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深处。
在片刻的沉默过后, 路西恩大公终于开口,声音沉重:“已经到了这个事件了吗……圣徒,你们真的没有办法吗?”
易文君从没听过这家伙发出这样凝重的声音, 哪怕当他知道自己卷入邪神的祭祀时也没有。
奇怪了,这两人这会儿到底在讨论什么?
易文君下意识蹙眉,感到这个事件这个副本似乎在什么地方变得越发奇怪起来。
另一边,圣徒声音平淡响起:“真是如此。大公, 事实上如果我们教会还有办法的话, 我们也不愿意如此麻烦你。”
路西恩大公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是啊, 如果不是穷途末路, 你们又何必来找我这个外人?”
“请不要妄自菲薄, 大公, 你对我们教会来说从来不是外人。”圣徒轻柔的声音带着安抚之意,“我们教会一直相信大公你的忠诚, 相信你对主的信仰, 而且在这样的重要时刻, 我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大公你,这不也正是因为我们教会一直以来都相信着你、看重你吗?”
面对圣徒的好言好语, 路西恩大公却发出了毫不客气的冷笑。
“看重?你竟然说你们教会看重我?哈, 到底是你们太过愚蠢, 还是你们以为我太过愚蠢?圣徒,你告诉我,如果你们教会真的看重我, 当年的你们又是因为什么理由才拒绝为我的小儿子菲尔德洗礼的?而在菲尔德三岁那年病得快要死的时候, 你们为何对我发去你们教会的求助信件装作毫不知情?!
“看重?呸!一群可耻的墙头草、骑墙派!当年你们教会见朱尔斯势强, 就无耻地腆着脸去拍他的马屁, 却不知道以朱尔斯那利欲熏心的性格绝不会被所谓的信仰打动!他从不信仰主, 他一生中信仰的只有自己、只有王权、只有利益!
“而你们——你们却可笑地以为能用信仰打动他,能用示弱恳求他就会大发慈悲地放过你们,为此不惜与我路西恩为敌,这么多年来从未向我的领地派过任何一位教士……”
圣徒:“大公,请冷静,当年的事其实是因为——”
“闭嘴!不要再用你可笑无耻的借口来敷衍我了!你又想要说什么?是自然教会的敌视?还是战争教会的阻挠?可笑!可笑至极!他们有什么理由阻挠你们的教士来为一个三岁的幼儿治病?无耻就是无耻,你们既然做了,现在又何必再扯那可笑的遮羞布?!而且这不是最可笑的,圣徒,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路西恩冷笑连连。
“最可笑的是,你们在对我路西恩做出这样无耻的背叛后,如今又转头求到我的头上来,期盼我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全心全意地帮助你们——哈!圣徒啊圣徒,你们教会以为在你们当年差点害死菲尔德后,我还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们、帮助你们吗?!”
对于路西恩大公近乎咆哮的激烈控诉,圣徒声音依然柔和:“你会的。因为大公你是个仁慈的人,哪怕大家都说大公你性格强硬、冷酷无情、杀人如麻,但我们教会却明白,能在西境镇守几十年的你,是一个有着绝对柔软和慈悲心肠的人,而这样的你绝不会愿意见到千千万万的王国子民因此受难,对吗?”
路西恩声音越发严厉:“你在威胁我?!”
圣徒叹了口气:“大公,你对我们的误解太深了,我想大公你或许不必把我们教会想得这样坏……”
“如今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你竟然说让我别把你们教会想得这样坏?!”路西恩似乎差点被这圣徒逗笑了,“圣徒,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圣主的信徒,如果不是因为圣主这么多年来一直指引着我、赐予我力量,并在最后关头赐福于我,给予我力量救下菲尔德,你以为我会无视你们教会的背叛这么多年、无视你们对王国子民的所作所为吗?看看吧——看看你们这群无耻的毒瘤!看看你们都对王国做了些什么!”
“……大公……我知道你对我们教会有着诸多误解,但是……”
“你竟然直到现在还有脸跟我说这是‘误解’?!”
“我相信的确如此。”圣徒叹息的声音如同悲悯,“所以,为了得到你的帮助,为了遏制失控的事态,如今我不得不向你坦诚一件事……一件不仅对王国,对世界,甚至对虚界都有着重要影响的事。”
什么?
这一刻,别说路西恩大公了,就连远远偷听的易文君都忍不住心下一动。
什么对王国,对世界,甚至对虚界,也就是精神界有着重要影响的事?
这么大口气的吗?
路西恩大公稍稍沉默:“……什么事?”
圣徒又叹了口气:“其实……真正出问题的……不是……不是大公你想的教会……”
这一刻,圣徒柔和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一字一句都像是带着极深的苦涩与苦难。
有那么一瞬间,易文君甚至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崩溃地哭出来。
“其实……真正……真正造成你所看到的的这一切的理由,都是因为……是因为——”
喀嚓——
脚步踩断花枝的声音响起。
花园深处的话语也瞬间中断。
易文君倒吸一口气,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作死的电视剧,心中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要命!我竟然也成了那个拖后腿的”,而是“胡扯!我怎可能犯这种错误”。
她低头,目光迅速一扫:果然,踩断花枝发出声响的人并不是她。
作为资深搞事人,她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而紧接着,易文君侧身一看,对上身后人的视线,心中浮出无数省略号。
——竟然是菲尔德!
这一刻,哪怕菲尔德这小子的确长了一张花美男的脸,钢铁直女易文君还是忍不住想要骂一句:没用的男人!
菲尔德毫不知自己已经被自己的心上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从花园小道的另一头开开心心跑了过来,好奇道:“拉梅尔,你怎么在这里?”
易文君皮笑肉不笑:“我才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呢。”
菲尔德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都擅于察言观色。
但菲尔德的身份够高,平时只有别人迁就他的份,哪里需要他迁就别人——只除了王国小说界未来的希望、他全心全意钦慕的笔友拉梅尔。
因此,菲尔德立即察觉到了什么,困惑而忐忑地打量易文君:“怎么了,拉梅尔……你生气了吗?抱歉,我不是刻意要跟你出来的,只是我看你离开宴会时有点匆忙,也不是去休息室的方向,怕你在外迷路了,所以才……”
易文君:“……”
易文君觉得这小子简直越描越黑了。
如果换个普通人在这里,指不定就被他坑死了——瞧,没见花园深处的气氛都变得危险起来了?
不过,换个角度的话,危险或许也能变成机会!
易文君心念一动,半真半假道:“好吧,菲尔德,我就当做是这样了……其实你说的没错,我对这里并不熟悉,更不应该在王宫里乱跑,出来透透气就可以回去了,不过——”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菲尔德,你知道吗,我刚刚好像看到了有奇怪的影子!”
“奇怪的影子?”菲尔德惊讶。
“没错!”易文君信誓旦旦,“我看到那个影子似乎穿着非常华丽的衣服,头上还戴着什么……花环?王冠?天太黑了,我没有看清。”
“肯定不是王冠!”菲尔德立即为易文君排除了一个正确答案,“王宫里只有陛下才有资格戴王冠,而陛下半小时前就去休息了,拉梅尔你看到的影子,应该是某个贵族小姐或者是某个顽皮的侍女吧?”
“菲尔德你说的有道理。”易文君似真似假地说着,只装作自己好像真的什么都没看清,“但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一定是很有趣的事!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小说家,对这些奇怪的事最有兴趣了,所以我偷偷跟了上来——不,菲尔德,不要跟我说什么应该不应该,这只是一位小说家的取材而已!总之,我跟了上来,但可惜我没有跟住对方。你瞧,那人的痕迹到这里就消失了,所以很遗憾,我似乎把那个有趣的故事给弄丢了。”
易文君耸肩。
菲尔德则好奇蹲身,借着今晚的明亮月色打量花园小径。
“痕迹?”他奇怪嘟哝,看来看去都没发现什么痕迹,“真的有吗?拉梅尔,这不会是你随口说来骗我的吧?”
“当然有,看这里——”易文君向着地面随手一指,不动声色地给朱尔斯挖了个坑,“菲尔德,你瞧这边的花丛,你有发现什么吗?”
菲尔德这一刻微妙表情,就像是猝不及防被老师抽考的学渣一样,一股竭力掩饰却又挥之不去的心虚从他脸上浮现。
易文君心下好笑,也不为难他,直言解释:“因为气候和高度的缘故,每到夜间,花园这边的地面与植物枝叶上都会有露水凝结。那个影子虽然一路走来都没有留下什么脚印,但是对方衣物与枝叶摩擦时擦干的露珠,却是他从这里路过的有效证据!”
菲尔德惊讶看易文君一眼,再回过头去,细细观察附近几条路径上的露珠。
而果然如易文君所说的那样,被他们走过的花园小径和没有被人走过的花园小径,路边植物所承载的露水量是截然不同的。
这是非常微小的、只要细心就能发现的事。
但偏偏这又是常人最容易忽略的事。
这一刻,菲尔德忍不住发出由衷赞叹:“拉梅尔,你真厉害!”
易文君笑了笑:“还好吧,我只是擅于观察。”
“这就已经很厉害了!”
易文君微微摇头,没有纠缠,趁着这个时机,主动把自己没有追踪下去的“理由”也说了出来:“但也仅此而已了。菲尔德你看,我们如今面前有三条分岔路口,但这三条路口的植物状态都是一样的……也不知道那个影子是用了什么别的办法,还是因为这里的天气变化太快,总之我追到这里就已经走不下去啦!唉,真是不甘心呀,明明都已经到这里了……”
菲尔德恍然大悟,总算捧住了哏:“所以这就是拉梅尔你一直在这里徘徊的缘故?但是这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拉梅尔,你已经很厉害了!真的,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根本追不到这里……其实拉梅尔,我能走到你面前,还是因为……还是因为……因为我一直在关注你……”
傲娇少年显然很不好意思,小小声地说了这一句后,便笨拙地清了清嗓子,扭捏地转移了话题:“那个……如果拉梅尔你真的对这件事很好奇,那我明天再派人来问问吧?我相信只要多问一问,总会有人知道是谁离开了宴会,到时候,如果再打听到有趣的故事,我再来找你吧……怎么样?”
易文君简直要对这小子刮目相看:可以啊,小子!没想到你看起来是个傻的,但出乎意料很会创造相见的机会嘛!
话都说到这里了,该挖的坑挖完了,该“澄清”的事也“澄清”了,易文君微笑道:“好啊,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菲尔德瞬间眉开眼笑,但又要勉强板着脸装作酷酷的样子:“那我们快走吧!拉梅尔,宴会快结束了,我们提前溜掉吧,怎么样?”
易文君惊讶:“可以吗?”
“当然可以!”
“不,我的意思是,我是跟德克斯特一起来的,所以我不应该是——”
“哼!德克斯特那家伙只是邀请你参加宴会而已,又没有跟拉梅尔你约好一起离开不是吗?现在你宴会也参加过了,接下来你对那家伙已经根本没有什么承诺了吧?!”
“话虽然是这样说……”
“好了,拉梅尔,别想太多了,来,跟我走吧!”
菲尔德孩子气地抢过易文君的手,拉着她一路大笑离开。
易文君忍俊不禁地摇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几道打量目光,跟着菲尔德一路开心离开,没有回头。
她没有去担心路西恩和圣徒是否会发现她的偷听,是否准备给她搞点事。
她也没有去担心朱尔斯是否会被路西恩找到,是否会提前爆发一场大战。
她只是安心跟着菲尔德离开王宫,回到训练营,接着再与菲尔德干脆告别,回到宿舍。
之后,她脱下小礼裙,放在床上,自己则换上低调的教士服,在黑暗的夜色中径直前往东北角的小教堂。
此刻,正是深夜十二时。
这是灰姑娘的魔法失效的时刻。
也是神棍即将开始卖弄口才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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