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不须啼
怀愫
卫家比林家还大, 卫夫人住正房,两边院子给成了亲的儿子,后头的绣楼归给女儿们, 前面划出一方小院给卫三。
至于那后来的两个妾, 住在偏院里,等闲不到她跟前来晃荡。
这会儿男人们在正院用饭, 女人们都挤在绣楼前。
大妞卧在床上, 圆脸瘦出了尖下巴。
确如卫三所说,这脸上的肉一少, 眼睛大了鼻梁也高了。乌油油的一把头发散在枕上,脑袋歪靠着。
果儿捧来个小瓷盅, 里头盛着牛乳粥, 特意加了茯苓霜,还搁了两勺蜂蜜,一闻就又甜又香。
“姑娘, 好歹喝几口。”
如今除了果儿,大妞谁也不搭理。
阿宝好容易送了帖子来,娘怎么也不肯让她去, 一怄气, 连嫂子们来也没用, 谁都劝不住, 就是不理人。
她摇摇头,双眼没甚神采,心里压着事,根本就不饿。
果儿把粥碗搁在床头, 出去禀报卫夫人:“还是没吃。”
卫夫人提着裙子就要进去捶女儿, 被两个儿媳妇死死拦住:“娘!小妹就是这个性子, 她认准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卫夫人眼圈一红:“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就是知道宠她,才敢这样,换作别人,谁敢?
想到谁敢,就想到跑出去不回家的三儿子,舍不得骂女儿,骂起儿子来:“还有三儿!平时贼骨头似的精,要他拿主意了,他连家门都不进。”
“有本事他就别回来!敢回来看我敲断他的腿!”
卫三就站在垂花门边,听见他娘骂他,伸着小手指头掏了掏耳朵,就这么几句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大嫂陈氏一扭头,先看见了小叔子,赶紧冲他呶呶嘴儿,意思是娘这会儿正生气,让他可别来顶雷。
二嫂胡氏也瞅见三弟,对他摇头。
这一摇头,叫卫夫人看见了:“你俩弄什么鬼?”
扭头就见卫三斜斜站在垂花门边,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三佛就要把这儿子捶扁了再抻长,然后再捶扁。
卫三眼看亲妈气势汹汹冲上来,伸手一拉,把小巴儿狗推到前头。
卫夫人火气再大,那也不能冲着阿宝发,她脸上肉抖了抖,一捋头发:“阿宝怎么来了?”说话间,牙齿咯咯作声。
阿宝难得气怯:“我来瞧瞧大妞,我听说她病了。”
卫夫人这才瞧见韩征也来了,也是,就算自家跟阿宝家多年相交,也没有单把人家姑娘带回家的道理。
“伯母真是身子康健。”韩征恨不得缩到门外头去,他娘要论武力那比卫夫人可厉害多了,可他一点不怕他娘。
阿宝也一样,发起火来的卫夫人,谁见谁怕。
卫三把他娘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娘,你老这么关着大妞也不是个事儿,你瞧,我把救兵给你搬来了。”
“甚个救兵?两个小姑娘弄鬼,打量我不知道?”
卫夫人气哼哼,她没找陶英红,实在是腾不出来手来,等里头那个服管了,且得跟老姐妹好好说道说道去。
“娘,这你就只知一,不知二了。”卫三看了眼缩脚不敢往前的小巴儿狗,在他面前抖威风,在他娘面前,乖得跟只兔子似的。
“咱们打听的,阿宝早就听过了,一直想劝大妞,人家请了几回,你也没放人呐。”
“真的?”卫夫人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阿宝,“那你让她劝劝你妹妹,陆家那样的人家,那就是个虎狼窝,她要不是我亲生的,我才懒得管她!”
这话她也就是说说,哪怕那两个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嫁到这样的人家去。
花木瓜,空好看!
外头瞧着再光鲜有甚用?日子都是自己过的。
卫夫人一招手:“阿宝,你来。”
阿宝不大敢,她看卫夫人收了凶光,嘴角露出笑意,这才挪着步子过去了,小声叫她:“伯娘。”
“好孩子,你去劝劝大妞,喜欢不能当饭吃。”何况人家根本不喜欢她!
这道理小姑娘家家不懂,非得脚上走出血泡来才知道苦。
那个陆仲豫,年纪轻轻房里就有许多丫头,高门的亲事结不成,低门又瞧不上。
这一件件,哪件不是他那个嫡母做出来的?真要惯儿子,怎么自己亲生的房里头这么干净?
陆仲豫房中美貌丫环极多的事,裴观自然不会告诉阿宝,当着未出阁姑娘的面,岂能谈这些。
阿宝只知道陆仲豫嫡母极坏,她点点头:“放心罢,我一定好好劝她!”
卫夫人把阿宝送到大妞房门口,叩叩门。
里头没声儿,阿宝干脆迈腿进去:“大妞,我来了。”
大妞方才还歪在枕上,双目无神,一看见阿宝,立时坐起:“你怎么来了!我娘让你来的?”
“我自己要来看你,托你三哥带我来的。”
大妞都这样了,还嘀咕一句:“我三哥?他也肯?”
当她不知道呢,她三哥早早的躲出去了,就怕两边打雷,劈伤了他半根金贵的毫毛。
阿宝坐到她床边,一眼就扫到床头摆着的小瓷盅儿,拿起来舀一勺,送到大妞嘴边:“上回给你送花,不能给你写信,我打听着好多事儿,要告诉你呢。”
大妞这些日子,听来听去,就是一句“陆家不成!”“你就是饿死!陆家也不成!”。
可总算听到些别的,张嘴便问:“是什么?你快告诉我!”
刚张嘴就被阿宝塞了一口粥,她咽下去,扯着阿宝的袖子直摇,差点儿把粥都摇洒了。阿宝把碗塞进她手里:“你喝了,我就告诉你。”
大妞根本不犹豫,一口气喝了,把碗沿都刮个干净:“你说!”
“陆仲豫在家里排行老二。”
这个大妞知道,她在女学里学过的,似她们这样的人家家里排老大老二。读书人家排行是伯仲叔纪。
他姓名中既然有个仲字,那便是在家排第二。
“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阿宝说着,打开点心盒子,自己拿了块软香糕,给大妞也拿了一块。
这些全是大妞不知道的,她跟她娘怄气,也是因为她娘明明打听了,却一个字也不告诉她。
阿宝咬一口,大妞也跟着咬了一口。
“他的哥哥弟弟都是嫡母生的,他是小妾生的。”
大妞屏住呼息,想到他是妾生的,再想到自己家那两个被卖掉老姨娘,眼泪不由便垂到腮边。
“他呢,读书比他兄弟都强,他娘就满京城的打听着要给他说亲事。可是干打雷,不下雨,根本不想给他结个好亲。”
不知不觉,大妞连吃了两块软香糕。这软香糕是卫夫人为了哄女儿,特意派小厮到南门外的报恩寺买来的,本就是大妞最爱吃的。
“行啦,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陆家不成,你别想了。”
“可……”大妞低下头,好半晌才把脸抬起来,“可我听了,觉得他更好了。”
“嗯?”阿宝瞪大了眼。
“他嫡母定不是这会儿才作践他的,必是小时候起就为难他,可他还是一心上进,中了进士。”大妞说着,竟收了泪,腮边盈着朵小小笑意,“他必是吃了多少苦头,上回见他,他也不是自苦自怨的性子,反而风趣得很,还……”
还弯下腰来同她说话,替她摘了一把野花。
那把花,她舍不得丢掉,收在个小匣子里,谁也不许动。
阿宝被大妞说动,要是这么想,那还挺有道理。
如此看来,陆仲豫这人的人品、学识、心性都不错,只是家中嫡母不慈,拖累了他。
“要是……要是我待他好,他就知道我是真的待他好。”她越说越低声,眼中都闪烁光芒,几乎是在耳语。
只不知道是说给阿宝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阿宝心内大叫不好,这可坏了!没把人劝好,反而说得她更死心塌地。
卫夫人不告诉女儿,正是知道女儿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那姓陆的,这种事她听了只会更怜惜他,一旦怜惜了什么人,可就坏在根子上了。
解脱不得。
这个道理,阿宝如今怎会知道。
“可是……可是你这么跟你娘顶着来,你娘万一一生气,给你定亲,你怎么办?”此路不通,阿宝又找了另一条路。
大妞方才还小脸煞白,此时却面有红光,轻轻点头:“是,我娘只知道陆家不好,却不知道他是好的,我得让她知道他是好的,不能顶着来。”
言罢,大妞拉起阿宝的手:“阿宝,谢谢你啦。”
阿宝摸不着头脑,她什么也没干呀。
但大妞能想明白就好,她搂搂大妞的胳膊:“那你得好好吃饭。”
大妞一点头:“是!打铁还得有力气呢,我得好好儿的。”
“来人!”大妞嚷嚷了一声,果儿一直都在门边候着,听见里头叫,赶忙进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客人都来了,怎么还不上点心?”
“哎……”果儿扭身要出去,听见她家姑娘说。
“今儿晚上,我要吃鸡汤面。”
卫夫人挨在窗户边,就听见这一句,白面馒头似的面庞笑得更开,吩咐下去:“现在就杀鸡,拿砂锅给她炖,多日不吃荤腥了,得把油花都熬干净,再给她下面。”
大儿媳妇陈氏道:“知道知道,夜里给她下一把龙须面。”
卫夫人这才又正眼看卫三,这么多天终于露出笑意,用眼神刮了儿子一眼:“得啦,今天就不捶你了。”
正说着,阿宝从屋里头出来,缩手缩脚的:“伯娘,我家去了,天都黑了。”
卫三一看她,好嘛,这是把事儿办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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