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昭再次睁开双眼时,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两百平方倒也没有,最多也就十几平方米的大床上。
她脑袋底下垫着丝绒枕,身上盖着绣有牡丹图案的大花被, 配色是鲜亮的玫瑰红滚金边, 一看就与当代中老年妇女趣味相投。
事实上,她床边的确坐着一位穿着华丽的中老年妇女, 头戴珠翠金冠,身披五彩丝帛, 周身萦绕着一股浓重的熏香味道。
这熏香同样是麝鵼香,不过其中没有混入蜃妖血,故而对人体无害, 反倒颇有养心安神的效果, 乃是不可多得的名贵香料。
聂昭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唤了一声
“娘”
那位贵妇人正昏昏欲睡,闻声猛地醒过神来,一把将她搂到怀里“我的儿啊”
“”
她的假儿子聂昭险些背过气去,连忙挣扎着探出头来, “娘, 轻些,轻些孩儿没事”
贵妇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揽着聂昭肩膀看了又看,好像唯恐她缺了一只眼睛,或者多长出一个鼻子。
见聂昭四肢齐全, 五官俱在, 头上血淋淋的伤口已经愈合其实只是擦干了狗血, 贵妇人方才放下心来, 欣慰地按着她手背拍了一拍, 随即板起面孔道
“我都听说了,是杨家那丫头伤了你吧好啊,我们不嫌弃她出身低微,她倒和你动起手来了你等着,娘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聂昭自然不会将杨眉拖下水,立刻婉言劝说道“娘,您误会了。杨姑娘什么都没做,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料这句话如同火上浇油,贵妇人当即柳眉倒竖,调门一口气拔高到与天花板齐平,几乎爆出了传说中的海豚音
“你这是什么话儿啊,难不成你只见了这野丫头一面,就对她动了心娘与你说过多少次,别当真、别当真,这些女人都是哄回来给你做妾的,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做妾。
聂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果然,魏七大费周章举办这次群面不,宴会,根本就不是为了那个子虚乌有的“堂弟”,而是为了给自己物色女孩。
准确来说,是为了物色“不用八抬大轿,不用十里红妆,只需要一句好话,一个眼神,就能拎包入住、给我做小老婆的女孩”。
聂昭略一思索,没有立马道出自己的猜测,而是含糊其辞地打了个太极
“不是不是,真是我一时大意,没把握好机会,浪费了娘一片苦心。今日之事,辛苦娘了。”
她大胆推测从魏七一把年纪还盖着亲娘喜欢的大花被、骗婚还需要亲娘监督来看,这位在外八面玲珑的海王,在自己家里,很可能是个没断奶的妈宝男。
而妈宝男的妈,一般都会无条件纵容自己的儿子。
不出所料,贵妇人一见聂昭意气消沉,立刻将怒火和牢骚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把她搂在怀里连连拍抚。
“好孩子,娘不是生你的气,娘是气那些蠢丫头有眼无珠,不知道你的好。”
她说着说着,又拈起块帕子拭泪
“娘也气自己没用,没法给你谋一个好前程,还要让你受这份委屈。都怪娘修为不济,年老色衰,越不过楚夫人这个正头娘子,又争不过那些年轻貌美的小贱人”
聂昭“”
好家伙,你这还是个宅斗文。
你们这个修仙界,要素未免太多了吧
不过多亏贵妇人爱子如命,在儿子面前毫不设防,聂昭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她口中打探出了母子两人的处境。
原来,魏七那位杀千刀的爹魏家家主魏震华才是名副其实的“海神”,也是如今这种局面的万恶之源。
此人行事放浪不羁,风流成性,结交的红颜知己比一般人的通讯录好友还多,说过的情话比一般人的毕业论文还长,光是终生就互许过几百次,来生也预约了几百回,不知要透支到哪一世才能还清。
或许是物极必反、乐极生悲,数十年前,魏海神在一场恶战中身负重伤,从此不能人道。
有些人还活着,但他的戟儿已经死了。
对于戟儿和脑子长反的人来说,戟儿死了,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为了重振雄风,魏震华踏遍三山五岳,不知求了多少灵丹妙药、功法秘籍,却依然徒劳无功。
自从受伤那一日以来,他整个人就好像漏了气的皮球,从上到下无一处不泄,从里到外无一处不软。
面对一众娇妻美妾,他却力不从心,只能盖上被单鉴赏夜光炼丹炉。
他内丹已毁,丹田已废,一个支离破碎的丹田,要如何拯救一个支离破碎的戟儿
一代海神,就此折戟沉沙。
对此,就连向来护短的承光上神都表示爱莫能助“点化”不同于“飞升”,相当于给人挂上一个强化buff,无法从根本上疗愈顽疾。
换句话说,魏震华这种情况,就算被老祖宗点化成仙,也只能变成一个没有戟儿的神仙。
那不是更丢人吗
魏震华自知飞升无望,便一门心思将希望倾注在儿女身上,盼着他们早日为魏家开枝散叶、壮大门楣,也好为晚景凄凉的自己带来一丝慰藉。
尤其是近年来,仙界灵气渐有衰竭之兆,“点化成仙”的名额一年少过一年,只有三大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子弟才能入选。
也就是说,子孙后代的资质,将直接决定未来三大家在仙界的地位,以及在凡间的势力范围。
于公于私,魏家都需要更多、更快、更好地下崽,像流水线一样投入到激烈的权力角逐中去。
因此,魏震华对一干子女宣布
谁能为我诞下天赋超群的孙辈,谁就是下一任魏家家主。
如果想继承家业,就努力生孩子吧
“”
聂昭听完第一反应
金仙君,黄泉路上你不孤单啊
你们两位一个弱精,一个羊尾,偏偏都对生孩子情有独钟,实乃渣男界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如去地下结个冥婚,生生世世纠葛痴缠,再也不用祸害无辜女子了
这门亲事我同意,随五毛份子钱不用找了
黎幽在黄金屋里嗑瓜子这想法真不错,畜生听了都嫌晦气。你说,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解放天性,返璞归真
长庚矜持地小口抿花露畜生繁衍,尚有节制,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好端端的,不要这样侮辱你自己。
聂昭只想给他们俩一人一拳你们叨逼叨可以,吃东西的声音能不能小一点我刚才吃席都没上桌,听不得这个
言归正传。
他们眼前这位贵妇人姓甄,原本是个小门派长老的女儿,听信了“在兑洲这地界,修得好不如嫁得好”的说法,一心一意嫁入豪门,年纪轻轻便给魏震华做了妾,从此几乎没有踏出过魏家一步。
她今年刚好一百五十岁,修炼疏懒,修为平平,用尽了各种延年益寿、美容养颜的秘方,至多也只能让自己的容貌维持在五十岁左右。
“以色事人”这条路走不通,接下来,就只剩下一条“母凭子贵”了。
甄姨娘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女已经出嫁,只剩下一个千娇万宠的宝贝儿子,就是刚被聂昭打晕的海二代魏七。
魏七和母亲一样,心比天高,立志夺嫡,只可惜素质不算出挑,又没有得力的母家支持,在魏震华三十多个子嗣中排不上号,想吃口都赶不上热乎的。
那些出身高贵的世家千金、名门闺秀,要么与魏家更有前途的公子结亲,要么和杨眉一样视婚姻如粪土,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
因此,母子俩另辟蹊径,决定以数量取胜。
简而言之
既然找不到品貌一流的道侣,不如忽悠十个八个死心塌地的傻姑娘回来,让她们没名没分地住在小院里,多生几个孩子不就好了
修仙之人亲缘淡薄,生孩子就像抽奖,一对道侣最多生两胎,已经算是天公作美。
至于孩子资质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魏七灵机一动
那我一口气讨十个老婆,和我爹一样生上个二三十胎,岂不是比别人多十倍的中奖率
这养儿防老,多是一件美事啊
“”
要不是角色扮演还没结束,聂昭真想为这母子俩天才的想法鼓鼓掌,再给他们一人一个大逼兜。
我可去你爹的吧
你咋不跟你爹一样折戟啊,崽种
甄姨娘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没察觉“儿子”神情有异,越说越是慷慨激昂
“你爹他就是偏心我让他给你说一门好亲事,你看看他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就凭这些歪瓜裂枣,也配给你做正妻还不如听我的,多纳几个小门小户的女儿,起码拿捏起来方便些。”
聂昭“啊对对对。”
“你再看看他宠爱的儿子,和我们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老四娶了碧虚湖长老的女儿,老幺要和楚家嫡女来个亲上加亲,老九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竟连天上的仙女都娶得”
聂昭“啊对对对。”
“就算仙女不乐意又怎样仙侍仙侍,又不是正经神仙,扒了她那身羽衣,还不是任由老九摆布”
聂昭“啊对对对”
“不对,等等。”
“你他娘我是说,娘,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她不愿意也得认命啊”
甄姨娘理直气壮,“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她都落了地,还当自己是仙女呢”
“”
百年之前,甄姨娘也曾是“好人家的女儿”,也曾有过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少女时代。
然而百年来,她困居在一尺见方的烂泥地里,被一根名为“继承人”的胡萝卜吊着原地打转,眼中只剩下争宠扯头花,心中只剩下后宅见不得光的阴私手段。
如今的她,非但自己不想离开后宅,还打心眼里嫉恨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子,巴不得将她们一个个从云端拽下来,恶狠狠地踩进泥地里,与自己同命运、共沉沦,一起做黯淡无光的鱼眼珠子。
“我听说仙侍都是被上神点化的,只要上神默许,你爹想留一两个在凡间做媳妇,还不是张张嘴的事儿等哪天他心情好,娘再想想办法,帮你也讨上一个。”
“仙女好啊,身子骨受过仙界灵气滋润,与凡人不可同日而语,不知能生出怎样的好苗子。”
“儿啊,你可得加把劲,千万不能让老九生在前头了”
“”
“”
“”
有那么几秒钟,聂昭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好像透过甄姨娘热切扭曲的面孔,看见了一些模糊不清、摇曳不定的影子。
然后她意识到,可能是古老的“香火”成了精,幽灵一样寄居在甄姨娘脑子里,把她变成了香火的代言人。
尽管明知多半徒劳无功,她还是平心静气地开口,尝试驱赶这个幽灵
“娘,既然仙女不乐意,为何要强留她呢她不是摆件,也不是花肥,而是活生生的人啊。”
“再说,人家成仙也不容易,想来都是有抱负的,不是为了给谁生孩子”
“”
甄姨娘的唠叨声戛然而止。
她定定抬起头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聂昭,好像她突然长出了三个鼻子。
片刻后她再开口,语气几乎有些愤慨
“为何要强留她这还用问吗魏家血脉一代不如一代,若不给你找个好媳妇,我上哪儿抱个好孙子没有拿得出手的孙子,得不到家主青眼,我们这一房岂不就亡了”
“都说母子连心,咱们娘俩才是一家人,那些外姓女子怎么想,我哪里顾得上”
砰
她只来得及说到这里,便迎面吃了聂昭一记上勾拳,连叫都没叫出声,就两眼一翻,仰天倒地,人事不知地晕了过去。
“哎”
聂昭长长叹了口气,揉着拳头感慨道“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最是儒雅随和,骂人从来不带妈。但刚才有一瞬间,我想给魏七和他妈一人一菜刀,把他们全都砍了。”
黎幽温和地纠正道“魏家之恶,这妇人不过是其中末流。我的建议是一视同仁,要砍就砍他全家,除了媳妇一个都别留。”
聂昭深以为然“有道理,是我格局小了。”
长庚“”
他早就知道,在场只有他一个文明人。
只听聂昭又道“甄姨娘和魏七母子情深,我演技再好,时间一长也难免露馅。为免夜长梦多,只能请他们母子俩一起睡会儿,回头到大牢里相会了。”
“不过,现在有个问题。”
她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踱了两步,俯视着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甄姨娘,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
“我假扮魏七,甄姨娘的角色也不能空着。你们两位,谁来扮演我娘”
黎幽“”
长庚“”
黎幽“我相信,仙君襟怀广阔,一定能成为一位伟大的母亲。”
长庚“谬赞了,其实我这人最是小肚鸡肠,直到现在还记恨你与我顶嘴。我看你对聂昭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岂不正是母性的光辉”
黎幽“仙君想岔了,我与阿昭乃是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日久生”
长庚“生出了慈母之情,是吧我知道雄性妖兽也能做母亲,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黎幽“哪里哪里。世间情谊种类何止万千,我关心她,也可能是因为我想做她的”
长庚“不,你就是她母亲。”
黎幽“不,你才是她母亲。”
长庚“你”
“差不多得了。”
聂昭没好气地打断他们,“要不这样,你俩划拳吧。谁赢谁演我娘,另一个演我媳妇。”
“看你们俩撕成这样,至少婆媳矛盾的部分,应该是可以本色出演的。”
黎幽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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