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把劲啊娘娘……”
“娘娘您得使劲啊……”
耳畔产婆焦急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过来, 文茵睁着涣神的双瞳望着帐顶,乌发湿漉漉贴着脸颊脖颈,薄寝衣被冷汗浸透, 身下褥子也是湿津津的,整个人宛如从湖里捞出般。
她面容惨白的仰躺在那, 视线模糊的看着帐顶, 动也不动。
产婆瞧着她那模样, 不由几次胆颤心惊的将手颤巍巍的搁她鼻下。直待察觉到鼻息,方心有余悸的收回。
“娘娘您再坚持会, 马上就好了啊……”
文茵听不见耳边的声音, 只看得到视线里的身影。
模糊的视线里好似在走着一个人, 佝偻着背低垂着头踽踽而行。他背对着她, 好似未曾察觉到她看来的目光,她张了张口, 却发不出声音, 想要伸手去触, 却摸不到人影。
宫人忙给榻上的人擦拭着眼角的泪珠, 却好似如何也擦不尽。
又过了会, 产婆浑身发抖的往屏风处走去,哆嗦的迅速说了什么, 而后太医脸色大变。
文茵恍惚中能感到榻前脚步纷乱, 似有人说话,似有人出去了。
可她都不在意, 唯在意眼前的身影, 她抬了手拼力想要扯住他……突然, 那道影子停下了。
外殿, 沾着血墨的笔落地, 鲜红血点溅到黑色双头舄上。
“你说什么?”
“皇贵妃……难产。”太医伏跪着,抖着声,“情况危急,请圣上尽早定夺,是……保大,还是保小?”
朱靖耳鼓嗡鸣,犹似幻听。
“你来问朕?”好半会他方慢慢转向跪地的太医,“那不妨你来告诉朕,是保哪个。”
太医面如土色,岂敢应声。
大殿响起人粗重的喘息。朱靖盯着他,黑眸阴森暴戾:“先前不是告诉朕胎相正好吗?现在却来告朕只能保其一?太医院如此没用,朕留你们何用!”
“圣上饶命!实在是皇贵妃突然提早发动,始料未及……”
“闭嘴,朕不想听这些!”
一声戾喝,太医魂飞魄散。眼见着圣上猛抓了案上匕首,他只当今日要命丧当场,可对方的匕首却未向他挥来。
匕首哐当落地,铁器碰上玉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回荡在空寂的大殿。朱靖遽然僵那片刻,又连退两步,掌腹用力扶住后面的御椅。
在太医劫后余生的庆幸中,朱靖抬头看向内殿锦帘处。
此刻已然听不见她的声音,唯有那婆子焦急的喊叫声。
脑中浮光掠影般浮过与她的那些过往,最后定格在昨夜她熟睡时候的安谧睡颜。
他僵硬的寸寸转过脸,视线滑过案上的《诗经》《易经》以及些诗词集。为给孩子起名字,他翻烂了这些他曾鲜少碰的书籍,对那孩子抱了多大厚望,怕唯有他自己知道。
最后,他又看向了那伏跪的太医,满眼血丝。
“朕要你保大,也保小。朕,大小都要!”他一字一句,“朕要你全力以赴,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你能做到,朕封你国手之称,赐御匾,荫庇你子孙万万代!”
太医几乎不抱什么希望的进去,怎料刚如内殿,就见那产婆惊喜的来说娘娘情况有好转。他精神一震,仔细问明了情况后,就一咬牙让人再端碗汤药过来,打算一鼓作气。
这一回,他是身家性命全押里面了。
榻前,一宫人动弹不得,因为她的青色衣袖一角被娘娘牢牢攥住。送汤剂来的宫人没办法,只得绕开些进榻,将那些汤药喂了进去。
亥时,内殿响起婴孩嘹亮的哭声。
朱靖猛地起身,朝内殿方向快走两步。
“恭喜圣上,贺喜圣上,天降麒麟,母子皆安!”
殿里殿外宫人们跪地齐声,大声恭贺皇嗣喜降。
朱靖停步锦帘前,捏拳喘息片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殿中所有人都能听出,帝王从内到外的舒畅,高兴,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容都冲淡了那骨相的凌厉。
不多时,产婆抱着明黄色襁褓喜气洋洋出来,后面随着同样喜形于色的太医。
朱靖掀开襁褓一角,屏息看了过去。
窝在襁褓里的婴孩皮肤红红的,张着小嘴哭啼声很响亮,两只小拳头半露出襁褓,紧紧握着瞧着很有劲。
他反反复复的仔细打量,没舍得收眼。
“可像朕?”他问。
“像!像极了圣上!”
无论产婆或太医,无不说像。
冯保也道:“何止是模样像圣上,奴才瞧小殿下的筋骨也如了圣上,来日也必是英武无双。不过,奴才瞧小殿下的眉形倒似随了娘娘,也是三皇子得天神佑,尽寻着爹娘的好处长呢。”
“是四皇子。”
圣上突来的一句纠正,让冯保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
先前岚才人那皇子,虽没上序齿,但圣上这里怕是忌讳了。
“对,是四皇子。瞧奴才这张嘴。”冯保拍了自己嘴巴一下。
朱靖遂反复在孩子眉眼间流连,因孩子眼睛尚未睁,所以倒不大能看出眼型,倒是眉形能多少看出来,确是随了她几分。
他笑了起来,整个人如沐春风,“赏,都重重有赏!”
招来奶嬷嬷让她们仔细抱四皇子下去喂奶,他问了太医文茵的情况。
太医便如实告知,道是皇贵妃娘娘此番元气大伤,为避免日后留下遗症,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好生休养。尤其是这月子期间更为紧要,更得万般仔细看护。
朱靖让他全权负责皇贵妃的调养事宜,务必让她调养好身子。
末了,他上前拍拍太医的两肩,笑道:“国手,你当之无愧。”
太医受到如此褒奖,激动的无以复加。
翌日,圣上传令文武大臣上朝,宣布四皇子的诞生。同时传旨,大赦天下。
同一时间,锦衣卫也查明了皇贵妃早产非外部原因。很快养心殿撤了禁军,六宫也被宣旨解了禁。
在后宫众妃嫔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时,不多时,皇贵妃产子一事如长了翅膀般飞往六宫各处,短短半日,此事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同时也得知的是,圣上为新降皇嗣上了排行四的序齿,不仅如此,今日早朝上还对外宣布,给四皇子祈福,大赦天下。
洗三办的很隆重,张灯结彩,锦团花簇,整个皇城上下一片喜庆,宫人们见面必须先道句‘四皇子大喜’。皇亲贵胄及朝臣重臣们应邀进宫,如除夕宴般在交泰殿、太和殿分两宴并行,热闹程度比之除夕宴有过之无而不及。
夜里火树星桥,花灯璀璨,照亮皇宫的繁花似锦。
京都衙门传了圣令,今夜不宵禁,一时间京城万人空巷。老百姓们纷纷走出来,在夜风徐徐吹拂杨柳的夏季,挤在长街上,挨在宫门口,仰头看皇城上方绚烂多彩的漫天烟花。
天亮方休。
盛况空前。
这场四皇子的洗三宴一直被人津津乐道了许久。
圣上醉了,自那场大病后就滴酒不沾的他,在宴上却吃醉了酒。
今夜的他高兴,遂放任了自己,近乎来者不拒的喝着众人敬来的贺喜酒。众人见圣上如斯爽快,更是敬的起劲,便是来日也好对子孙后代吹嘘,圣上当年喝了自个的一杯敬酒。
不过虽酒醉,可圣上面上却依旧稳重,只是脚底不大稳当。
最终是由冯保搀扶着离去。
回了养心殿,他隔着屏风醉意上头的唤了好几声茵茵,直到冯保提醒着说,别扰了娘娘休息,这方隐约找回了丝理智,趔趄着脚步去了偏殿。
夜深的皇城,漫天的烟花光华夺目,宛如人间最盛之景。
宫殿的檐角下,有宫人抬头长久的注视着,身侧的手缓慢抬起,似要伸向那璀璨半空,触摸那炫目光华。
朱靖翌日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你们娘娘今日可还好?”
“娘娘瞧着比昨个好些,稍早些的时候醒了回,用了些温汤,这会又睡下了。”
冯保绞了湿帕子双手呈递过去。
皇贵妃娘娘大伤了元气,这几日多有昏沉,清醒的时候少些,昏睡的时候多些,总归是要精细调养。
“嘱咐宫人们务必仔细伺候着。”
朱靖揉着额角道,缓了缓宿醉带来的头痛,接过湿帕子擦过脸。
“对了圣上,指挥使刘大人在殿外候您半日了。”
擦拭的动作一顿。朱靖朝殿外方向看去一眼。
不过再没再说什么,等梳洗完,穿戴齐整后,他就来了外殿。
“让刘指挥使进来。”
外头的刘章低头步入,脚步沉重,双掌用力握着一锦匣。
见他的第一眼,朱靖就眯眸迅速将他从上到下打量,当即挥退了殿里所有宫人。
多年君臣,他对刘章了解甚深,能让对方显形于色的事,必然事比天大。
他眸色郑重,看着那刘章近前。
“是何事?”
刘章无声上前僵硬递了锦匣,而后退了一步。大抵是平生头一回,他面对圣上问话没有应答。
朱靖已在心底将事态严重性更进一呈。
他没再问,抬手打开了锦匣。里面是一沓年代久远的泛黄纸张。
他拿过最上面的一张,凝神仔细看去。开头记载了年份,瞧起来似乎是份记录册。
字迹有些潦草,上面亦有滴墨,似执笔人下笔时多有迟疑不决。
朱靖盯着那字迹,又慢慢逐字往下看。
未至两行,神色已勃然大变!
刘章影子般无声无息的候着。殿内翻动纸张的声音越来越快,强抑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便是他没有抬头,也能感到这刻帝王情绪的剧烈波动。
朱靖指骨青白的翻着,一张纸,一页页,他一目十行的扫着。
从年代久远的纸张,到逐次而新的纸张,直至翻着最新的一页。
越往后,纸张越新,另一个人的笔迹越清晰,其上所记录的更像是对前面的添加补充,加以佐证。
朱靖牙关紧绷,眼神凶狠。
目光钉在最后一行字上,他指骨攥握用力,手背经脉根根凸起。
空廓的殿里死静了许久。
朱靖抬起头,目光寸寸打在刘章身上,深晦明灭:“几人经手?”
“除臣外,还有两锦衣卫。”刘章道,“虽然臣知他们知规矩,但也派好了人将他们看住。”
朱靖慢声道:“朕知道,你素来做事稳妥。”
刘章突然跪下,伏首沉默。
隔了片刻,他听得面前圣上不辨喜怒的问声。
“家有几子?”
“臣有三子。”
“最看好几子?”
“长子愚钝,次子跳脱,唯独第三子聪慧机敏,性子沉稳。”
“朕知了。”刘章听得圣上道,“朕保你刘家三代不衰。”
刘章哽塞,长拜谢过皇恩浩荡。至此,他唯一的心事放下了。
朱靖重重阖上锦匣,起身,“他可在昭狱?”
“是。”刘章道,“他说要面圣,届时会将所知据实以告。”
掌骨用力攥握锦匣,想着里面所述内容,朱靖双眸幽寒,只觉有股无法遏抑的滔天之火与凛冬之冰在胸臆里碰撞,冲击。
他疾步往殿外走,帝服袍摆掀动遽疾。
刘章起身跟上去,殿外冯保也提着心跟了上去。
至昭狱外时,朱靖让冯保留下,带着了刘章单独进入。
冯保胆颤心惊的候在昭狱外,想着刘章进去前看过来的一眼,他连猜测昭狱里面关的是谁都不敢去猜。模糊能预感到,怕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夏日,可他这一刻却冷的牙关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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