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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泅雪乌黑纯粹的眼眸静静望着前方, 神秘的幽静,像天河尽头沉睡着月亮的泉眼。
“杀了君罔极。”对面的人说。
温泅雪平静:“理由呢?”
“那个人藏在我们当中,君罔极的可能性最大。”
温泅雪:“他不是。”
“他是不是, 得验证才知道。”
温泅雪:“怎么验证?”
“今晚的刺杀计划一定会失败,我会死。”彦炽冷静地看着温泅雪说。
温泅雪眉眼毫无波澜,即便对面的人说出这样的话。
说的人自己都毫无波动, 听的人为什么要惊讶不解。
彦炽对温泅雪的冷淡没有任何异议,依旧冷静:“老实说,我对这里所有人都不信任, 我在这里两百年了, 见过无数人死亡, 每一次刺杀都失败得极其彻底。彻底的意思是, 没有给那个人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而这是绝不可能的。
“虽然这么说会显得有些自负, 但是, 能出现在昆仑虚的人, 都是万仙之界最强者, 不乏智谋武力头脑强大的天才。如果这样的一群人都没有能力撼动对方一点点,那么我们最好趁早躺平自裁。因此,我们有约定, 前辈们的刺杀计划从来不追求一次性杀死邪魔, 而是以命创伤祂。
“但事实是,全军覆没, 没有任何反馈。由此,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刑天殿里那位不是祂的本体, 祂的本体藏在我们当中。所以, 不管是重创还是杀死刑天殿的那位, 都没有任何用处。祂不会真的死去。”
温泅雪静静听着:“为什么告诉我?不是怀疑所有人吗?”
彦炽:“因为我要死了。我观察过所有人,只有你是我可以相信的。”
温泅雪:“为什么?”
彦炽:“我出自忘川鬼族,我们忘川鬼族有一种禁术,可以看到任何生灵三天后的寿命。你是唯一的活人。”
温泅雪眨了一下眼:“意思是,你们所有人三天后都死了,除了我?”
彦炽:“不是,不是三天后,是,一直如此。”
温泅雪:“……”
彦炽:“桓真,他是死人。一直都是死人。”
雷声轰鸣。
闪电击碎黑夜。
温泅雪眼前忽然闪现,他在昆仑虚第一天见到的那位和自己和桓真一模一样的师兄。
为什么他会一直介意对方的身份?
彦炽:“桓真不知道自己死了。我因此一直怀疑他。但他一直在救人,阻止我们去刺杀,他知道刑天殿是陷阱。”
电闪雷鸣。
温泅雪望着彦炽:“知道是陷阱,知道祂杀不死,知道自己会死,你还要去?”
彦炽:“你说反了,我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才决定去的。你听着,当刑天殿的那位受伤的时候,祂藏在我们当中的本体也会受伤。到时候你趁机找出祂的本体。我希望我死得有意义,和前辈们一样。”
温泅雪:“桓真呢?”
彦炽:“桓真不会‘死’,祂不会让他死的。有必要的时候,可以通过桓真欺骗祂。如果可以的话,在一切结束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给桓真一个解脱,告诉他,他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
彦炽是以鬼族入梦的形式来找的温泅雪。
“所有人都不可信,哪怕是开放识海。你只能相信你自己。如果三天后你看到活着的我,不要相信。他能让桓真不死,就能让我也不死。”
温泅雪:“所有人三天后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难道不该是最可疑的吗?为什么你反而相信我?”
彦炽:“所有人都看得出储尊喜欢你,就算他一个字都不说,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你,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几百年来储尊从未出现过,他出现,因为你来了。他是因为你而出现的。如果储尊就是祂的本体,祂本体注视着的人,爱着的人,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这才是彦炽选择相信温泅雪的原因。
彦炽:“三天后,看到君罔极身上有没有伤你就会知道,他是不是本体。如果他是,我相信您会知道该怎么办。”
但,彦炽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前,君罔极就已经受伤了。
……
雪夜之下。
君罔极愈合得很快。
即便如此,那些伤痕还是触目惊心。
脱掉上衣的身体,猛兽漂亮流畅的肌理被破坏,让温泅雪的的手无从落下。
他已经治疗过了,也还是无法完全抹去。
让人看着看着,生气起来。
想要杀死制造出这些痕迹的存在。
君罔极低声:“我自己弄的。”
罪魁祸首,温驯地承认。
温泅雪看着君罔极。
漫天飞雪的夜空下,清泉浸润过的星辰一样的眼眸,从漫不见底的湖底浮现上来。
从疏离旁观的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
从遥远的宇宙星河,从凛冬的大雪里盛开的花蕾。
真切地望着他眼中的君罔极,声音很轻:“他们说,你是那个邪魔的真身。”
君罔极:“我不是。”
温泅雪轻轻地,专注征询,矜持好奇地望着他:“那你是什么?从来没有储尊,他们说,因为我来了,你是为我而出现的。你是为我出现的吗?”
“不记得。但我不是他。”淡漠的眼眸沉思,没有过去的迷茫,但眼底清澈沉定,看着温泅雪,“我是君罔极。我,找温泅雪。”
他是灵魂轻薄,没有任何记忆的存在。
但他记得,他是要到温泅雪的身边去的。
万水千山,无数世界,任何地方,温泅雪在哪里,君罔极就在哪里。
温泅雪看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淡漠的,寂静的,出尘的。
是危险的猛兽,是温驯的大猫,是无边宇宙无数世界里只此一个的猫猫花。
手指轻轻抚上那张脸。
他浑身上下,只有那张脸是完好的,唯一的一道伤痕是旧的,在左脸靠近眼尾和颧骨的地方,红色的伤痕,好像没有被好好医治过。
即便是温泅雪也无法治好。
他一定故意不想被治好。
那张本就十分俊美的脸,因为这道伤,有十二分英俊。
这样,他找的人如果是他的爱人,看见他第一眼,无论多少次都会再一次心动。
温泅雪:“我们打算刺杀那个人,身上出现同样伤口的人,就是那个人的本体。”
君罔极微微皱眉:“不可以,祂杀不死。”
温泅雪:“你怎么知道?”
君罔极认真:“我杀过了,刚刚杀的。剁碎了也不会死,伤口会原封不动出现在自己身上。”
温泅雪望着他的眼睛,眸光清透清灵,这个人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被人怀疑,也忘记了温泅雪刚刚说过的话,怪物受伤了,本体也会受伤。
温泅雪轻声缓慢:“笨蛋,要让别人相信你不是魔君,就不能告诉对方这句话。”
怎么能在被怀疑的时候,还说出这样满身疑点的话。
君罔极浅灰色的眼眸,像海底沉敛的灰色的月光清澈:“很危险,你不能去。但我不是他。”
不想欺骗温泅雪。
不想温泅雪受伤。
他不担心自己被怀疑。
他知道,温泅雪相信他。
就像,所有的猫猫们都知道,饲养者爱着他。
虽然还没有说出口,但被人信任着,和被爱着是一样的,能感觉得到。
因为感到安全。
温泅雪很轻地笑了,那张幽静冷淡的脸,万千星河如落雪,入他眼中湖泊而来。
“有什么办法,不被那个人听见我说什么吗?”
君罔极:“有。”
……
温泅雪披上红色的斗篷,那红色是君罔极衣服上的血提取出的。
君罔极身上的血,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绝大多数是刑天殿那个邪魔的。
温泅雪穿着这样的衣服,趁着夜色去敲了彦炽的门。
“杀那个人,我有更好的办法。”
彦炽看到温泅雪竟然敢就这样直接走到自己面前来,说这样的话,顿时错愕惊讶。
温泅雪应该是知道的,他们一举一动都在邪魔的注视下。
梦境里不是已经说清了吗?他们明日都会死。
温泅雪静静望着他们:“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们,他也会听到你们说的话,但我接下来说的话,他听不到。所以,你们只要控制好自己的反应,听我说就好。彦炽不是知道我是谁吗?那就相信我吧。我知道祂的本体是谁。”
彦炽:“……”
温泅雪幽静的面容,眼神凌厉锐冷:“我知道怎么杀他。”
彦炽:“……”
温泅雪:“照我说得做,第一步,拒绝和我合作,拒绝信任我,怀疑君罔极。第二步,相信桓真,按照桓真的计划做。第三步……”
……
刺杀那一夜。
彦炽和桓真分开,由桓真去找画然,替代画然的时候。
他想起了温泅雪说的第三步。
“……第三步,无论你和桓真注定的计划是什么,那一夜你的角色,我来替你。”
彦炽想起那一夜,温泅雪说得话,感到骇然。
他当时差点顾不得那正在“注视”他们的存在,质问温泅雪为什么要这么做?
好在彦炽及时想起,温泅雪无法入梦找他,才选择这时候主动找来,但他完全可以入梦找温泅雪问清楚。
梦境里。
温泅雪看着他:“你不是说,你看得到我的生死吗?既然明日我是活着的,那你就该相信我,照我说的做。”
他们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会失败,彦炽是知道的。
他本就是来送死的,为了找到邪魔的本体。
但现在,温泅雪说他来替他,温泅雪说,他已经知道本体是谁了。
甚至知道,怎么杀他。
温泅雪:“替代你在那时候出现,就是必须之径。”
……
……
刑天殿。
雷电之夜。
桓真想起了过往四百年发生的一切。
想起,他见到画然的第一眼,就被邪魔控制。
想起他杀了彦炽。
想起他害死了所有他想保护的人,想起,他已经死了很多次。
他举起剑,摇摇欲坠地指着邪魔。
每一次,每一次,在悔恨痛苦崩溃里,他想杀的都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制造了一切悲剧的邪魔。
“我怜悯你,我甚至想救你。”桓真泪流满面望着邪魔。
他的剑颤抖不稳,因为他被拿走了恶念,他连恨连杀意都生不出来。
但他应该杀了对方。
在第一次崩溃的时候,在杀了那五个好友的时候,他不应该自裁,他就应该杀了对方。
邪魔垂敛了细长的眼眸,阴郁虚无颓靡空无地望着桓真。
他轻声如同自言自语呢喃:“啊,连最善良最温柔的师尊,也会想杀我。我就知道。”
桓真崩溃:“因为你活该去死!你该被千刀万剐!”
“呵。”邪魔垂敛眼眸,望着桓真,微微笑了,苍白的脸上毫无温度,像个无辜的可怜的被抛弃的受害者一样。
桓真那张秀丽温柔毫无棱角的脸上,竟然也可以有那么冰冷的神情:“我曾经想,你是可以被感化的,我以为因为我不是真的,所以我做不到,我以为只要仙尊真的回来了,有人能改变你。我错了,你只配有一个下场,就是死!”
邪魔的唇角缓缓扬起,病态的温柔:“啊,每一次你都这么说呢。”
每次桓真想起,是他自己害死了那些人的时候。
“你就意识到你的善良是错误的,是懦弱无用。你就……想杀我了。这证明什么呢?证明错的是师尊啊,师尊对我的善意和温柔,从来都是假的。一遍一遍地证明了。是师尊先令我失望的。”
祂缓缓抬起手,打算杀了这样让他失望的桓真,这样让他伤心的……
脚步声从容响起。
画然站在他身后。
这让魔君顿了一下,祂问:“你去哪里了?”
画然淡淡地说:“你等为师很久了吗?”
魔君的声音温和下来:“嗯,我一直都在等师尊啊,一直一直等着。”
画然望着崩溃执剑的桓真:“等到了做什么?杀吗?”
最后两个字轻忽轻慢。
魔君回头望向身后的人,看到他的脸,即便是那张苍白危险诡谲的脸,也一瞬温和清澈如少年。
“师尊的脸好了?”
那个人垂眸静静望着魔君:“嗯,怕你认不出来。”
魔君目光盈着清澈柔和:“我怎么会认不出师尊?”
那个人静静望着他,目光幽静温和而遥远,平静地说:“认不出我也不会怪你,毕竟,你从未见过为师。”
魔君失声微怔:“……”
温泅雪静静俯视着他,轻声:“谙兮的眼睛能看见了,为师送你的眼睛,你不喜欢吗?”
魔君一片空白望着他:“喜欢的,但,看不见师尊的眼睛要来有什么用?”
声音平静,又颤抖虚弱。
为什么魔君从不在意昆仑虚里那些祭品像不像师尊?
因为,魔君从未见过他的师尊。
他是个小瞎子,天生无眼,连神魂也缺失了视觉,所以任何灵丹妙药他都看不到。
温泅雪平静:“所以,你把那双眼睛挖了?”
那双眼睛,魔君想起,七百年师尊送他的,他满心以为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到师尊的样子了。
但是,他睁开眼的时候,他没有师尊了。
他的师尊死了。
魔君天真地说:“嗯,我挖了。因为,小谙从前和师尊初遇的时候,就是个小瞎子啊。小谙做得不对吗?小谙又惹师尊生气了吗?”
那是双琥珀色的眼睛,他把这双眼睛给了死而复生的桓真,但眼睛的神魂还在他身上,桓真看到的就是他看到的。
所以,彦炽即便是在神识里和桓真说话,他也是能看到听到的。
温泅雪平淡地说:“没关系。那双眼睛本就是七百年前,为师挖了自己的眼睛送你的,你把它还给你眼里的为师,只多是扯平。不亏不欠。”
邪魔本就苍白的脸瞬间白得透明,他本就不用呼吸,那一瞬却像是活人溺水窒息一样,眼瞳颤抖着:“那是,那是师尊的眼睛?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是师尊的眼睛?师尊挖了自己的眼睛给我?”
眼泪从他的脸上水一样流下。
他转头去看桓真,又去看温泅雪:“把我师尊的眼睛还给我……对不起师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你的,我以为,我以为……师尊怎么会把自己的眼睛给我?师尊怎么可能……”
他想起,七百年前:“师尊不可能把眼睛给我的!”
温泅雪:“因为知道我这一去会死,再见无期,想你从未见过这世界,所以把自己的眼睛留给你。我待你这样不好吗?你在这里,反反复复,是在杀我吗?”
魔君不住摇头,灰色细长的眼睛睁得幼圆,无辜病态地仰望着温泅雪,眼泪不断落下来,汇聚到他瘦削的下巴:“不是小谙想杀师尊,是师尊,要杀小谙。”
低哑的声音,虚幻的温柔深情,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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