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珠被阿宝扯着袖子, 藏身在雕花窗后。
隔着冰裂梅花纹窗格,夏日光影投进来,在她玉般腮边投下朵朵梅花的暗影。
“怎样?”阿宝又问, 还恐怕裴珠看不清楚,指一指人群里那穿素青色袍子的男子,“就是那个, 头上戴巾的。”
许知远一身南罗斜领大襟宽袖衫,头戴黑纱四角平定巾。
裴珠自进了小楼, 便低着眉头,被扯了袖子, 她这才抬眼扫过, 目光只略拂过, 便又收回来:“看见了。”
只看一眼,又能知道些什么,只知他模样不差, 读得书多自有文气,旁的又哪能瞧得出来。
可她也知这是阿宝一番美意,哪家的嫂嫂能为庶出的小姑子做到这地步。
“瞧着……瞧着……”裴珠本想说几句场面话,可半晌她还是说了句实话, “与你说的,差不离。”
阿宝陡然泄气, 是了,她拒裴观还拒了三回。
就那么看一眼,又能知道什么?
“要你能不嫁就好了。”反正珠儿也不想嫁人。
荼白大惊失色, 刚要说什么, 又死死咬住唇, 可不能得罪了少夫人, 便作此惊世骇俗语,也绝不能当面露出来。
哪知先摇头的是裴珠:“我想过的。”
阿宝眨眨眼:“你想过什么?”
“我想过不嫁人的法子。”裴珠语音谈谈,她这么说话时,与裴观更相似些,“只有一条,进宫服役。”
除此之外,什么绞了头发当姑子那都是发梦。太平年月,没等她拿起剪刀,她屋里的丫头们就一个都活不了了。
要是大闹一场说不嫁人,族里的人只怕当她是鬼上身,要请高僧来念经。
或许根本不念经,找个地方关起来。族里出了个疯女,这名声要是传出去,往后姓裴的女孩儿要怎么说亲?
进宫服役这条路,上一任皇帝登基后就形同虚设,他在位四五年间,一次也没在大族中选过秀。
裴珠自知是要嫁的,也自知自己的亲事会比裴珂裴瑶的都好上些。
因五叔是白身,而她有个仕途顺畅的兄长。
“一切听凭母亲兄长的意思。”裴珠说完这句,伸手去抚阿宝鬓发。
梅花暗影也投在阿宝脸上,她听见裴珠这样说道。
“我生下来,又不是罩在琉璃罩子里长大的,能如何,我早就知道了。”
裴珠说完这句,兴兴然问:“今儿我们制不制荷叶墨?”她偶尔知道燕草会制彩墨,便想自己学着制一方来赏玩。
阿宝哑然。
大妞的万般喜乐都随着陆仲豫,裴珠却只看她自己。
看阿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裴珠笑了,她凑到阿宝耳边,悄声细语:“京城中也不是没有一直住在家里的姑奶奶,只要你在,我怕什么?难道我回来,你赶我走?”
阿宝倏地笑出声!
是啊!再不济珠儿还有娘家人呢,如今她也是珠儿的娘家人,许家要是真敢欺她,先得看管事儿的同不同意。
她伸手想掐一下珠儿的胳膊,又怕自己手重,真把她掐青了,点点她:“你这么有主意,我可不再为你担忧了。”
荼白扶着裴珠下楼去,裴珠提裙踩下阶前,目光才要转向窗外,又收了回去,信步下楼。
一行人回到后院。
阿宝放下心中大石,歪在摇椅上吃葡萄剥石榴。
裴珠带着燕草制墨。
燕草明知萧思卿就在前院,但七姑娘请她,她不好推拒,只坐在屋中绣墩上,借口脚坏了,把她所知的制墨法门写在纸上。
除了各种香料,还得有桐油松烟,再用好绢好鹅毛。
她一面说一面写。
裴珠拿到纸笺,再次轻声叹道:“光看这笔字,哪想到是个丫头呢?她要不是个丫头,自己也能养活自己了。”
阿宝就是这么想的,过得几年,就放燕草自由身。
要想开铺子,手头就有现成的铺面,光是香和墨,燕草就不愁养活不了她自己。
戥子还对燕草道:“你要是没有家人了,那就跟我去梁州,我开香药铺子,你开香铺,咱们俩店门挨着,你说怎么样?”
“螺儿就……开个针线铺子,也跟咱们挨着。”
戥子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还对燕草说她的银匣子:“我已经攒了十九两银子了,到姑娘生日发赏钱,就有二十两,再攒几年能盘个店铺。”
从铜钱换成银子,又从银子换成金子,赤足的金,打了一对素面手镯。
要不然,她搬一个地方挪一次银匣,又难带又容易被人瞧见。
戥子举着她的素面手镯,几个丫头都同她玩笑,结香道:“怎么一点花样也没有,光面的呀?”
要打花样就得付工费,她盯得可紧呢,绝没让工匠偷她一点金。
“你们懂什么!就是这样才最好,逃荒的时候只要把金子涂色,容易藏得很,轻易瞧不出来。”
“有我在呢,你哪还用逃荒?”
院里的女孩们玩笑成一团,决明还拿了小风筝竹钓竿来,让她们放风筝钓鱼玩。
阿宝躺在摇椅上,用帕子盖住眼睛,脚尖点地,摇摇晃晃,不时便往嘴里扔个葡萄。
正玩闹,院中陡然一静,阿宝嘴里还嚼着葡萄呢,听见没声儿了,她掀开丝帕一角,就见裴观不知何时进来院中。
这才瞧见天边霞光万顷。
裴珠福一福身:“兄长,我回去了。”吩咐丫头把一桌牛胶松油丁香珍珠都收起来,挪到她屋子中去。
几个丫头也都立到廊下。
阿宝笑盈盈看向裴观,裴观也笑着看向她:“瞧过了?”
阿宝点点头,裴观又道:“我也使人打听去了,许家确是家风正,许夫人从不刻薄下人,见过她的姑子们,也都说她是和善人。”
许夫人寡妇孀居,能见的人无非就是姑子女尼,再多的,也打听不出来了。
“不着急,等出了孝,娘还要同许夫人走动的。”到那时再说。
裴观知道阿宝心志坚忍,不是一句两句便能改变她的想法,点头应声:“好。”看一眼山间暮色雾气,拧起眉头,“进屋罢,露重了。”
阿宝平日纵马都不要扶,此时听他温文软语,那点难得才有的撒娇心思,又浮上心头,伸出手去,递到他掌中。
裴观先是诧异,心道难得,头回如此时,他还不知所措。
但一回生,二回熟。
将她这只绝称不上柔荑的手,攥在掌中,指尖摩挲她掌心硬茧,携手回房。
阿宝兀自喜乐,便听裴观道:“这都快要七月末了,再有半个月就用不上扇子了。”
再过半个月便是中秋,那扇套,阿宝还没绣完。
自此裴珠学制墨,阿宝绣扇套,偶尔梦一回,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
七月三十是地藏菩萨诞辰,山间寺庙便有地藏殿,阿宝亲手叠了许多元宝锡箔,供到佛前烧化,裴珠自也要为病故的父亲祈福点灯。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山去。
阿宝对燕草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脚离好还远呢,就别走山路了。”
燕草安然呆在家中,一墙之隔,偶尔能听见萧思卿调琴的声音,琴音甚是寂寥。
她干脆用棉花团了两个棉花球,夜里吹灯便塞到耳中,如此才能一夜安眠。
戥子是打雷也能睡得着的,但半夜里听见泠泠琴声,总叫她想起些鬼怪故事:“要不是咱们这儿人气旺,就那几声,都能招鬼火来。”
阿宝也听过裴观弹琴,自从萧思卿住在隔壁开始弹琴,裴观便不弹了。
“我技不如人。”是不想被萧思卿从琴音中听出什么来,找了个借口。
阿宝只当他真的弹不过姓萧的,拍着他的肩宽慰他:“不气,等过年咱们放爆竹,从小年夜放到元宵节,咱们吵不死他!”
“尽说孩子话。”
裴观揉揉她的脑袋,倏地想到,她要是戴个老虎帽子,定然适合得很,转头便吩咐青书:“叫针线上人,做个小儿戴的老虎帽,做的精细些。”
青书不解:“是给堂少爷家的小少爷?”
“不是……给少夫人的。”
……
原还晓得送头面首饰发簪,如今连老虎帽都送上了。
青书缄口不问,小心去办。
难得上香,燕草不去,几个丫头都各自装扮,螺儿提着只篮子,里头盛满了叠好的元宝彩纸,这是自家叠的,想烧给以前的姐妹们。
也……也烧给宁家姑娘,这个是姑娘悄悄吩咐的。
“这个日子,街巷都要点香火莲灯赦孤魂,你多叠些罢。”
宁家姑娘如今也是孤魂一缕了。
螺儿提裙进庙,她既得了阿宝的吩咐,上过香后,就自找一处清净地界替姐妹们烧纸钱,点莲灯。
寺中许多人家都在今日来给地藏菩萨烧香。挨挨捱捱,四处都是香火人烟。
螺儿正放下篮子点香,口中念念:“姐妹们不知何处,往后清明中元年关,都少不了你们的供奉。”
她抽帕拭泪,就听耳边有人叫她:“姐姐!”
螺儿循声望去,看见个十来岁的绿衣小丫头,梳着双丫髻,也挎着一只篮子。
望着螺儿的目光又惊又悲,脚尖半步,又退回去,怯声声问:“你是不是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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