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
满地狼藉的春晖峰前, 天工长老像条用过的破抹布一样瘫软在地,不仅修为尽失, 整个人也像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一口气将断未断,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皮囊。
他痛极怒极,双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嗓子眼里像有一把铁锯在拉
“什么人哪里来的小贼,竟敢毁了我的神木”
“神木”
此话一出,就连智商欠费的红白二人组也察觉了异样, 齐刷刷向他转过头去。
苏无涯“天工长老,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棵魔树是你”
“不是我是掌门”
天工长老下意识就要开口, 猛然想起对面还有程仙官因为这仙官太蠢,一下还真想不起来,又脸色煞白地咽了回去。
然而,他咽得太晚了。
“掌门为何你会提到掌门”
一问一答间, 往事一幕幕摊开在眼前, 苏无涯沉睡多年的智商艰难地上了线, 脑回路在大草原上跑了一圈马, 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天工长老, 当初你和掌门说湘儿擅闯禁地, 窥探门派秘辛,即使免于一死,至少也要废去修为、流放离洲。为了不引人疑窦, 才以悖逆人伦为名。”
“难道说, 湘儿看见的就是这个你们要杀她, 不是为了守护门派至宝、天下苍生, 而是为了灭口”
天工长老“”
聂昭“”
哦,你还真不是他们的同伙啊。
那你不就是个单纯的傻x吗
“你们骗了我那我岂不是湘儿”
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苏无涯心神巨震,跌跌撞撞后退几步,身形摇摇欲倒,带着几分茫然无措望向洛湘。
洛湘反倒是一派云淡风轻,眼波温柔明亮,坦坦荡荡地回望着他“没关系师父,事情都过去了,我不会在意的。”
苏无涯神色一缓,不自觉地放轻嗓音“湘儿,为师对不起”
洛湘一脸认真地接下去道
“我娘教导过我,要对蠢人心怀怜悯,不可与他们较真。从前我没发现师父蠢,太把您当回事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苏无涯“”
你娘怎么说话呢
程仙官眼看情敌败下阵来,心中狂喜,勉强按捺住脸上得色,一提衣摆便要上前。
“阿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前世的夫君啊。”
他温言软语,十分应景地憋红了眼眶,两泡晶莹的马尿在其中打转。
“我知道,即使轮回转世,你也一定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我们倾心相爱的时光”
“不,我当然忘了啊。”
洛湘想也不想就干脆道,“我娘还说过,人死后万事成空,一辈子有一辈子的活法。今生好好做人,让前世见鬼去吧”
程仙官“”
你娘话怎么这么多
聂昭“”
她怎么觉得,这些话好像都是洛湘昏迷那会儿,她在床边和叶挽风唠嗑的呢
饶是她也没想到,洛湘这小姑娘看着柔弱可欺,一开口竟然意外的上道,三言两语间,就把两任傻x前男友给说自闭了。
可造之材啊
苏、程二人双双在洛湘这里碰了钉子,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痛悔莫及、心如刀绞之下,只好将怒气发泄到天工长老身上。
“天工长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今日你必须说个清楚,否则我决不善罢甘休”
“莫非就是你与魔族勾结,害了阿湘给我老实交代”
“这”
天工长老到底老奸巨猾,分明已经脸色发青,两眼发直,大气喘了一口又一口,最后竟然没断气,愣是给颤巍巍地续上了。
他的修为没了,但性命还在。
“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此事此事关乎碧虚湖隐秘,不足为外人道,稍后面见掌门,我自会分说。”
面对苏无涯、程仙官和聂昭一行人,天工长老权衡利弊之下,当场来了个挑拨离间,试图将祸水引到聂昭身上。
“倒是这几位不速之客,擅闯我派重地,毁我春晖峰,不知是什么来头”
“啊”
聂昭见他临死还在咬人,好悬没忍住翻白眼,“我若是不闯,你莫非想让这一树人从早挂到晚,从冬挂到夏,最后摘下来涮一涮,做成一锅串串香怎么着,春晖峰上百号弟子,都是你过冬用的储备粮”
天工长老“”
这话说的,还挺有滋有味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聂昭也不与他兜圈子,抱着双臂冷笑道,“天工长老,你当真以为,你与尸魔做的交易无人知晓吗”
听见“尸魔”二字的瞬间,天工长老就像走在路边的狗被人踢了一脚,“嗷”地叫出声来
“姑娘何出此言尸魔尸魔乃魔族中最为阴邪、卑劣的一支,我身为碧虚湖长老,岂会与他们同流合污姑娘休要含血喷人”
“姐姐没有说谎”
洛湘见他咄咄逼人,鼓起勇气上前争辩道,“春晖峰地底的密室,我也曾亲眼见过”
她这会儿已经理清思绪,深吸一口气,落落大方地转向苏无涯
“师父,您还记得吗数月以前,我误入春晖峰密室,情急之下匆忙赶回,本想与您商量密室中的冶炼场,不料”
不料那一日,苏无涯恰好刚经历一场天人交战,道心动摇,隐约有走火入魔之兆,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徒弟。
而洛湘就在此时匆匆而来,面色煞白、神色慌张,口称“有要事与师父商量”,苏无涯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一心以为徒弟是要来找他谈感情。
这可不兴谈啊
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不仅将洛湘拒之门外,还对她疾言厉色地痛斥一番,勒令她回房思过。
洛湘“”
她倒是想争辩,但苏无涯不听就不听,她总不能闯进去王八念经吧
后来,天工长老发现罪行败露,抢先一步将洛湘之事禀报掌门,两人一同找到苏无涯,编出一套“洛湘擅闯禁地,窥探门派秘辛”的鬼话,骗取他袖手旁观,任凭洛湘被人押走。
再后来,天工长老假借审讯之名,下重手废去洛湘修为,更以搜魂之法摧毁她心智,致使她神魂破碎,记忆残缺,与终日浑浑噩噩的痴儿无异。
苏无涯坚持要保洛湘一命,而对天工长老来说,显然不能给她留一条好命。
唯有一个废人,一条残破不堪的烂命,才能保守碧虚湖底的秘密。
但是,他没有想到
洛湘转过头去,向叶挽风和聂昭深深鞠了一躬,满怀感激道
“叶师兄找到了我,仙官姐姐救了我。对我来说,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黎幽“咳咳咳”
洛湘“”
“咳咳。”
黎幽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抽出折扇敲打手心,“洛姑娘,阿昭还年轻,你可以唤她一声姐姐,至于父母这个词,还是不要乱用为好。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是你娘,你也不能管你师兄叫爹。”
“哦。”
洛湘懂事地点点头,“抱歉,仙官姐姐,我以后不叫了。”
这次换叶挽风皱眉道“为什么我不介意,有很多剑仙都会收养孤儿,我可以做她爹”
暮雪尘“够了。你们若是无话可说,那便不用说了。”
聂昭“是啊,你们快别废话了你看孩子都生气了万一他再说脏话怎么办”
被晾在一边的天工长老“”
你们礼貌吗
聂昭本来也没打算礼貌,看他面色铁青,忍不住同情地笑出声来“真不好意思,我这几位朋友没个正形,让您见笑了。不过,他们与您不同,人品还是不错的。”
“”
礼貌天工长老你吗
“好了。长老,我们谈谈正事吧。”
与此同时,在“没正形”方面首屈一指的黎幽收敛笑容,摇着折扇缓步上前,在天工长老面前站定。
“你且看看,与你合谋那人,可是生得这般模样”
他说罢也不等对方反驳,手腕一转,扇面从脸上轻飘飘拂过,瞬间便换了一副面孔。
聂昭回头一瞥,冷不丁吓了一跳“黎公子,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也难怪她吃惊,黎幽这一张眉清目秀的小白脸,说是他全身上下最大的优点也不为过,这会儿却不知怎么盖上了一张面具,将五官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面具也不是正经面具,而是清一色骸骨般的惨白,只有双眼位置掏出了两个黑黢黢的空洞,有种令人寒毛倒竖的阴森怪异之感。
然后,他双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伴随着清脆响亮的“啪叽”一声,将那个骷髅似的脑袋摘了下来。
摘了下来。
了下来。
下来。
来。
“你”
聂昭冷不丁目睹了一场分头行动,正摸不着头脑,天工长老却骤然间变了脸色,踉跄着跌坐在地,失声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对,不可能碧虚湖有护山大阵,你这样的魔头,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
聂昭“”
尽管不得其解,她还是启动执法记录仪,将天工长老的反应一五一十录下来,留待日后为证。
听天工长老言下之意,他口中的“你”不是黎幽,而是与他狼狈为奸的另一号人物。
果然,黎幽没接他话茬,随手将骷髅头扣回脖子上,折扇一翻恢复本相,笑吟吟地接下去道
“我不过随口一诈,没想到你这么沉不住气,倒省了阿昭审你的功夫。”
“长老放心,我并非你所想的那一位。不过,你有胆与他合作,却没胆直视他的脸,他听了只怕会很伤心啊。”
聂昭忍不住传音道“他是什么人你们认识同一位朋友,却不为我介绍一二,未免太见外了。”
“抱歉,是我疏忽了。”
黎幽好脾气地笑了笑,话锋一转道,“阿昭可还记得,根植在岛上的附骨木,并非碧虚湖土生土长,而是来自于尸魔”
聂昭点头“这个自然。”
黎幽又道“那阿昭可知,如今尸魔背后是谁在做主”
聂昭听出他话里有话,偏过头瞪他一眼“有话直说,别卖关子。总不会是你吧”
“那自然不是。”
黎幽笑着顿了一顿,放慢语调继续道
“我们在离洲遭遇蜃妖时,她不是唱过一首歌谣吗马萧萧,前路迢”
“马萧萧,前路迢。
车辘辘,鬼火摇。
蒿里首丘狐,悲声连荒草。
无定河边骨,只影过长桥。”
他轻声细语,神色温柔,哼唱这段歌谣时却分外诡异,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浮在唇齿间,仿佛落不到实处,令人无端感觉瘆得慌。
一曲唱罢,他慢条斯理地解释道“阿昭,这便是妖魔界口口相传,关于我们四凶的歌谣。”
“马萧萧是驳马,也就是那个花花绿绿的奸商。”
“车辘辘是鬼车,又名九凤,指的是一代大魔媸皇的女儿,人称息夜君的姽婳。她还有个小妹名叫姽姝,曾经是岁星殿重华上神的恋人。”
“哦,我明白了。”
聂昭恍然大悟,“我在仙界听说,有位魔族公主和重华上神相恋,挺身为他挡了一枪,因此香消玉殒。这位公主就是姽姝吧”
姽姝因重华上神而死,姽婳作为她的亲姐姐,就算不送重华下去陪葬,也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决不会与他麾下的碧虚湖合作。
四凶之中,黎幽是她的合伙人,姽婳没有作案动机,彩虹小马大概就只是彩虹小马。
既然如此,黎幽突然提起四凶,话中意指何人,可以说是昭然若揭。
息夜君姽婳。
抱香君黎幽。
流霞君花想容。
以及,最后一位罗浮君
“也就是说,与碧虚湖合作的是”
聂昭正思忖间,忽然听见背后脚步声响,又有几个碧虚湖弟子匆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各位,大事不好了”
“就在刚才,魔树出现的时候外门有许多弟子,突然变成了神智失常、见人就咬的行尸”
“我们不想伤害同门,有没有办法救救他们”
“”
先是魔树,再是行尸。
为了阻挠调查,这个“幕后主使”还真是不择手段,竟到了杀人不眨眼的地步。
“黎公子。”
聂昭面不改色,一脸平静地转头望向黎幽,“方才我解决了附骨木,现在该换你表现了。同为四凶,不知这种局面,你可有应对之法”
黎幽颔首“这个不难。阿昭精明能干,我难得有机会派上用场,自当好好表现。”
他一边开玩笑,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支造型简朴、颇有野趣的竹笛,轻轻抵在唇边。
“想必你也猜到了。方才那首歌谣的后两句,首丘狐自不必说,至于河边骨,指的就是四凶中最后一位,也是妖魔界公认最凶残、最不好惹的一位。”
“他自号罗浮君,名唤白骨桥。”
“同为四凶,对付他手下这些尸魔的法子,我的确略知一二。”
黎幽一勾指尖,便有两片树叶从枝头飘落,蝴蝶一样打着旋儿飞过来,不偏不倚堵住了聂昭的耳朵。
“黎公子,你这是”
聂昭一下成了个小聋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追问,便只见黎幽轻点十指,微启双唇,以一种优雅矜贵、写意风流的姿态,开始吹奏竹笛。
而后,除了聂昭和小桃红之外的所有人,都感觉世界在一瞬间开裂了。
开裂了。
裂了。
了。
那笛声不是好不好听的问题,它真的是那种那种很少见的那种,它的高音像指甲刮擦黑板,低音像掰碎泡沫塑料,转音像在雨天湿滑的路面上急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最后“呲啦”一声擦出去好几米,将所有人都撞了个半身不遂。
那一刻,无论仙还是人,都看见了黄泉彼岸的风景。
当然,化为行尸、陷入狂暴的弟子们也不例外
“咦岛上的骚乱,好像平息下来了。”
聂昭对旁人经历的地狱一无所知,察觉到魔气消散,下意识就要为黎幽鼓掌。
“黎公子,不愧是你你这个魔头,偶尔还是挺有用的嘛。”
“话说回来,为什么大家都倒下了”
“唉,年轻人没经验啊。”
早有准备的小桃红用前爪按着耳朵,摇头叹息,“你们不知道吗阿幽身怀两项绝技,一是厨艺,二是吹笛,都能让人七窍流血、五内俱焚,妖界人称一曲肝肠断,一口赴黄泉。”
“实不相瞒,虽然他是妖都大祭司,但举行祭祀的时候,无论是奏乐还是准备祭品,我们从来都不敢让他碰”
聂昭“照你这么说,他不就是个单纯的花瓶吗他究竟能干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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