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昭心想, 自己多半是在做白日梦。
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她会坐在一只黑猫的肚皮上,以一种风驰电掣的速度漂洋过海。
幸好,黎幽一边高速扑腾着四条短腿船桨, 一边呼啦啦甩动大毛尾巴船舵, 一边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让她得以保持清醒
“阿昭, 别担心。我这猫可不是随意变的, 乃是妖族中的渡渡猫, 四肢发达、善于仰泳,因此常有修士饲养, 在无法御剑时用来渡河。”
“眼下碧虚湖弟子忙于自救,我以这副姿态带你上岛, 想必不会引人怀疑。”
聂昭“哈哈。你们妖魔的种类,还真是挺丰富多彩的。”
所以说,为什么是仰泳啊
不过话说回来, 这猫肚皮就像席梦思一样柔软, 猫毛就像上好的绸缎一样丝滑,坐起来还是很舒服的。
正如黎幽所说, 船上其他弟子自顾不暇,只向聂昭和她身下的“渡渡猫”瞥了一眼, 便熟视无睹地转过头去,忙着驱赶灵兽、救助同门。
就这样, 聂昭一行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穿过兵荒马乱的碧虚湖, 大摇大摆地靠了岸。
“叶道长, 劳烦你指示方向。”
聂昭最后恋恋不舍地揉了一把猫肚皮, 飞身落地,笔直凝视着法阵缺口,“抱歉,方才是我大意,差点就带着大家一起喂鲨鱼了。”
“不怪你。”
暮雪尘忽然插话道,“事发突然,谁都料想不到,你不用在意。”
这话说得十分熨帖,也不知他酝酿了多久,才憋出这么一句台词。
聂昭一边调理内息,一边与他打趣道“放心,我明白。你看你,一着急话都变多了。”
“我”
暮雪尘冷不丁被她调侃了一把,一时语结,立刻又恢复了惜字如金,“我没有开玩笑。”
“好了,体己话回头再说。”
黎幽一跃跳上岸来,肚皮漏气似的一点点缩小,不多时就变回普通黑猫模样,重新霸占了聂昭头顶的位置。
“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抓紧时间。”
碧虚湖辽阔似内海,湖心岛同样大得惊人,内藏一座峰峦起伏、云雾缭绕的仙山,正是门派中枢所在。
仙山中机关重重,每个路口、每条山道皆设有御敌法阵,又有内门弟子日夜巡逻,可谓三步一岗哨,五步一陷坑,八风吹不动,十面有埋伏。
所幸有叶挽风在场,相当于自带ai导航,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此时岛上乱成一团,落水的弟子们纷纷上岸,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也没人顾得上逐一检查。
顺便一提,叶挽风的导航是这种风格
“道友,向离位进三步,绕开那个水坑那是伪装成水坑的水镜,能映照出灵力变化。下一个路口走坎位。”
“多谢。不过,你能直接说前后左右吗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行。这有违我的气质。很简单的,你抓紧熟悉一下。”
“”
在叶挽风的导航下,聂昭一路七拐八弯,里三圈外三圈地转了又转,总算搞清了天工长老的山门往哪边开。
那是碧虚湖各峰中相对偏僻的一座,名为“春晖峰”,在山旮旯里藏得很深,距离湖岸颇有一段路程。
门口设有类似刷脸的身份认证,聂昭一行人抵达时,恰好有个春晖峰弟子匆匆赶来,一头就要往山门里扎
“师尊,不好了天上有个仙官下凡,和苏长老打起来”
啪。
尾随其后的聂昭伸手一拍,这倒霉孩子就两眼翻白,一声不吭地厥了过去。
数分钟后,聂昭顶着一张与本人分毫不差的脸,披着一身碧虚湖弟子套装,大大方方地刷脸进门。
“阮仙君的易容术,果然天下无双。”
她暗暗感叹了一句,“好了。接下来,就看我的表演了。”
这弟子是个咋咋呼呼的精神小伙,看着不大靠谱,在春晖峰地位却不低,聂昭披着他的壳子长驱直入,也没见有人拦,顺顺当当地上了峰顶。
途中她目睹了春晖峰的冶炼场,只见炉火熊熊,热气氤氲,俨然是一座规模庞大、秩序井然的流水线工厂。
弟子们各司其职,守着自己那一方几平米的天地,就像闷头拉磨的毛驴一样,源源不断地炼制各种法器。
其中就有一条流水线,专门加工所谓的“碧玉神木牌”。
聂昭一眼便看出,那条线上的弟子手艺生疏,不是短了材料,就是误了火候,炼制出的木牌千奇百怪,的确是拿不出手的下品灵器。
与之相比,另一边加工“龙纹玛瑙”的弟子,就要成熟老练得多了。
“”
聂昭一一看在眼里,并不多言,转头直奔长老居所而去。
这名倒霉弟子的随身物品,以及同门间的招呼与寒暄,已经足以让她知晓
此人名叫祝平,乃是天工长老的亲传弟子之一,天赋灵感弥补了稍显短缺的双商,在炼器一道上造诣不凡,颇受长老青睐。
凭借他的身份,或可冒险试探一番。
“师尊,我回来了。”
聂昭踏入院门的时候,须发花白的天工长老正负手而立,专心致志地教训一名女弟子
“兰儿,你近日炼器时心不在焉,莫不是还惦记着他吧”
那女修垂着头道“是,师尊。他音信断绝已有数月,我担心”
听见这道声音,聂昭蓦地一惊,打好的腹稿刚到嘴边,又在舌尖上转了一圈落回肚里。
趁没人注意,她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不声不响地退到一边。
这女修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对小少爷一通输出,直言揭露碧虚湖割韭菜内幕的“钟师姐”。
同样也是她,在师长间积极斡旋,为外门弟子争取到了上岛听课的机会。
“胡闹”
天工长老沉下脸道,“你与他不过是凡间旧识,如今走了仙途,你是天之骄子,他是不可雕的朽木,本就不该同道而行。即使要结道侣,也该择选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而不是与一个外门弟子纠缠不清。”
他顿了一顿,苦口婆心地加重语气
“钟蕙兰,为师这些年来对你的教诲,你都当耳旁风吗”
“蕙”
这一次,聂昭结结实实地愣怔了一秒钟。
钟师姐。
钟蕙兰。
蕙兰吾妻。
他音信断绝已有数月,我担心
吾遭尸魔暗算,身中附骨之毒,千般不由己,万苦不堪言。归途漫漫,再会无期。
望爱妻勿悲勿念,顾怜己身,珍重珍重。
“是她”
聂昭用力咬紧牙关,将一声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嚼碎吞下,“她就是蕙兰她的道侣,是碧虚湖外门弟子,也是我们在黑骨林发现的”
“是啊。”
黎幽毫不意外地笑道,“我没说错吧那人辛苦收集彩珠,就是为了送给等待他的人。待他康复,便能亲手给娘子戴上了。”
聂昭回想起那串辣眼睛的彩珠,没忍住贫了一句“就他那鬼斧神工的配色,娘子可不一定喜欢。”
说着她有点想笑,又久违地有点想哭,哭笑不得之下,摆出了一副鼻歪眼斜的鬼脸。
“黎公子。如果那一日,镇星殿当真毁了黑骨林”
黎幽温和地打断她“但是有你在。”
聂昭“”
黎幽“因为有你在,所以没有如果。”
“只要对方一息尚存,你就一定会尽全力救助他们。”
“若不是这样,天上那么多仙官,我为何独独喜欢跟着你呢”
而她全力以赴的结果,如今就在眼前。
因为当时她不顾一切挺身而出,所以天各一方的伴侣还能相见,所有至死不渝的坚持都不是白费,所有饱含深情的呼唤都能得到回答。
“也对。”
聂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黎幽,“我一定是为了这一刻,才决定继续担任仙官的。”
“啊,不过。”
她突然话锋一转。
“黎公子,你讲话很好听,下次别在工作时间讲。太肉麻了,容易让我分心。”
黎幽“”
与此同时,他们的监视对象天工长老正忙于慷慨陈词,根本没注意聂昭的脑内大戏。
“兰儿,这些年来,为师一直对你视如己出,苦心栽培。你这般耽于情爱,不思进取,又将为师置于何地”
“更何况,外门弟子远赴离洲,本就是凶险难测、生死自担之事。你若因此心生怨怼,实为不该”
“师尊。”
一直低眉顺眼的钟蕙兰忽然抬起头来,依旧是一张木雕似的面孔,眼中却有灼热逼人的光亮,好像灰烬中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您当真以为,我一心为外门奔走,只是因为私情吗”
“那你”
“师尊不认为,碧虚湖对外门弟子太过严苛了吗”
钟蕙兰陡然拔高声调,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又仿佛什么都不顾、什么都没想,只是凭着一腔意气以卵击石,面向万人之上的尊长朗声道
“多少百姓夙兴夜寐,散尽家财,千辛万苦换来一块敲门砖。但他们能得到什么空泛的课程沉重的劳役侍奉内门的殊荣既然离洲如此凶险,宗门又为何要勒令外门弟子缴纳资源,让他们自愿踏上绝路”
“难道我们堂堂仙门,竟是如此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吗”
“放肆”
天工长老一声断喝,仿佛照着“慈眉善目”四个字长的五官错了位,无端显出几分狰狞。
这一刻的他,与幻境中凶相毕露、狗急跳墙的包九金,竟有几分殊途同归的丑陋。
“钟蕙兰,你可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宗门兴盛,为师一片苦心,舍小利而谋大局”
“我不明白。”
钟蕙兰将脊背挺得笔直,不避不闪,堂堂正正迎上他目光。
“弟子愚钝,不识师尊苦心,更觉无福消受。叶师兄之所以离开门派,或许也是因为苏长老的苦心吧。”
叶挽风“”
“不,我们不一样。”
他毫不犹豫地隔空开杠,“苏无涯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谈苦心若不是无涯剑仙声名在外,我根本不会跳这个坑。我与他一刀两断,是因为他配不上我。”
聂昭“”
内心除了你是个逼王之外,你和钟蕙兰有什么区别吗
表面“叶道长人品端正,剑胆琴心,苏无涯自然不能与你相比。”
叶挽风倏地一顿,而后语气上扬“剑胆琴心这个词我喜欢。道友,你真有品位,值得一座有品位的洞府。”
说罢,他就继续美滋滋地鼓捣家园去了。
聂昭“”
她身边的男人虽然奇形怪状,不过都挺好搞定的。
真正不好搞定的,还是眼前这位不怒自威,一怒就暴露出狐假虎威的长老。
只听他厉声道“钟蕙兰你如此信口开河,贬损宗门声誉,若是让掌门知晓,只怕难逃罪责。”
“罢了,念在你我师徒一场,你且去后山思过七日,好好想一想宗门待你,待与你一般天赋超卓的好苗子,可曾有半分亏欠”
“”
钟蕙兰默然半晌,没再与师父争辩,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临到门边,她平静地回过头来,深深望了天工长老一眼,一字一句道
“宗门未曾负我,但若负千万人而成就我,我亦不屑取之。”
“我选择的道侣,在您眼中或许资质平庸、微贱如尘,但与您相比,他至少还能顶天立地。”
“师尊保重,蕙兰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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