君罔极也不再是和他角逐神明资格的对手,对方身上空有神骨,没有神格。
墟海那边也没有人认为,既然凌诀天是灭世之劫本身,魔神君罔极反之就成了救世之神。
更倾向于让他们俩同归于尽。
即便反对凌诀天,都不会选君罔极。
这一点让凌诀天很满意,满意到,他决定杀墟海那些老顽固的时候,让他们死得简单快速一点,少受些痛苦。
如此种种,凌诀天邀请这个昔日的对手来谈一谈,大家放下干戈,交换一下彼此对修真界的态度和理念,合情合理。
“本来是想将议事地点安排在天界的,但恐怕魔神会觉得本座毫无诚意,索性就安排在了这里。当做一场家宴。”
君罔极没有出声。
凌诀天出了名的高冷寡言,君罔极虽然少有人说他高傲,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非人,他比凌诀天更不喜欢说话。
君罔极不喜欢说话到了,一度还传出过,邪神之子是个哑巴,不识字的传闻。
但,凌诀天当然听过这个人说话。
这个人一度曾经和他险些成为同窗。
人生际遇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现在,他们的差距在缩小。
因为凌诀天在世人眼里也是邪神了。
灭世之劫和邪神,本质上是一样的。
“请。”凌诀天说。
两个宿敌相隔数尺,彼此防备,走入结界中的青檀小楼。
……
一席一座。
一黑一白两个人,相对而坐。
中间隔着空阔的大厅。
与上位之间隔着一道屏风。
屏风上绘着洛神。
入座之后,君罔极取下斗笠,露出那张苍白的,眼角带着一道伤的脸。
在屏风之后,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像是金石玉器之间相击。
君罔极眉睫垂敛不动,浅灰色的瞳眸,淡漠沉静,没有一丝好奇。
像无机质的大海和礁石。
凌诀天解释道:“屏风后是本座的道侣,他身体不好,也有些怕生。”
君罔极的声音低低的沙哑,平静没有波澜:“苏枕月,听说过。”
凌诀天顿了一下,眼神微冷:“苏枕月只是本座故友,本座的道侣只有一个,他叫温泅雪。”
君罔极无动于衷,眉睫纹丝不动,淡漠:“哦。”
从前凌诀天寡言高冷,都是其他人被他的冷淡气到。
凌诀天现在面对君罔极,终于体会到当初那些人面对他的时候的心情。
不过,面对温泅雪这个名字,君罔极只有无动于衷的一声哦,温泅雪作何感想?
君罔极越冷淡,越是凌诀天想要的。
看来,他真的没有浮梦之世的记忆。
“失陪。”
凌诀天起身,走到屏风后,望着静静望着屏风,幽静内敛,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温泅雪。
他面无表情,声音温柔:“阿雪想我撤掉屏风吗?”
温泅雪抬眼望向他。
那双乌黑纯粹的眼眸,沁着一泓秋水,水色汇聚在眼底,像是只要稍微一点风就要坠落摔碎了。
只有那张美丽的脸上的神情,还是安静温顺的。
凌诀天微怔。
感到心痛。
他传音给温泅雪。
——即便阿雪的眼泪是为了别人,看到阿雪难过,我也还是会难过。
——可是,阿雪却还是不信我爱你。
温泅雪毫无感情地望着他,伸手重重推倒屏风。
凌诀天什么也没有做。
屏风倒地,水镜琉璃碎裂的声音很大。
坐在宴席上的君罔极终于抬眼看了过来。
看到坐在美人榻上,身穿鸦青色薄衫端坐在那的美人。
看到他赤着脚踩在洁白如雪的皮毛上,看到脚踝上银色的锁链。
像雪和玉一样的薄冰拟作的,鸦青色的牡丹花。
温顺脆弱又凛然端庄。
看到温泅雪幽静温柔的面容,乌黑沁着清泉一样的眼眸,静静朝自己望来。
眉眼之间孩子一样纯真无措。
被伤害了,连慌张求助也懵懂不会。
凌诀天站在温泅雪旁边,向君罔极看去。
君罔极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就只是看了一眼。
便和看到任何人,看到石头草木,看到尸体一样移开了。
凌诀天眼角微扬,一种快意的神情,又因为知晓温泅雪会因这份快意的来源而受伤,那快意同时也化作了一种伤痛。
他想伸手抚摸,这一刻受伤的温泅雪。
君罔极敛眸,没有看任何人,神情和任何时候一样淡漠:“他不喜欢。”
这四个字,让凌诀天的快意、伤痛、温柔全都消失了,他微微一顿,缓缓回头朝君罔极睥睨望去。
“他是本座的道侣,他的喜怒哀乐只与本座有关,本座说了才算,与魔神何干?”
凌诀天看了一眼温泅雪的表情,看到他脸上滚落的一滴泪,那一点些微的脆弱,似有若无,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看到,他仍旧静静地专注地望着君罔极,不曾死心。
凌诀天伸出的想要抚摸的手,再也无法落下。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要为他伤痛?
刺痛和报复的快意,压倒了心中怜惜的隐痛。
凌诀天随手轻抚了一下温泅雪的脸,轻声:“锁链很长,阿雪不去为客人斟酒吗?”
——去吧,近距离看看,看清楚,那个人和你以为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你们只是两个陌生人。
凌诀天回到他的席位,神情冰冷阴郁,冷眼看着他们。
温泅雪起身,缓缓走了下来。
白色的毯子很长,覆盖了宴席。
行走间,银色的链子因为很长,互相之间发出很轻的撞击声。
十年的时间困在小楼里,他的脚本就比很多人看上去纤细,赤着踩在雪白的地毯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
像是玉做的花瓣,落在雪地里。
温泅雪走到君罔极的席位前,跪坐,手执玉壶,一只手揽住宽大的袖子,垂腕给他斟酒。
凌诀天在对面看着,忽然发现,温泅雪比他印象里瘦很多,手腕苍白得近乎透明易折。
是因为袖子太宽了吗?
还是因为,他只顾着自己的心情,忘记了前世的温泅雪和浮梦之世里的温泅雪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久病黯淡的画中美人,一个是不逊修真界绝大多数所谓天才的医修。
这两者的差别,都是因为他。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在希望温泅雪伤心。
凌诀天猛地站起来,想要制止。
温泅雪一边斟酒,一边近距离看着垂眸没有看他一眼的君罔极。
前世的君罔极也一样,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淡漠,让人觉得像是礼貌和规矩。
明明那么危险,却又像是家养的猛兽。
在他们未曾认识的第一世,有人也曾饲养过这只孤独的猛兽,也曾爱过他吗?
“魔神,有被人爱过吗?”
凌诀天站起来的时候,便听到了这句话,他不动了。
君罔极没有抬眼,沙哑声音很轻,但让人觉得认真:“没有这样的记忆,但是感觉好像被很好的爱过。”
被人毫无保留倾尽一切爱过的人,和没有被爱过的人,是不一样的。
被爱过,孤独就不再是孤独,是攥着交换的糖果等待重逢。
君罔极抬眼,浅灰色的眼眸寂静,看着温泅雪的眼睛:“有人爱你吗?”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眼底的清泉欲滴未滴,眼眶微红,声音平静:“如果我说……没有,你会带我走吗?”
一滴泪在眉睫垂敛的时候滴落。
君罔极淡淡:“好。”
温泅雪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凌诀天甚至没有理解温泅雪在说什么。
君罔极说完的下一瞬,湮灭魔刀已经在手中,面无表情,无需任何思索,一刀向温泅雪的脚踝斩去。
刀锋没有丝毫偏差。
谁也没有看清,只见到纤细的银色链子整个从温泅雪的脚上脱落。
君罔极收刀。
站起来。
伸手拉着温泅雪的手,眼神淡漠对凌诀天:“告辞。”
凌诀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操作,看着他拉着温泅雪的手。
怒不可遏,眉眼神经质的阴鸷:“魔神这是何意?想要与神明为敌吗?”
君罔极眼底的冷锐沉静,纹丝不动,像铺着浅灰色月光的海底,声音低哑淡漠:“我是邪魔,作恶多端,夺人道侣,理所当然。”
说完,并不关心凌诀天是什么反应。
下一瞬就带着温泅雪消失在结界,眨眼到了云州城上空。
凌诀天追上来,看到昔日浮梦之世那一幕竟然在今日重演,他眉峰眼角微跳。
神经质地望着站在君罔极身旁,神情微微无措,但目光一直望着君罔极,唇边一点清浅笑意,眸光温柔的温泅雪。
凌诀天表情冷厉阴鸷,清冷声音压抑温柔:“阿雪,别逼我!过来我身边。别忘了,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温泅雪向凌诀天望去。
君罔极淡淡的:“稍等。”
脚下出现一片黑色的死气凝结的薄毯,看上去就像是一片黑色的花瓣。
“花瓣”在君罔极松开手后,承载着温泅雪。
松开温泅雪的君罔极没有丝毫停顿,手执湮灭魔刀瞬间出现在凌诀天身前。
面无表情挥刀砍下去。
温泅雪提醒:“他身上有完整的神格,你若伤了他,伤势会转移到你自己身上。”
君罔极没有反应,下手力度丝毫不减。
每一刀都砍在凌诀天的剑上,迸发的刀罡剑意落在地上,像天火流星。
自浮梦之世里,凌诀天和三圣打完那一战,一直以来都没有敌手,忘记了前世他曾经无数次和君罔极交手时,对方带给他的压迫力。
上次跟他打的是浮梦之境里十八岁的君罔极,不是眼前这个老对手,他竟然忘了这一点。
这个君罔极杀过的人,战斗过的次数,凌诀天两世加起来都还不够。
毕竟,这可是征战魔界三千域,一统魔域,还一气之下杀光三千域魔君,凭一己之力半只脚踏入魔神之境的魔神。
和顺风顺水,运气极好,不管做什么都会遇到贵人扶持的凌诀天不一样。
君罔极活着每一秒,都是靠他自己。
君罔极不要凌诀天的命,两个人也打成平手。
凌诀天找不到反击点,君罔极却一直压着他打。
…
温泅雪坐在黑色的“花瓣”上,望着他们在云端里厮杀。
那本书浮现他眼前——
【别担心,你的花肯定不会吃亏。】
【毕竟,这又不是最终之战。】
温泅雪:“什么意思?”
【因为你的花是大反派。在龙傲天和他的挚友为主的世界里,通常在大结局之前,最大的反派都是压着龙傲天打的。直到最后一刻,龙傲天在挚友的帮助下才会反败为胜。这是反派定律。现在又不是最终决战,他的挚友又没有在场。】
的确,这次没有人挡在凌诀天面前,为他而死了。
只有神格保护着他不被打死。
温泅雪一脸第一次认识了世界的纯真表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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