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进来个女人, 不说风华正茂,却是保养得宜,柳眉杏目, 姿容芳雅,不管谁见了,都会下意识多看两眼。
朝慕云却不是,他见到了吴氏相貌, 更多的注意点却在门口, 方才一闪而逝的身影上。
这个肩宽腰背, 似乎很熟悉……
见自己说话没人答, 吴氏略有些恼意, 但很快止住了:“朝大人在想什么?”
“我在想, ”朝慕云思绪怎么可能会被带偏, 当即看着吴氏,道,“黄氏之前曾与夫人交往甚密,冷念文是她的心头肉, 夫人想必也知晓,在她去后,却未帮她照看?”
交往甚密四个字,他是加了重音的,相信对方能听得出来。
有些事讳莫如深, 不与外人道, 但当事人很清楚,双方是怎么‘交往甚秘’, 因为什么聚于一处, 她们的关系, 可不是单纯的好友,是掺杂了利益的,不管出于何种考虑,吴氏似乎都应该关照这少年,若真心照拂,少年不可能同她关系那么差,还给冷脸。
吴氏扶了扶发:“我倒是想,奈何这小子不愿,苦口良药不吃,非要去含别人家裹着蜜糖的毒药,你说我有什么法子?”
“姐姐这是何意?无凭无据的,何故栽赃别人?”
又是一道女声,更加清脆妩媚,再看推门进来的女人,桃花面,美人痣,杨柳细腰款款,裙摆随步态飘逸,透着三分妖娆,不管是胆气,靠近主人家的姿态,以及‘姐姐’的称呼,来人是谁,不言而喻。
汾安侯府后院现在有两个女人平分天下,一是侯夫人吴氏,一个就是贵妾汤氏,这两个女人也不得了,都是后来的,吴氏虽是正妻,却是继室,前头早亡的侯夫人是她亲姐姐,汤氏呢,原本的堂姐大汤氏,是侯爷表妹,青梅竹马,心头最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最后却在宅斗中没了,倒叫这小汤氏找到机会,进了门。
后院争宠,刀光剑影,侯府嫡子都死了两个……这前后四个女人的故事几场大戏都唱不完,京城里看笑话的并不少。
她们本人可能并不在意,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关起门来过日子,其实谁都一样,你是权贵,你也是普通人嘛,谁家没点脏污事?说就说,反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也就私下说说罢了,不会舞到她们面前。
“妾身汤氏,见过大人,”汤氏双手微搭,兰花指微翘,娉娉婷婷朝朝慕云行了个礼,又转向侯夫人吴氏,笑眯眯道,“家丑不好外扬,叫侯爷知道了又得罚,堂官面前,姐姐说话可小心些,无有证据的事,莫要失了分寸,那冷念文就一个小孩,妹妹就是瞧着可怜,安慰过几句,塞过几块枣糕,可经不起姐姐这一句‘裹着蜜糖毒药’的猜忌。”
吴氏面色不动:“妹妹这口齿,可真是伶俐。”
汤氏笑靥如花:“姐姐的本领,也是很让人羡慕呢。”
妻妾相争,内宅纷纭,这两个女人一看就知道,微表情丰富,说谎多过真实,特殊时机介入问供,会达到意料之外的效果,但此刻,朝慕云指挥了一早上‘三人战阵’,精力稍稍有些不济,且基本情况也未查得更多,贸然询问反倒效果不佳,他并未引导二人的话,只问:“汾安侯不在?”
“侯爷一早就出去了,眼下尚未归来,”吴氏微笑,端庄极了,“我也是听到说这边出了事,赶紧过来看看的,府里的事我都知道,大人有什么疑问,问我便好。”
小汤氏这倒没同她呛:“是的呢大人,有事情找姐姐就好,若有细节需要补充,咱们侯府最不缺的就是人,大人放心,都能问到的。”
朝慕云浅浅一礼:“如此有劳。听管家方才之言,冷念文其实并不与府中来往多少,也无仇怨?”
“不错,”吴氏收了笑,面色微冷,“也不知道是哪个心脏的,看我们侯府不顺眼,故意在我宴客,无暇他顾之时,把人弄死在我的园子里,让我们担麻烦,若要我知道是谁,我必饶不了他!”
朝慕云眉目疏淡:“死者平时多与谁往来,身边都有什么友人,与谁亲近,又与谁结仇?”
吴氏轻笑:“大人这可就难为我们了,又不是我们家孩子,怎会知道这么多?”
朝慕云便道:“那谁与侯府有仇?夫人刚才也说了,有人看你们不顺眼。”
“那可就多了,”吴氏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袖子,“你也知道,我家侯爷在吏部上差,最近这两个月,盐道转运使一事闹得挺大,接连死了好几个人,这官也就不太好派,眼看着风头过去,不都往我们侯爷身上使劲?那有想求我家侯爷的,不就有因为我家侯爷没帮而心生怨恨的,妾身一个内宅妇人,又哪里什么都知道?”
汤氏帕子掩唇,笑的眉目生波,柔媚极了:“要我说,这地方晦气,大人何必多留,不如移步它处,再细做问询。”
“也行。”
朝慕云最后看了一眼尸体凌乱的前襟,招手让皂吏仔细记录,转身往外走。
死者身上衣物整齐,一件未脱,别处都无异样,独胸前襟口不对,这种感觉很违和,就像被好好放到床上后,胸口被掏了一下……
手隔着衣襟伸进胸口,为什么?
肯定不是占便宜,一般想占便宜的,会留下更多痕迹,不会这么‘浅尝辄止’,那是拿东西?古人放东西习惯不同,都有腰间荷包,或者袖袋,有时也会揣在衣襟里,但那个位置是略靠下,以腰带缚住隔挡,冷念文的尸体却只是襟口微乱,痕迹并未往下……
莫非是挂在脖子上的东西?
在仔细看过,尸体颈间空空,什么都没有,难道被摸走了?
朝慕云思忖这片刻,也正好走出了房间,似是随口一聊:“死者身上,可有什么东西很重要,一直随身佩戴?”
被凶手摸走的话……显然这个东西,对凶手也很重要。
吴氏想了想:“这就不知道了,我们同他真的不是很熟,不过黄氏在时,对他很溺爱,什么都给买,身上玉啊金啊的,没少过,记得先前有块玉佩,他就很喜欢,一直戴着,好像是圆形的?”
“姐姐记错了,是环形的,”汤氏补充,“个头不大,好像也就一个李子大小?倒是很精致,雕了花样的,不过这种质地,这种雕工,贵是贵些,却不是罕见难寻,妾身以前也在别人身上见过。”
朝慕云:“别人?”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呢。”汤氏看了眼吴氏,意味不明。
吴氏端稳了侯夫人的范,淡定从容:“哦,我倒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很久之前的事,咱们侯府曾经丢过一个孩子,是嫁出去女儿生的表小姐,比冷念文大一岁还是两岁来着,有回到京城省亲,在府里做客,正好冷念文也在,俩人就玩了一会儿。他们两个好似很投缘,府里老太太当时又是寿辰,瞧着高兴,就随手拿了对玉佩,一人赏了一块,不过后来物是人非,那位表小姐命不好,回家途中遇到了事,好像被人牙子拐走了,冷念文从来也没提过那个小姐姐,随着年纪长大,好像也全忘了,只是很喜欢那块玉佩而已,才随时带在身上。”
“说是时常带在身上,妾身却没瞧到过,”汤氏微笑,“要么就是没带来侯府,要么,就是不像寻常人那般佩戴……不过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朝慕云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汤氏才呀了一声,眸底波光流转:“瞧我这话问的,这哪里是大人问的问题,分别是我们自己说的呀。”
朝慕云:“府里表小姐被人家拐走时几岁?”
“大概七八岁?”汤氏看向吴氏,“姐姐,妹妹记错了没有?”
吴氏没看她:“是差不多七八岁。”
朝慕云沉吟:“那应该记事了。”
“谁说不是呢?”吴氏浅叹,“孩子是已记事的人,怎么找都寻不到,孩子自己也没找回家,大家都说凶多吉少了,不若立个坟,也好让人入土为安,偏他那个疯子爹不信邪,一直在外头找,家都要散了……”
侯府这对妻妾像是聊家常,又像是顺便应付官差,只要不提冷念文,别的拉拉扯扯都说一些,只要把时间耗过去,不就能差不多完事了?官府还揪着一个人老问不成?
朝慕云看穿了她们的心思,仍然未有话题方向引导,一边听着这些不知有用还是没用的信息,一边示意皂吏好生记录,任何细节都不要错过。
厚九泓过来时,他思路只清晰了一点,眼下了解案情,收集信息最关键,尤其死者身上丢的东西……
“你这眼神,又想算计我什么?”厚九泓提防,“我这回可是听到信儿就来了,你可别没良心!”
一边吴氏汤氏皆笑了,前者双手束在小腹,后者帕子掩唇,气质不一,却是同样的赏心悦目。
厚九泓:……
总感觉这回案子不太好破啊。
朝慕云却仍然淡定:“有劳二位助官府了解案情,然查案事宜繁多琐碎,多有不方便之处,这园中下人,可能借我一用?”
吴氏怔了下:“大人是想……”
“就他吧,”朝慕云伸手,点了远处月亮门边一个人,“只借用随侍两三日,夫人可愿行个方便?”
吴氏看了眼脸不怎么熟,其貌不扬的下人,笑了:“大人缘和这般客气,这里的人,你可随便用,若他们敢不配合,直管叫人告之于我,侯府可不敢再留主意大的下人。”
说着话,她还将人叫到身边:“好生伺候大人,不准怠慢,知道么?”
眼看两个女人停留时间也不短,社交应酬已经足量,气氛也开始淡,朝慕云便道:“如此,案件要忙,二位皆可随意,如有需要,大理寺会上门请见。”
“那大人忙,我二人便告辞了。”
“时下暑热,大人当要注意身体,莫要太累哦。”
两个女人千转百回,似藏了多少心思的说话声音,加上刻意锻炼出来的身段气质,看的厚九泓有些毛骨悚然,这怕不是两个妖精……
不过病秧子也不是普通人……
“你就这么放她们走了?”厚九泓看着二人远去背影,声音压的低低,“我怎么感觉这两个女人有事儿?”
朝慕云眸底墨色缭绕:“她们在这里应付我,并非真心,大半是在提防我,看我想做什么,彼此说话间有挑刺挑衅,也有防挡锐利,她们不但防着我,彼此也防着,不能让对方把自己压过去,不能让自己被对方坑了,更不能让侯府在她们这出了问题……”
微表情丰富至极,谎言也不要太多,鉴别起来甚至有些费心力。
厚九泓:……
他就说,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那接下来咱干点什么?”
“不是咱,是你,”朝慕云招招手,将人招到身前,附耳过去,说了几句话,“……悄悄的,自己先做,明白么?”
厚九泓哼了一声:“就知道使唤我!等着,九爷过后就给你带好消息!”
他走的也很快,很快现场就剩下了朝慕云,和那个被叫上来的下人。
“夜无垢。”
被点了名字,夜无垢笑了,他就知道,会被认出来。
对方好像更瘦了些,脸比以前还白,唇色淡得不像话,虽如修竹般站在这里,理着案件,实则身体虚的很,他能看出来,大概是毒又深了。
大概天热,对方穿着一身月白圆领长袍,纻麻的料子,又薄又透气,勒出细细腰身,几乎不盈一握,手上拿着的,是他的玉骨扇,浅浅扇动间,只有极小的风,抚过鬓边不听话,垂下来的发丝。
夜无垢有两个月没见朝慕云了。
那夜月下小酌,月色很美,风也温柔,一切没什么不对,可一切又很不对劲,他有些仓皇而逃,不想面对,或许不想面对这个人,或许不想承认自己的心,就算暗里悄悄寻找着良医消息,奇毒解药,也不大敢过来见人。
大约心间早有预料,再见一次,就再也走不了了。
现在再见,果然,思恋倾泻,根本控制不住。
夜无垢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拳。
朝慕云……是怎么认出他的呢?为什么每一次都能认出来?他不可能有那么多破绽,让别人一眼就能瞧出来,否则白瞎了这么多年的功夫,可朝慕云就是可以,是不是意味着,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个人……观察他更多,看他更多呢?
他的心思想法,行踪神秘,朝慕云并未解读,只道:“本案死者冷念文,与招提寺黄氏有关,你既然之前就会在关注这个人,想在他身上找到一些什么,而今他死了,你一定会来。”
朝慕云视线往下:“连鞋都没换,这么着急?”
夜无垢看着他的脸:“你不疑我是凶手?”
朝慕云抬眉:“所以接下来,你不可离开我视线。”
夜无垢:……
虽这话本意并不暧昧,却无法控制他往暧昧的方向想。
有些东西来势汹汹,果然逃是逃不了的,怪不得那夜,朝慕云会对他说那样的话……这样聪明的人,对于未来,会不会早就有了预兆?
“这么久没来寻你,”他看着面前人,声音里有种很久没喝水的,过于干渴的哑,“你可怪我?”
朝慕云相当洒脱:“人生海海,聚散皆是缘,何来怪一说?大家都忙,你来了,我也未必有时间应酬你。”
夜无垢闭了闭眼:“朝大人可真是无情啊。”
自己的玉骨扇被人握在掌心,按在扇骨上的手指修长润白,显得整个扇子乖巧的很,全无在他手里的杀意,倒显得更好看了些。
急切又急不得,放下又放不下,对方是个聪明至极,有机会拿捏人心的人,现下只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不知会怎么玩。
总感觉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好像很难行。
心绪调整只不过瞬间,夜无垢一路靠自己闯荡至今,心力武力都相当强大,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再无动荡,也不会让人看出来。
他很快扬起唇角,眸荡桃花,仍然是往昔那个风流公子:“想来大人有话要问?”他还冲朝慕云快速眨了下右眼,“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白白帮人。”
“报酬容后再议,看你给出的信息价值如何,”朝慕云镇定极了,“你比所有人都要关注冷念文,可有查到什么?”
夜无垢微笑:“我的确在寻一样东西,但并不确定黄氏能不能给出来,她死了,她的儿子年纪这么小,更不一定,遂我只是派人盯着他,看他到底知不知道长辈的事,又知道多少,并没有太靠近。试探两次,我确定他并不知道长辈的事,但他身边气氛稍稍有些奇怪,似乎也有别的人在盯着他,离得更远,更加谨慎,那我就更不能靠太近了,叫别人发现,我还看什么戏?”
“……他的死,在我意料之外,我亦不知是谁所为。”
朝慕云看着他:“但你知道更多的东西,是么?”
夜无垢颌首:“方才侯府妻妾说的那位,数年前丢失的表小姐,我知道,叫章初晴,的确是被人牙子拐走的,她的父亲章夏清一直未曾放弃过寻找,我此前得到消息,人似乎是在一个叫什么田村的地方……但眼下并不确定,否与本案有关。”
朝慕云沉吟片刻:“我倒觉得,可能并非巧合。”
这位被人家拐走的表小姐,和死者冷念文身上有同样的环形玉佩,凶手杀冷念文夺玉佩,显然这东西并非无关紧要,那这位表小姐身上的玉佩呢?
是否就是本案破解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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