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安坊谭家, 秋照苑。
项宜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摆饭前丫鬟向她请示,她半天才回神,然后又险些碰掉了碗中的汤匙。
这会谭廷一脚迈进厅里,看见她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杨蓁叫她来看新奇玩意, 连着两声她才应下, 转头就要往杨蓁处去, 却根本没有看见后面端了热汤水上来的丫鬟。
丫鬟被她突然转身走来吓了一跳。
好在下一息, 谭廷伸手揽了她一把,才堪堪与丫鬟手中的热汤水错开。
项宜被他虚揽在怀里,吃了一惊连忙退开, 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走了神。
她方才走神, 正是想到了今日的事。
本以为义兄藏在那处,官府和陈馥有的人都没有找到他,便一切安稳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位大爷竟然发现了。
只是他似乎早就发现了, 却一直没有说出, 直到被义兄察觉。
项宜当时觉得, 这般情形,就算不至于休妻, 他也一定会让她离开谭家, 之后再寻旁的说辞, 结束他们这场婚姻。
可他方才... ...却亲口说,他完全没有怪她, 更没有和离、休妻之意。
项宜凌乱了一时。
眼下她一抬头, 又是近在身侧的男人, 项宜脑中只觉哄哄乱成一片, 在他的目光下连忙低头道了声谢,避开了去。
她只在他怀中一息不到的工夫,就像受了惊吓一样地逃开了。
谭廷静默地皱眉看了妻子半晌,叹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她又要起身照应众人。
谭廷只怕她又走神出了差错,想要让她坐下顾好自己吃饭即可,不过他还没开口,赵氏就先看了出来,叫了她一声。
“我看着你脸色不太好,莫不是累着了?快坐下歇着,让吴嬷嬷过来照应便是。”
自项宜上次回了娘家,赵氏便深觉没她不行,尤其自己年岁渐长,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当下见她脸色不太好,赵氏比谁都着急,连忙让她坐下歇着。
项宜顿了顿,转头又看了那位大爷一眼。
他亦点了点头,示意她回到他身边坐下。
只是项宜,正是因为不想离他太近才起了身的... ...
秋照苑的晚饭这才开动了起来。
谭廷见妻子虽然不似方才那般走神,却也没有像平日一样放松。
她只是低头小口吃着碗中的饭,半晌才想起夹一筷子菜。
这般情形,谭廷干脆把她菜替她夹到了碗中。
可她似乎又被他惊吓到了,足足愣了几息,没有好生吃饭,却又开始替他布菜。
他夹了几筷子,她便垂着眼眸多一筷子还回来。
谭廷看着,没什么喜意,反而抿着嘴皱了皱眉。
倒是在旁伺候的吴嬷嬷小声笑了一声。
“大爷替夫人夹菜,夫人也帮大爷布菜,您二位这般只顾着对方,可怎么能好生吃饭呢?还是老奴来吧。”
吴嬷嬷这么一说,两人都停了下来。
谭建偷笑,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杨蓁倒是没察觉什么异样,反而被提醒到了,从盘中捡了块带肉的骨头,给了谭建。
谭蓉这些日一直闷闷不乐的,只看了他们一眼,并没说话。
赵氏却目露喜色,“如此这般,本是应该。”
相比众人的喜色,谭廷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不由想起了之前吃饭。
那时候他们夫妻有来有往,他还以为是他们之间慢慢变好了,如今看来,她约莫是极其不适应他的转变,反而觉得相互冷着、各过各的才是她所习惯的日子。
谭廷看着妻子垂着的眼眸,却看不到眼中细微的情绪,只得心下叹气。
他不敢再有什么多余的行动令她不安,只能闷声收回了筷子。
果然,他不再有什么动作,她就好似松快了下来一般,也能同吴嬷嬷浅浅说几句话了。
谭廷闷闷,吃完饭亦不敢太过靠近她,跟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处,回了正院。
... ...
项宜回了正院房中,进了房里便看到所有箱笼都没有了,所有物什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她本来都做好走的准备了,却又这样留了下来。
她无措地坐在房中,像一只在入夜的薄雾中,迷了路于林里徘徊的鹿,静默而无措。
谭廷进来便看到她这副样子,而她也在看到他的时候,立刻站了起来。
谭廷瞧着她眸中暗含着的紧张,心下又是叹气,想了想,轻声同她道。
“我今日有事,就宿在外院书房了。”
一听他今晚不会留下,她便马上同他点了点头,甚至还相当周道地问了一句。
“不知外院书房有什么缺的,大爷只管吩咐正吉来拿。”
谭廷看着妻子。
她是不是想把他的铺盖,全部都送走?
谭廷没有问,也没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闷声说没什么需要的,跟她点头出了门去。
入夜的鼓安坊谭家宗房,一如平日一般安静。
只是宗子谭廷心中,一阵一阵浪涌。
从前都是他做的不好,冷待了她,所以她才会这般反应。
但是从他离京回家,到年节已过,距离他返回京城的时候,没多少日子了。
念及此,谭廷深吸了口气。
若他再似从前一般,就这么将她留下自己离开,那么他们夫妻两人,就再也不会有相合的一日了吧。
只是不晓得,她愿不愿意随他进京。
... ...
秋照苑。
人一散去,吴嬷嬷便端着茶水到了赵氏身边。
“老夫人恐要有喜事了。”
赵氏一听,岂能不明白吴嬷嬷是什么意思,也笑了一声。
“哎,从前见他们夫妻冷得似外人一般,我便不是正经婆婆也替他们着急,眼下总算是好了。”
吴嬷嬷连连道是,“夫人脸色看着同平日不太一样,老奴瞧着,合该有喜事了。这样一来,待大爷开春离家,夫人也是能照旧留下的。”
这话简直说到了赵氏心上。
从前赵氏不觉得有什么,自从项宜回了娘家,中馈又落到了她身上,他这才发觉没有项宜根本不行。
“从前是我低估项宜了,我只盼着她能早早有孕,留在家中才好。”
吴嬷嬷连道,“老夫人必会得偿所愿的。”
话是这么说,但这也只是他们的猜测,哪怕是在菩萨面前祈祷也没有个必然。
赵氏想了一番,嘱咐了吴嬷嬷。
“你去寻个药膳方子,开些助孕的药膳来。”
直接用助孕药,赵氏怕把儿子媳妇逼得太紧,反而不易有孕,但药膳方子不一样,悄然无息地便能有了喜事。
到时候,项宜就能留下了。
... ...
正院,项宜一个人翻来覆去了一晚。
她想不通为什么那位谭家大爷会有这样的反应,而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
翌日在花厅处理完各项事宜,她便叫了乔荇。
“去一趟外院吧。”
乔荇惊讶,“夫人去外院做什么?”
府里的外院没有什么人,自从二爷成亲之后,也搬回到了内院。
夫人总不能是去寻大爷吧。
夫人可从没有去过大爷在外院的书房。
思绪一落,乔荇便惊讶地听见夫人道。
“去大爷书房。”
项宜猜不透那位大爷缘何如此,与其不安,那便不如同他问个明白好了。
... ...
外院书房。
谭廷翻了翻刚送过来的邸抄。
年后吏部选官已经开始了,只看邸抄便能看出来,各个世家出身的官员只要不太胡作非为,多半能升官向上,寒门官员却多在原地徘徊甚至下落。
更令人担忧的是,便是科举出来的官员中,寒门学子也越发少了,往前数十年,都不是这般数目。
不仔细去想不觉得,如今仔细一想,着实让人不安。
他又将之前的邸抄都拿出来,刚要再细看一番,正吉过来回了他。
“大爷,柳阳庄的里长带着人来想要见一见大爷。”
谭廷意外了一下。
之前他应下给柳阳庄人租借之事后,柳阳庄确实上了门来,谭家也没有食言的意思,连当时与他们刀枪相对的张冰勇,都将自家的田抵了过来。
谭家虽然对此颇有微辞,但有宗家在上,倒也没人更多言了。
这会,柳阳庄人怎么上门了?
谭廷让正吉把人请过来。
此番来的正是老里长、张冰勇和几个眼生的村民。
他们何曾来过谭氏宗家,之前来抵田,见着谭氏气象便是一阵后怕,眼下见谭家宗子大爷还把他们请进了院中来,更是吃惊了。
老里长见了谭廷就带着人要同他行大礼。
谭廷连忙抬手扶起了老人家。
“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老里长没什么含混的,直言。
“谭大人愿意典下我们的田地,预支与我们银钱,不仅如此,还压着那些恶人不再低价屯田,不光是柳阳庄,咱们附近几个庄子,甚至整个宁南、维平一带,哪有不感激您的?”
他道前几日天气陡冷,有些农人忍不过去又卖了田。
但这些交易的价钱都是正常年景的价钱,再不是被压低了的价。
老里长道,“这些村人一听说是谭大人的手笔,心里无不感激,央着老朽一道来谭家道谢,如若不是谭大人出手,我们这些寒门庶族的百姓,哪里能有好日子过呢?!”
他这么一说,他身后几个眼生的村人齐齐上前要给谭廷行大礼道谢。
谭廷连忙让正吉将人都扶起来,他这才晓得,他们竟只是来道谢而已。
... ...
项宜行至书房院外,脚步一阵犹豫。
只是谭家大爷缘何是那样的态度,着实令她困扰又不安。
项宜到了书房院外,正欲让人前去通报,不想里面的话语声,顺着风传了出来。
竟是柳阳庄的老里长、张冰勇他们带着人前来道谢的。
此时有守门的小厮看见了项宜,吃了一惊上前。
“夫人怎么来了?大爷在里面待客,夫人要小的去通禀吗?”
项宜道不急,“不必扰乱大爷,过会再说吧。”
门房小厮见她没有走的意思,连忙将她请到了门房避风处烤火奉茶。
进了院中,书房里的声音更能听见了。
当下她听见那老里长说了一通感谢之言,便听见那位大爷开了口。
“各位不必如此,照应邻里本是谭氏这一族的本分,况且朝中本就有律令,这般压价屯田本就不为律令所容,我亦不过是照着律令提醒官府罢了。”
他说得甚是谦虚。
项宜听着,不免就想起了在柳阳庄的时候,他保证回去之后不会报复、告发那些走投无路的村民,还主动提出了要预支租田钱给他们过冬。
在这思绪里,项宜怔了一下。
那时,他的行为便有些令她意外了。
她思绪刚飘起,书房里又传来了老里长的声音。
“谭大人再不必谦虚!虽然世家有祖训、官府有明文,但是这年头还有什么人能当真照着祖训和官府明文办事?旁的世家是什么嘴脸,咱们这些老百姓再清楚不过了。谭大人着实是同他们不一样的,是真心实意与我们这些寒门庶族做邻里相处的!”
老里长说得都是肺腑之言。
话音飘到了项宜这里,她听着都止不住心下动了动,但在此刻,她莫名想听那位谭家大爷如何回应。
下一息,男人声音伴着隐约的淡淡笑意传了出来。
“哪怕是百年的世族,也是从庶族寒门的百姓起来的。世族之所以是世族,本意是想在各样复杂无可测的境况里,庇佑同姓同族的血脉亲人,这才凝聚一起。世族庇佑自身子弟免于被旁人欺凌,却不该有欺凌旁人之意。如今世道对庶族百姓不善,谭氏不可能视而不见。
“谭氏亦希望两族当真亲如邻里,各有前程,而不是一味的世家独大,令庶族寒门无出头之地。”
这是项宜第一次,从谭廷口中听到这般长的话语。
但这些话就像是说给她听得一样,她心中想不明白的事,似乎一下就明白了。
谭家大爷放了大哥,原来是因为他理解庶族,理解寒门百姓的不易,他可以站着庶族的立场上,看待世庶两族的关系。
那么他待她,其实也是一样,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他理解庶族的处境。
项宜明白了这缘故,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因为旁的原因就行... ...
书房里,柳阳庄人又说了许多感谢之言,但他们也不敢过多打扰,不时便告辞离开了。
项宜不便见他们,就没有走出来。
只是他们走了,项宜原本想要问那位大爷的问题,倒也不需要问了。
她这边刚要离开,不想门房的小厮脚底抹油了一样,两步就到了正吉脸前,把话说了。
书房。
正吉脚下慌乱地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
谭廷刚喝了口茶润了嗓子,见他这般便道,“稳当些,如此慌张做什么?”
正吉连忙回道。
“大爷,夫人来了半晌了!”
话音落地,便是稳重如谭家大爷也止不住站了起来。
只是他脑中莫名就掠过昨日正房的画面,那时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收拾成了箱笼,要离开了。
谭廷心下一沉,一时间顾不得许多,快步出了门去。
项宜见状只能走到了庭院里。
当下,谭廷一眼见妻子又穿她自己的平日里的衣裳,就这么来了他书房,一颗心直往下坠。
他压了压唇角。
“夫人怎么来了?”
项宜方才已经等到她想要的答案了,此刻再说必然不合适。
可她只是来问问题的,两手空空,连个借口都没有。
她在男人的目光下,只能低声问了一句。
“昨夜起了一阵疾风,不知道大爷在外院冷不冷... ...”
她从来都没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当下问了,只觉自己这借口找的尴尬。
然而话音落地,谭廷愣住了。
男人不由睁大几分眼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她不是要来告知他,她要离开的?
而是来关心他的?
他晃了神。
正吉在旁见自家大爷晃神,暗暗着急。
这可是夫人第一次来外院书房... ...
而谭廷错愕半晌,才回了几分神,他下意识就想让她不要担心,自己不冷。
只是这个“不”字刚出了口,就在一旁的正吉着急的眼色里,突然了悟了什么。
他略一顿,“书房里确实......不太和暖。”
他说着,悄悄看向妻子。
话都说到了这里,项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总不能说那还是回正房睡,暖和一些,这样意味不明的话。
她刚要低着声说,让人多拿几个炭盆过来。
就听见那位大爷开了口,他的语调有些不确定。
“要不我今日还是回正房... ...”
谭廷确实不确定,又去悄悄看妻子。
却见妻子半垂了头,轻声说了两个字。
“也好。”
也好。
话音落地的一瞬,男人眼睛陡然亮如明灯一般。
*
清崡县衙。
陈馥有再次无功而返。
没有人,清崡已经被他翻了八遍都没有人。
那道士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他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太子的人被他们百般阻挠,却还是奔着此地来了,而那道士还有同党,他们必得在此接头,道士绝不可能先走。
那么一定是被人藏起来了。
“什么人能把此人藏得密不透风,连清崡谭氏一族这么多族人都没有发现?”
陈馥有百思不得其解。
他手下的百户听到这句,走上前来。
“千户,会不会,就是谭家人藏了那道士?”
这话一出,陈馥有愣了一下。
若是谭家不帮他,反而助力藏人,那么他就是把清崡翻一百遍也找不出来。
可那谭家宗子分明在接了林家的书信后,应了助他一臂之力。
陈馥有不可能去质问谭廷,但思来想去,又道。
“就算谭家有人藏了那道士也无妨,那道士在等他的同党前来,而那个同党... ...”
陈馥有说着,冷笑了一声。
“那同党,谭家的宗子谭廷若知道是谁,是必然不会再包庇一分的。他恨此人害了他父亲还来不及,如何还能包庇?”
话音落地,陈馥有慢慢出了口气。
“届时,便是这些人一起落网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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