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易文君站在一座破旧落后的医院前时, 她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而且她还知道,副本里的梦境往往会反映出很多她在游戏进行的过程中没有注意的事,或是揭露一些属于主角和其他人物过去, 甚至是预示一些未来,因此易文君当发现自己竟然在副本里做梦了的时候, 她一时间好奇又期待:
发生什么了?是有什么白天她没有注意到的事需要回顾吗?
还是她在不经意间触发了属于朔月的回忆?
有意思,值得期待。
易文君是这样想的。
但很快的, 随着两个黑发黑眼的人从医院中走出,易文君蓦地一怔,抬头仰望, 终于看到了医院招牌上那几个不属于异界的文字。
——这不是游戏人物的梦。
那这会是谁的梦?
易文君目光缓缓下落, 看向了那个抱着孩子的护士, 深深凝视那张熟悉的脸。
片刻后, 她又转向了护士对面那个面容憔悴的女人。
这一刻, 她们的对话也终于清晰地传到了易文君的耳中,分明在遥远的数十米外响起,但却如同在她耳畔诉说。
“海莉小姐,你确定要这样做吗?”这是护士的声音,冷淡,不疾不徐, 就好像是天塌下来都不会为此动容。
“呵呵, 怎么,怕我反悔吗?”憔悴女人的声音很不稳定, 情绪也同样不太稳定。她笑着,声音有着神经质的轻颤, “如果你害怕, 我可以现在就给你写一张字据, 表示放弃对这个孩子的一切权利……只要你给我钱。不多,我只要十万,给我十万,我就会从你的眼前消失,从你们日后的生活消失。我保证,不会在以后的任何时间里出现在你们眼前,也保证不会过问这孩子以后的去向或者人生……只要给我钱,她就是你的!”
“海莉小姐……”护士像是叹了口气,“十万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小数目,而且我有什么必要非得冒着违法的风险,用十万买下这个孩子呢?这可是人口买卖啊,为什么你觉得我会配合你做这样的事?”
“因为你喜欢孩子,还因为你生不了孩子!”女人的话语急促,“我全都听到了!关于你的病,还有你询问收养手续的事!福利院的那些孩子,可不是你一个年纪轻轻还有家族遗传病的单身女人想收养就能收养的,但这个孩子不同,她就在你眼前,而且她身体健康,甚至还是你亲自接生的!我保证,她以后会很聪明,很漂亮,因为她的父亲就是个英俊的男人,所以作为混血儿的她一定也会跟她的父亲一样优秀!”
这一次,护士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而等到护士再次开口时,她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孩子的父亲呢?如果海莉小姐你真的无心抚养这个孩子,为什么不将她交给她的父亲?”
女人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她父亲是个英俊的男人……甚至他不仅仅英俊,他还有才华,有身份,有地位,有钱……地方,他还有一个符合他身份的美丽的妻子和一个美满的家庭……所以你认为这样的男人会认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妓.女的女儿吗?
她的笑容越发神经质,颤抖的手指像是要从身上找烟,或是找别的什么,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拉下袖子,遮住手臂上的针孔。
“妓.女的女儿只能是妓.女……我恨她,就像她恨我……但是你不一样,你可以救她,也可以救我!所以只要给我十万,十万,我就会从你眼前彻底消失,跟她再也没有关系,从此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怎么样?干不干?给我一句准话吧!”
护士安静地听着,静静看着自己怀中的孩子,看着她瘦弱的身躯、干枯发黄的胎毛,目光怜悯而沉默。
一切声音逐渐飘散,寂静笼罩此地,如同一张褪色定格的彩色照片。
易文君伫立片刻,见这一幕场景再没有其它变化和提示后,便开始试探着向前走。
她走过了这座医院,也走过了那个激动的女人和温婉的护士。
在与她们擦身而过的瞬间,易文君侧头,看到了护士胸.前的工作牌。而在那工作牌上,工工整整地印着三个大字:易如玉。
易如玉,这正是她母亲的名字。
易文君脚步有瞬间停留,但她很快继续向前。
世界黑了又白,就像月亮晴了又缺。
当名为回忆的照片再次鲜活灵动起来时,易文君又站在了一家医院前,只不过这一次的出现在她面前的不再是护士和婴儿,而是一个病弱的女人与六岁左右的孩子。
那个病弱女人,正是易文君记忆中的熟悉模样,苍白瘦削,目光淡漠,像是有种与生俱来的冷静与冷淡,但她牵着孩子的手很稳也很紧,像是唯恐把孩子弄丢了。
可那孩子却与女人并不相似。
只见孩子扎着一个淡黄色的团子头,在阳光下露出了明显的异色,轮廓比绝大部分的孩子都要深邃,叫人一看就知道她应该是个混血儿。而与此同时,她的神色也颇为灵动,淡色的眼珠转动间,流露出对这个世界的无限亲近、探索与好奇,就像初升的太阳。
然而,当她不经意间看到楼下的熊孩子们一边哈哈笑着一边用打火机去烧蚂蚁窝时,她却并没有像一个真正的小太阳那样站出来制止,而是趴在窗户上静静看着,淡色的眼瞳以旁观者的姿态清晰倒映出了一切。
“文君,一会儿妈妈要进去跟医生谈话,你在门外等妈妈好吗?”女人低头,跟孩子这样说着,看似冷淡的目光溢出轻轻的暖意,“不要跟陌生人离开,如果有人要哄你走你就马上大叫……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怎么做的对吗?”
“嗯!”孩子点头,脆生生地应下,仰着的一张小脸不笑也笑,在阳光下分外可爱。
女人目光越发暖了,摸了摸孩子头上仔细梳好的丸子头:“乖乖在这里等着,妈妈马上就出来,我们拉钩。”
女人说着,笑着伸出手来。
孩子震惊看她,那一瞬间的目光就像是在说“你怎么这么幼稚啊”,但很快,她正经起来,用女儿特有的的包容,勉为其难地伸出手来,配合了这个幼稚的妈妈:“那好吧,那就拉钩吧。”
之后,女人很快走进了诊疗室,将门关紧,而孩子也很快将目光再度移到窗下的大树旁,冰冷而好奇地看着那些在水与火中挣扎的蚂蚁。
但女人不知道的是,虽然诊疗室的门被关紧了,可她与医生的谈话还是被孩子清晰地收入耳中。
“易女士,你的这个病……唉,既然你也没有其他亲属了,那我就直说了吧,你的这个病啊,情况不太好,除了定期服药之外,最好还是做个支架。”
“这样啊……多少钱?”
“……”
很快的,诊疗室的门打开了,女人从中走出,再次牵起了孩子的手。
孩子小大人一样地说道:“妈妈,接下来我们跟以前一样,是去药房拿药对吧?”
女人看了眼手上的单子,笑了笑。
“这次文君猜错了。”
“咦?”
“妈妈的病好了,以后妈妈都不用吃药了……怎么样,是不是很高兴?”
“真的吗?那太好了!”
女人与孩子渐行渐远。
易文君不由自主地迈动脚步,跟了上去。
接下来,好像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一条走廊的长度,以及一个眨眼的时间,倏尔,周遭景色变化,易文君站在了一个熟悉的小屋子前。
咔嚓。
门打开了,坐在地上玩着彩色铅笔的孩子眼睛一亮,跑到门前迎接自己唯一的亲人。
但这一次,从门外回来的却是两个人——一个是她熟悉的妈妈,一个则是神色有些拘谨局促的中年男人。
女人站在男人身旁,向孩子温柔说:“这位叔叔以后就是你爸爸了。”
孩子安静听着,没有普通的单亲家庭骤然听到另一位家长加入时的愤怒、慌张,以及失落。
她只是微微歪头,用她纯净透彻、空空如也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爸爸?”
男人一惊,表情近乎受宠若惊:“好,好,好……好孩子……”他有些语无伦次,像是没想到只一个照面就被孩子接受了。
他试探着想要来抱抱孩子,而孩子也非常温顺地窝在他怀里,揽着他的脖子。
这一刻,乐得找不着北的男人并没有看到,女人和孩子对视了一眼,前者流露出了难得的温柔,后者则一如既往地懵懂。
“好孩子。”女人摸了摸孩子的头,神色有些伤感,“你爸爸是个好人……要听他的话。”
你爸爸是个好人,要听他的话。
这也是三年后女人临死前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男人或许是个好人,孩子却不是真的好孩子,因此在女人死后没多久,孩子就不再听男人的话了。
“孟叔叔,我想好了,我不想再跳舞了。”一家四口的餐桌上,十岁的女孩突然放下筷子,这样跟她的继父继母以及继兄说着。
“什么?”不等女孩的继父发话,她的继母就局促不安地开口了,“怎么了?文君?为什么不跳了?是有人欺负你吗?还是你们老师说了什么?”
继母有些不安地看向继父,显然很担心被继父误会是她对女孩说了什么,让这个好不容易重组的家庭再度分崩离析。
女孩就像是没看到这一切一样,摇头道:“不是的,是我觉得跳舞没意思了,而且跳舞的话就不能安心读书了吧?我觉得老师说得对,既然我头脑聪明,那我安心读书总比跳舞的前途要好,叔叔阿姨,你们觉得呢?”
如果女孩只说跳舞没意思,那么老实的继父肯定不会让她轻易放弃学习这么多年的舞蹈,而继母当然也更不好对此多说什么。
可女孩提到了读书,提到了成绩,还提到了学历和前途,那么她的话语就瞬间变得有说服力了起来。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最后继父试探问道:“文君,真的不想跳了吗?你都跳了这么多年了,而且还拿了奖呢!老师都说你是个好苗子,以后出国都没问题。”
女孩一本正经道:“可是跳舞会有一身的病痛,而且就像是花一样,如果年轻时跳舞出不了头,那以后也很难出头了。可读书不一样,读书是酒,越放越陈,只要知识还在脑子里,那么总会有变好的一天的。”
继父听了,很快就被说服了,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也听说了舞蹈家的病痛的事,还有什么骨骼畸形的,听着就可怕……还是我家文君真是有见识,叔叔以前都不知道这些事,那好,那好,既然文君你想清楚了,叔叔肯定是支持你的。”
女孩抿嘴一笑,但那笑容却并未到达眼底。
下午,在跟继兄一块儿离开住处走在上学的路上时,那个比她大了足足五岁的桀骜不逊的少年突然转头看她:“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明明很喜欢跳舞的吧?”
女孩镇静自若:“只是喜欢也没用吧?有些时候该放弃的就要放弃,你应该也很明白吧?”
继兄眉头紧皱,上下打量了女孩一眼,嗤笑一声:“没见过像你心眼这么多的小鬼。算了,随便你,不过你要记住,这是你自己的决定,跟我和我妈都没关系,懂吗?”
女孩静静看他,淡色的眼瞳清晰倒映出他咄咄逼人的脸。
这一瞬间,他突然哑然,后退两步。
“……你最好别打什么坏主意!”狼狈丢下这句话后,少年掉头跑开。
女孩微微侧头,看着路边橱窗上自己的倒影,片刻后,自言自语道:“头发长了……该剪掉了。”
易文君一步步向前,一步步走向记忆的深处。
她看到十六岁的自己打开报纸,上头铺天盖地都是小行星撞击蓝星的消息,而她的课桌上则摆着高二的书本,耳畔是同学们大惊小怪的讨论声。
“哇!牛逼!小行星撞击蓝星诶!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是不是导致了什么物种大灭绝?那我们人类会灭绝吗?”
“想什么呢,这假的吧!说是小行星撞击蓝星,可我们这边明明什么变化都没有嘛!什么海平面上升气温骤降火山爆发次生伤害之类的,全都没有啊!所以这肯定是假新闻!”
“什么假新闻!这么多报纸都在报道,你说它假新闻??”
“……”
十六岁的易文君平淡将这一切收入眼底,折起报纸,塞进课桌,埋头书本。
十七岁那年,易文君的大学能力考试进行得并不平稳,甚至一度被传推迟,因为这一年的蓝星人突然迎接了一种可怕的敌人——异种。
在铺天盖地的异种和军队伤亡报导下,原本一年一度最引人瞩目的大学能力考试都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异种”身上聚焦。
但很快,在政府的插手下,一切平复下去,考试也顺利进行,但当易文君步入考场时,她隐约感到,一场巨大的暴风雨正要来袭。
十八岁那年,易文君低调地考入了国家首府历史最悠久的大学之一。
然而在大学的新生入学仪式上,播放的却是一个外国人慷慨激昂的演讲——
“……如今的人类,正站在历史的节点上,因为我们不但迎来了异种,还迎来了超能力者!”
“只有超能力者才能打败异种,只有超能力者才能拯救蓝星,只有超能力者——才是新人类真正的进化方向!”
“我们需要超能力,我们需要每个人都拥有神的力量,我们需要未来的世界,人人如神!”
“人类不需要神,人类将成为神!”
“所以全球的人类,都团结起来吧!”
“让人类掌控神,而非神掌控人类;让人类借助神来攫取力量,而非由神将力量赏赐给人类!”
“让我们创造属于我们的神话!让我们人类创造属于我们的力量!让我们迎来属于我们的进化与未来!”
这一年,风起云涌。
易文君曾在一年前隐约感受到的那场风暴,终于在此刻彻底成型,将整个世界都拖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激昂与狂潮。
十九岁,蓝星各国政府向民众们宣布,全球进化计划,正式开始。
为了这场计划,大二的易文君在所有人都安静观望的时候,果断放弃了自己优秀漂亮的履历,转头去参加了那场全球范围的觉醒统一考试。
考试前,顾梦城还颇为犹豫:“我们真的要参加这个啊?小文,你不觉得这个听起来就很不靠谱吗?什么觉醒啊使徒啊造神啊进化啊新人类啊……我可是唯物主义者啊!我们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按部就班地毕业后,观望两年再回头参加这个也没问题吧?”
“虽然没问题,但到时候或许就来不及了。”十九岁的易文君回答,“梦城,这的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和决定,所以我不会强迫你跟我做同样的选择。如果你现在还是犹豫不决,那么为了避免后悔,你还是现在退出比较好。”
顾梦城一咬牙一跺脚:“算了,就这样了!我都读了那么多天的理论,哪有事到临头反而退缩的道理?那我那么多天的咖啡不是白喝了?行了!拼了!就连小文你作为第一名都放弃学业来参加这个考试,那我肯定是相信你的!”
“……倒也不用这么相信。”
响应政府号召的年轻人们抱着各异的心情和期待,走入考场。
数天后,考试成绩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公布。
易文君因为参加考试的决定仓猝,没有进行一次全面复习,因此惜别第一,只考了全省第二;顾梦城则堪堪擦线,险些掉队。
但考上就是好的,考上就代表一个崭新的未来,因为,两个好友都开始了庆幸与庆祝。
之后,很快的,大家分配的神殿名单也公布了下来。
擦线及格的顾梦城进入了生命神殿,全省第二的易文君则进入了连神名都没有来得及编写的痛苦与灾厄神殿。
顾梦城震惊不已,拿着分配名单就要去找负责人,但十九岁的易文君拉住了她。
易文君看着名单,若有所思:“不用去找了,梦城。”
“为什么不去?小文,你看这分配的名单,这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吧——它根本就不合理呀!”
“既然是一眼都能看出来的不合理,那它就不该出现。可它依然出现了,这就代表有什么人的插手让它变得‘合理’了起来……”
“那难道我们就这样认下了吗?难道我们无权无势就可以任人欺负了吗?!”
“不是‘认下’,而是‘等待’。”易文君微微一笑,“放心吧,梦城,有些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总有一天,我们会跟‘他们’相见的。”
但十九岁的易文君肯定也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四年。
二十岁。
二十一岁。
二十二岁。
二十三岁。
一个人人生中最有希望、奋劲和前途的四年,竟然都留在了这座空荡荡的神殿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当易文君独自面对痛苦与灾厄之神的圣象、耳畔听着一个又一个人在任务中得到收获,或觉醒新能力或得到升迁时,她也一度怀疑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怀疑那个给她使绊子的家伙其实根本没准备什么“后续计划”,对方就是单纯想要憋死她、恶心她,让她壮志成空,年华空耗。
但是,一切都在她二十三岁这年发生了变化。
这一年,她受到了一场来历不明的袭击,并且在这场袭击中捡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游戏机。
——一切未来,就此改写!
易文君径直向前,走过一年又一年,走过自己的前半生。
但就在一切迷雾即将散尽,而她也即将从回忆走回现实时,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停下!”
“杰西卡!不能再向前了!快停下来啊!!”
一只手骤然抓住了易文君,将她从虚无拉回现实。
易文君一个激灵,蓦然睁开眼,回头看到了伊安那张焦急的脸,以及那双紧紧抓住自己的手。
易文君怔了怔,惊讶转头,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从修道院的卧室跑了出来,跑到了黑宝石般的厄运湖泊前,只差最后一步就会彻底踏入其中!
她看了看脚下幽幽的黑色湖泊,又仰头看向天上的明亮圆月。
此刻,月色冷彻,夜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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