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 魔界。
“”
“”
“这里是”
好巧不巧,就在聂昭苏醒的同时,重华上神也艰难地恢复了意识, 慢慢撑开被血浆糊住的眼皮。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亦不知今夕何夕。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 就是聂昭满脸笑容送他上路,艾光像挑猪头肉一样将他挑在枪尖, 上上下下颠个不停,险些让他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
“呕”
光是回想起那一幕,重华就感觉体内波涛翻涌,恶心反胃之感如潮水般滔滔不绝。
偏偏是那个艾光
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被他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上,毫不费力就废去了一身武艺的艾光
偏偏就是他,不仅一枪杀了姽姝,还抢占了姽姝复活的机会, 让他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艾光、聂昭,还有姽婳你们给本座等着”
重华挣扎着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全然不听使唤,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直到此时,他方才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身处境。
“呃、啊”
是树。
除了头脸之外, 他整个人都深深嵌在一棵合抱粗的巨树里, 人身与树身融为一体, 难解难分。
无数细长的、布满尖刺的枝条钻入他四肢百骸, 就像无处不在的寄生虫一样, 在他每一条经脉、每一寸皮肤上咬开孔洞, 疯狂啃啮着他的血肉和脏腑, 吸食着神族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
“啊、啊啊啊啊”
最先感觉到的,是疼痛。
分明痛得令人发疯,却偏偏让他保有一线清明,清楚感觉到灵力和修为一点一滴地流逝。
再这样下去,他会变得如何
变成凡人
又或者沦为连凡人都不如,只能匍匐在泥沼里苟延残喘的废人
在此之前,这种削肉剔骨、万蚁噬心的苦痛,究竟要持续到几时
还是说,它永远都不会结束
“不”
思及此处,随着意识一同淡去的恐惧如潮水般涌起,又一次咆哮着将他吞没。
“不不住手放了我”
重华情不自禁地嘶吼出声,喉咙却已被树枝牢牢攫住,只发出枝叶摇动般的“唰唰”声响。
他不得不拼命绞出灵力发声,然而丹田、气海皆已成为魔树巢穴,每一次提气都伴随着钻心剜骨的剧痛,如锉刀一寸寸搅碎脏腑。
昔日加诸于人的苦痛,如今尽数还于己身,几乎令他陷入疯魔。
“对了,姝儿姝儿在哪里她不在坟墓里,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难道说不,她是姽婳的亲妹妹,你们不可能”
“姽婳回答我回答我你不会”
“我不会什么”
就在此时,从奄奄一息的重华头顶,传来了寒冰一般凛冽刺骨的声音。
年轻的女魔君冷面凝霜,赤红发丝和羽翼在身后摇摆,犹如一簇寂静燃烧的火焰。
“姽婳姽婳”
重华目眦欲裂,有斑斑血泪顺眼角而下,“你这样对我,姝儿也不会瞑目的”
“别叫了。”
姽婳没有理会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只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轻轻放在他眼皮底下的地面上。
看得见,摸不着。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此。
“你不是要找姽姝吗”
她抬起锋锐狭长的凤眼,眼波流转,眼尾斜飞,勾起一丝冷冰冰的讥诮。
“还剩下一点点,都在这里了。你既然喜欢她,今后十年、二十年,就这么无休止地看下去吧。”
“对了,这里是不归海,是所有无亲无故之魔的埋骨地。大部分的姽姝都在那里,你每晚倾听浪涛拍岸的时候,或许能听见她的声音。”
姽婳玩味着重华苍白的脸色,薄唇抿起,绽放开一抹近乎残酷的微笑,让人联想起带刺的蔷薇。
“姽姝能不能瞑目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件事重华,你是不可能轻易瞑目的。”
“在你断气之前,我们还有不少血债,要和你一笔一笔慢慢清算。”
“什、么”
重华面如土色,近乎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失魂落魄地凝视着那枚锦囊。
那是个没有任何法术的寻常锦囊,显然装不下一具尸骨,其中只可能是
“不”
凄厉刺耳的惨叫声响起,回荡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好像一声拉得很长的汽笛。
其中蕴含的悲恸、悔恨与绝望,令闻者都为之心惊。
但与他本人制造的悲剧相比,这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不,我不信、我不信”
“如果姝儿早就已经这么多年来,我为了她背叛仙界、手染鲜血,岂不都是”
“是我自甘堕落”
“不这不可能姝儿不可能就这样没了你骗我,你骗我”
“姝儿,姝儿啊啊啊啊”
执念破灭的空虚,自掘坟墓的懊悔,与爱侣死生不复相见的绝望,共同汇聚成一股庞大的浊流,彻底摧毁了这位昔日神君的意志,裹挟着他沉入永无天日的炼狱之中。
而这座为他打造的炼狱,还只是刚刚开始。
“”
姽婳没再理会他,转身拂袖而去,离开了附骨木现名为“神力永动机001号”所在的监牢,大踏步向外走去。
密室入口,艾光正像当年一样,毕恭毕敬地低头迎候主君,仿佛多年来的死生契阔只是大梦一场。
不过这一次,他手中没有紧握魔枪,而是小心翼翼捧着一盏精致的琉璃灯,如同呵护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艾光,你这是做什么”
姽婳看见他这副束手束脚的模样,不禁失笑道,“这魂灯没那么娇贵,不必如此小心。”
“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正如我先前所说的一样,守墓人身故以后,三魂七魄未赴黄泉,而是借由留在不悔心中一点神魂的指引,回归魔界,被我封存在魂灯之中。”
“只可惜,魔界从未听闻重塑肉身之法,我多方探求,始终一无所获。”
“不过,就在方才某位来自妖都桃丘、脾气不太讨喜的老朋友,给我寄来了一封书信。”
她一边摇头,一边取出个扎眼的粉红色信封,展开散发着清甜蜜桃香气的信纸。
被这甜丝丝的香味一冲,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信中写道感谢祖魔混沌保佑,感谢世上最可爱的阿昭,经过此次仙界之行,关于让守墓人复生的方法,我已有些眉目了。息夜君若有兴趣,可赴妖都寻小桃红一叙。”
“”
艾光猛然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惊喜的泪光。
“殿下,此话当真”
“这是自然。”
姽婳飒然一笑,“我也好,母亲也好,几时与你说过谎话抱香君若敢与我说谎,我就烤焦他尾巴上的毛。”
“这我”
有那么一会儿,艾光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砸昏了头,半张着嘴一语未发,甚至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而后,他仿佛从漫长的噩梦中惊醒一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艾芳的魂灯紧紧抱在胸前,满腔欢喜化为热泪夺眶而出。
身长九尺的大好男儿,纵横沙场的魔族将军,此刻就像个幼时与家人失散、直至今日才踏上归途的孩童一样,怀抱着引路的灯火泣不成声。
“多谢您,殿下多谢您”
姽婳摇头道“你能毫发无损地回到魔界,不该谢我,还有更值得谢的人。”
“譬如抱香君,还有”
说罢她转过身去,抬头仰望辽阔无垠的夜空,以及夜空之上,那一轮无声洒落清辉的月亮。
虽然故事中那个“她”,听上去更像太阳就是了。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仙界之人孤高自许,决不会亲身踏足凡间,更不会为众生费心筹谋。”
“不过这一次,倒是有些许改观。今后若有机会,我也想与这位最可爱的阿昭见上一面。”
“或许除了你死我活之外,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数日后,仙界
“阮仙君让我去一趟正殿”
聂昭正在桌案前奋笔疾书,闻言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转向哈士奇。
“稍等一下,待我写完这份工作报告”
“别写啦”
哈士奇按捺不住性子,急吼吼地叼起她衣角,“快跟我来,算算时间,大家差不多也该到了。”
“大家”
聂昭不解地反问道。
哈士奇撒开腿跑在前头“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啊等一等千树”
聂昭拿这条谜语狗没办法,只好紧随其后,跟着他在太阴殿江南水乡风格的青砖黛瓦间穿行,绕过湖岸,跑过石桥,越过大桥下一群绿头鸭,一路来到了最为开阔宽广的正殿。
不过,现在看上去已经不太像“殿”了。
“咦”
那是街市。
倘若真有“天上的街市”,或许就是这般景象。
尽管高居九天,却与最平凡的烟火人间无异有穿街走巷的摊贩,有流光溢彩的花灯,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热闹人群,还有弥漫在云端之上的花香和酒香,清亮的、仿佛能直达天际的歌声与笑声,共同交织成一片温暖到令人落泪的红尘光景。
聂昭正愕然间,忽然听见人群中有声音唤她“这不是聂仙官吗快看,聂仙官来了”
“什么,聂仙官在哪在哪”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哇”
还不等聂昭反应,便有乌泱泱一大片人潮向她汹涌而来,险些将她冲倒在地。
无数张喜悦的面孔挤在她眼前,无数个声音热情呼唤着她的名字,若不是聂昭下盘够稳,只怕已经被无数只手抬起来抛向空中,边抛边喊“好耶”。
“聂仙官,你还好吧听人哦不,听狗说你在静养,我们都担心死了”
“聂仙官,你还记得我吗当初在离洲,是你把我从悬崖底下捞上来的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终于又见到你了”
“还有我聂仙官,你吃过我烤的鸡,这是我一辈子最光荣的事情”
“还有我还有我我给你送过木牌没想到是这种晦气玩意,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我们听狗说你要建党校,请问党校具体是什么呢会教些什么呢聂仙官会亲自来给我们上课吗”
“”
聂昭“”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哈士奇在一边端端正正坐好,蓝眼睛里闪烁着睿智的光,喜滋滋地冲她摇尾巴。
“阮仙君说了,这次碧虚湖弟子除魔有功,特别招待他们上仙界一游。”
“若是他们亲眼目睹仙界现状以后,仍然有志修仙,那么无论是留在碧虚湖,还是改投别派,太阴殿都会为他们筹谋。因为”
因为,能在那种绝境中挺身而出的人,即使前路艰险,长夜独行,也一定不会迷失方向。
聂昭应声抬头,只见阮轻罗在不远处的高台上凭栏而立,把酒临风,隔着欢腾的人海向她微笑。
她的嗓音不高,每个字却像夜色里的钟声一样清楚,穿透欢笑与喧嚣,沉甸甸落在众人心头,带着浑厚而悠远的重量。
各位。我很高兴,今天你们能来到这里。
听见她的声音,众人纷纷抬头望去。
迄今为止,你们都背负着本不应背负的重担,在不公和不义中艰难求存。对仙界长年以来的敷衍塞责、徇私枉法之举,我再次向诸位表示歉意。
在人群中,聂昭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容。
杨熠和杨眉并肩而立,正在大殿前张罗摆摊,帮着太阴殿一起招待来自凡间的客人。
兄妹俩泾渭分明,一个穿戴整齐、全副武装,一靠近灶台就拼命后仰,以免油烟味沾上衣襟;一个麻利地挽起袖口,随手扯了条绸带将头发扎成一束,作势要把孜然粉撒在哥哥身上。
两人都笑得坦荡开怀,红扑扑的脸颊映着火光,俨然是少年少女该有的青春模样。
从今往后,我们也包括你们,还将继续与世间的不公和不义对峙,而这场对峙未必会有尽头。或许终你一生,甚至终我一生,也不能将他们根除。
钟蕙兰负手站在街市一角,身边跟着个浓眉大眼、神态活泼的青年,想来就是她身在外门的道侣,也是聂昭从黑骨林救回的“植物人”。
这位大哥的审美着实不同凡响,一回家就在钟蕙兰身上开了染坊。
一眼望去,她不仅手腕和脖颈上挂着色彩斑斓的珠串,而且头戴七宝冠,身披五彩衣,好像裁下了几幅天幕,把极光和彩霞一股脑儿往身上穿。
但再丰富、再绚丽的色彩,也不及她此刻含笑的面庞动人。
远远看她口型,说的好像是“看在你劫后余生的份上,我只穿这一次,以后可不能纵着你了”。
仙途漫漫,道阻且长,我无法承诺一个完美的终点。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人选择继续前进,我们发誓会尽最大的力量,为后来者守护他们的道途。
洛湘换回了仙侍装扮,在人群间轻盈地穿梭来去,笑吟吟招呼她看见的每一个人。
在生死间走过一遭,她看周围每个人都觉得可亲可爱,一花一木都美得目眩神迷,恨不能将一秒钟掰成两秒钟,怎么也不够活。
至于那两段失败的恋情,就如同春日清晨的薄雾一般,被阳光一晒便烟消云散了。
还有
“雪尘”
回望灯火阑珊处,聂昭远远看见那道孤零零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一边抬高嗓音唤他,一边挥着手向他走去。
与此同时,她还看见叶挽风坐在暮雪尘身后的屋顶上,375度角仰望天空,让月光将他的侧脸修饰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弧度。
看得出来,即使同样离群索居,他也要保证姿势和背景的独创性。
暮雪尘听见聂昭的声音,蓦然回首“阿”
“阿昭”
黎幽故技重施,在叶挽风脑门上狠狠一踩,借力从半空中飞扑而下,抢先一步撞进聂昭怀里。
“本座谁拽我尾巴等等,别往三个方向拽,分叉了怎么办”
暮雪尘“对。就是这样。咬他。”
雪橇三傻“嗷嗷嗷呜呜呜吼吼吼”
聂昭“你们不要再打啦这样打是打不死人的”
但愿在漫长的旅途之后,我们赢得的些许胜利,能成为指引后来者的光芒。
谨以此杯,遥祝天下
就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之间,阮轻罗清透悠远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
聂昭一手提着黎幽,一手按着狗头,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回过头去。
高台之上,白衣仙君与芸芸众生相对举杯,每个人杯中都倒映着同一轮明月。
无论神仙或凡人,无论强大或弱小,无论高贵或卑微。
月光不分彼此地照在每一个人身上,一如传说中的“天道”。
这是何等美丽的画面啊。聂昭想。
只要能看见这一幕,旅途中所有的磨难与辛苦,都可以改写为骄傲和幸福。
这是她无悔的道心,正如阮轻罗所言,将永远照耀着天下不肯低头的人。
永志不改,至死不渝。
祝天有繁星灿烂,地有花开满山。
祝天下人常有登天道,天上人无愧天下人。
各位。修行路远,珍重。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