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案线索当然要。
朝慕云忽略了夜无垢的遮挡动作, 能走能坐,还非得显摆一下跳窗子进来,想来这腿伤的也不重。
“你说的线索……可是那对父女?”
夜无垢却摇了摇头:“你若在盼那个, 那时机有些不巧,可能需要等两日。”
朝慕云:“嗯?”
“那夜我们不是碰到一个老头也在救人?他身份好像有些神秘,我没摸清, ”夜无垢见茶壶空了,也没客气,知道外间小炉上必有开水,就自己泡了壶茶, 泡完先给朝慕云倒一杯, 晾上,再给自己, “所以被救出来的人都被安置的很好, 目前聚集在一个并不精致,但足够舒适的五进院子里, 很大,还带花园,不算有官兵保护, 但下人们绝对机灵, 暂时不会出什么事。”
朝慕云便明白了, 可能老者计划做的周全,后续有什么安排,但现在暂时, 这些人不会挪动。
“你在那里, 见到了章夏清和章初晴父女?”
“嗯, ”夜无垢颌首, “他们情绪都有点不稳定,当爹的太着急,又太心疼,眼珠子都快沁血了,小姑娘害怕男人,哪怕是亲爹,也不愿他靠近,哭的都快没人样了,别说安慰一下揉个头,连头发丝都不准他碰,你是没看见那样子,实在太让人心疼……”
“不过当爹的也不是听不进去话,你那夜不是同他说了些相处小技巧,他都记得,也都懂,觉得很有道理,但就是过去这么多年了,终于找到女儿,情绪上有些控制不住,怕是得缓两天。”
这个朝慕云理解:“章初晴现在是拒绝和人交流,一句话都不说么?”
“也不是,”夜无垢道,“跟年纪差不多,长得很和善的丫鬟,还是勉强可以说两句话的,但并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也不说自己的名字,被问急了,只说自己叫早早,丫鬟还以为是枣子的枣,其实是早晚的早。”
朝慕云:“早晚的早……立早章,章姓不就有个早?”
所以这小姑娘并不是忘却前尘,不知道自己是谁,她显然很知道。
夜无垢摇着扇子:“小姑娘被伤的太深,也需要时间适应,章夏清说,小姑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其实也是枣糕,因为枣与早同音,她很喜欢这个字,慢慢的也喜欢上了这道吃食……”
枣糕?
朝慕云指尖一顿,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
冷念文死亡现场,汾安侯妻妾争相表现时,汤氏就说过,因为给过两次枣糕,使得冷念文对她态度还不错,至少比侯夫人吴氏好的多。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什么更深的联系?
朝慕云:“本案关键是环形玉佩,你应当知晓了?”
这个人想知道的东西,没有获知不到的。
夜无垢显然很明白这个问题问的是什么,略颌首:“我问过了,章夏清说不知道,只是恍惚记得,女儿似乎的确被赠过这样一块玉佩,但很明显在她走丢的这个过程中,此物已经遗失,小姑娘被丫鬟们伺候着换了衣服,梳了发,身上并没有玉佩——”
“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拥有他们的人,一个早早被拐了,行踪不明,一个前些日子死在了园子里,着实不吉利,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朝慕云想了想,把檀木小盒子往前一推,打开给夜无垢看:“我们不妨把时间线往前推一推,这对玉佩,是当年侯府老夫人随手赏下的,不算特别名贵稀有,但也确实是一对儿好东西。”
夜无垢派人跟踪过冷念文,见过这枚玉佩,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难不成和老夫人有关?”
朝慕云道:“观质料做工,包括大小花纹,颜色表现,这都不是老年人自己会用的东西,也不可能是市面上随便买的,铺子的东西对大众销售,图案一般会选择接受度比较高的,你看它侧边花纹,是不是隐隐有些像白虎?”
夜无垢最初其实没瞧出来,但如果想象出另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并排放在一起,那拼凑出来的纹路,就有点像白虎了。
朝慕云:“这两枚玉佩,必是定制,要给特定的人。”
夜无垢合了扇子:“一个冷念文,一个章初晴,都是外姓,并不怎么亲近,老夫人自己的寿辰,不可能专门为他们做东西。”
所以,这东西原本,是给谁的?
“听闻汾安侯祖辈皆是泥腿子,”朝慕云声音微慢,“先祖因救驾有功,又有武略天赋,被破格封侯,封侯时天子曾夸其有白虎之相,此事一直为侯府骄傲,直至现在,府里仍然多处有虎形装饰。”
夜无垢眯眼:“你的意思是——”
“带有独特徽记,赋予长辈期盼,”朝慕云道,“这两枚玉佩,会不会是送给两个嫡子的?”
汾安侯府嫡子一共有三,一为结发之妻大吴氏所生,是嫡长子,二是继妻小吴氏所生,听闻发育有些慢,反应有些迟缓,第三个也是小吴氏生的,现在已长成少年,名骆瑜,样样都拿得出去手,而这前头两名嫡子,是小吴氏在生骆瑜时,传闻被大汤氏暗算,于同一天去世。
老夫人只定做了两枚玉佩,显然当时府里只有两个嫡孙,第三个还没生出来,不知性别,可做出来了,没送出去,意思也就是说,订做完成,送过来之时,那两个孩子已经夭折。
这是伤心事,老夫人肯定不再愿意看到这两枚玉佩,收着也是睹物伤情,徒增烦恼,寿宴时发现两个小孩子玩的比较好,似乎得了她的意,又似乎因为别的什么,她将这两个小东西送了出去。
但是现在老夫人业已去世,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只是猜测。
夜无垢声音微慢:“若此方向没错,那这个案子涉及的,就有可能是当初,两个嫡子之死了。”
朝慕云颌首:“是。”
他感觉对方唇边肌肉走向稍微有些不对,有明显的情绪流露,但因为对方戴着面具,看不到全脸,也无法窥探更多。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闪过,但太快了,朝慕云没有抓住。
夜无垢嗤了一声,声音嘲讽:“后宅混乱,妻妾相争,草菅人命,我猜这两个孩子的死,绝对不简单。”
朝慕云同意:“目前来看,本案杀机源于玉佩暴露,特定的人和物,涉及到当年封存着的秘密,这些秘密,可能才是凶手真正想要掩盖的东西。”
但这些事都发生在很多年前,这么多年风平浪静,为何现在突然暗潮涌动,是不是出现了什么让凶手措手不及的意外?
为什么玉佩存在这么多年都没事,现在却不可以了?不管皂吏走访,还是厚九泓听人墙角查到的东西,都说冷念文近来变得沉默寡言,有些奇怪,是否与这个秘密有关系,比如,他知道了什么?
内里疑问还有很多,但有一件事,似乎很明显了——
夜无垢刷一声打开扇子:“当年杀害侯府两个嫡子的人,同样是今次,我们要找的凶手。”
朝慕云颌首:“大概。”
遂现在嫌疑人范围可以更加缩小,与两次案件时间线有重叠的人,疑点最大。
“有关两个嫡子被害之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夜无垢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不过你需要什么,皆能查。”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感觉对面的人今天情绪变化非常丰富,包括现在也是,好像被一种特殊情绪裹挟,难以平静,但很可惜,对方戴着面具,又时以扇子遮面,连半张脸都不露出来,他无法解读。
不过没关系,总能知道的。
他续了茶,推给夜无垢:“你今次来,要带给我的线索呢?”
夜无垢看着茶盏上玉白手指:“蛛娘娘,我查到了些。”
朝慕云收回手:“说说。”
顿了很久,夜无垢才又开口:“那夜我与主帮念京帮干架,你看到了。”
朝慕云颌首:“你们客帮主帮之间,矛盾似乎非常深。”
“不只是现在深,这个矛盾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
夜无垢简单解释了下漕帮的来历过往,总之这是一个浓墨重彩的帮派,创建人在家国危急之时站出来,帮忙解决了巨大危机,其后低调发展,为当时流离四散,吃不上饭的人搭建了一个避风港,给他们活路,也为朝廷做出了巨大贡献。
此时的漕帮,是极得人尊敬,受人称道的,规矩不算少,但都是江湖义气,有责任的热血男儿应该做到的事。
但之后慢慢的,摊子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占据不同的地盘,变得难以管理,有些人心被欲.望吞噬,更多东西也就随之改变……
往日定下的规矩成了束缚,越是真诚实在的人,越容易被话术裹挟,被他人利用,帮派也不再是理想的乌托邦,私欲最烈,心中最没有规矩的人,反而成了掌舵者。
时下漕帮已经不是原来的漕帮,它不再受人尊敬,慢慢成了百姓们嘴里不可说的存在;不再无坚不摧,官场上商道上随便一点贿赂,就能狼狈为奸;连选进新人,都无法招揽到有有志热血青年,要用坑蒙拐骗,甚至逼压的方式,让人不得不来……
这样的主帮,还有和未来可言?
夜无垢手里握着扇柄:“……我先前以为主帮不干人事,没想到这么不干人事,竟真与蛛娘娘有关。”
朝慕云:“你查过了。”
夜无垢颌首:“我此前准备来京,为了挑衅找事,寻过不少他们把柄,但这个组织,他们藏的很严实,一点都没漏,若不是今次正好遇到,我怕也查不到,念京帮帮主康岳,有很大的问题。”
“这个组织第一次冒头似乎是十六年前,之后沉寂,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可能是行动叫停,也可能是低调发展,几年后才开始有新的动作,专门做‘人牙子’生意,组织头领就叫蛛娘娘,都说其雌雄莫辩,身份神秘,没有人见过脸长什么样子,但我怀疑,蛛娘娘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代号身份,谁成了组织首领,谁就继承了这个身份,可以号令所有人……”
“蛛娘娘在坊间声名不显,非常低调,但在各州府都有据点,私下里盘踞力量相当庞大,但见其神神秘秘,领头者不露脸不冒头的行事风格,我感觉——”
夜无垢唇角微勾,傲极了:“如若抓到机会,好好布局,短时间内多地同时动手,摧毁它,好像也并不难。”
朝慕云感觉这一刻坐在对面的人,神情放松,一点都不紧绷,好像这不是什么有难度的事。
夜无垢对上朝慕云眼睛,扇子摇的风流:“主帮沉疴多年,日渐腐朽,我必肃清。”
朝慕云眼梢融着笑意:“这么正义?”
“算不上,”夜无垢唇角微微下撇的角度满是嘲讽,“我只是瞧不上这些欺负女人小孩的人。偌大个漕帮,干什么生意不行,偏干这种下三滥的事?”
夜帮主雄心壮志,朝慕云觉得,这个主帮,只怕早晚会落到他手上。
“总之个中线索细节我还在查找,不管是你手里的命案,还是作妖的主帮,”夜无垢摇着扇子,眸底桃花又漾了出来,“小朝大人有任何需要,皆可随时寻我。”
习惯了对方的风流态,朝慕云早已学会无视:“你可还记得招提寺一案?那时有个榴娘娘,现在又是蛛娘娘,做的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生意,名字这么像,很难不让人联想,此二者可有关联?”
“你算是说着了。”
夜无垢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两边‘生意方向’虽不相同,偶也有重叠的地方,比如正值花期的小姑娘,两边都是打算卖个好价钱,只不过一个是强掳偷拐,一个是从家人环境下手,逼的人‘自愿’发嫁,当都盯上同一个人时,可不就有竞争了?”
“这两个组织看起来很奇怪,第一次出现,后来低调发迹的时间过程差不多,‘做生意’总是会避开对方地盘,不小心撞了,反倒不会刻意避退,有争抢手段……”
朝慕云听懂了:“两个组织知道彼此的存在,避开未必是怕,只是不想多生事端,意外撞上争抢,似乎有竞争意识?”
再加上时间差不多,同期出道,分开发展……这两个怎么那么像同一家企业的产品?
蛛娘娘是与主帮念京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榴娘娘岂不是也……
夜无垢面色肃正:“我只是看到了时间上的凑巧,细节上有颇多耐人寻味的微妙之处,尚未查到确凿证据,不能说十成十肯定。”
很严谨了。
朝慕云垂眸:“那夜的动静一直未有传出,可是念京帮使了手段?”
夜无垢哼了一声:“左右也在京城经营了这么多年,没点手段,那康岳怎么坐稳这个位置?”
也就是说,是使了劲的。
朝慕云又道:“官府同样插了手。”
夜无垢知道他在想什么,身体微微前倾,语调暧昧:“你道为何闹那么大动静,却没有人讨论,真是没被任何人看到?”
朝慕云的确在思考这个问题,漕帮和官府再动作压迫,市井百姓的情绪都掩不住的,一些新鲜事,总得和熟悉的人聊聊不是?可对方的动作神情,让他福灵心至,突然想到了一个方向——
“是……习惯了?”
不愧是病秧子,这都能猜到。
夜无垢微顿一下,笑唇扬起弧度更高:“城门时常会有兵士演练,偶尔夜间有兵戈之声,并不算出奇;治安再好,也难免有夜贼,五城兵马司巡城发现,也会有交手;你去的那条街,基本都是漕帮产业,打打架而已,附近百姓见的多了,只要没有死人或械斗大事,百姓们都不觉得新鲜,提不起兴致。”
朝慕云反应了过来:“所以当时我离开后,两边并未交手多久?”
夜无垢颌首:“大家常年打架,都懂得分寸,若有机会击杀目标,自然不会放过,但若目标支援及时,自身反倒无法再往前,就是时机已失,随便交个手,意思意思,双方就都会退了。”
朝慕云:……
你们漕帮干架,还挺理智。
城门动静其实是在城外远处,随便说个操练,就不会有人问,夜贼什么的,谁知道是真是假,贼没风声,官兵也没说,那就只有漕帮动静了,又不是真刀实枪的干,虚晃一招就跑了,有什么可八卦的?
坊间连传闲话的欲.望都没有。
但还是——
朝慕云眉微低:“官府有内鬼。”
终还是有人拦了他的报信,没给支援。如遇危险境况,信号报过来,官府不可能不管,不管,就是因为这个人知道危险源头是谁,故意拦了。
“这有什么稀奇,官衙这么多,哪能都是好人?”夜无垢笑眯眯摇扇子,“你可千万别放过这个大耗子,顺手将他揪出来。”
朝慕云却视线往下,看到对方方才藏在桌底,因越来越得瑟,不知不觉间露出的小腿,没有血迹,但有药味,明显比另一条腿粗了一圈,是包扎过的痕迹。
他视线太明显,夜无垢看到了,清咳起身:“那什么,话也说完了,我走了。”
朝慕云如既往淡定从容:“大门开着,别跳窗了,不送。”
夜无垢啧了一声:“枉我这么记挂你,事了了第一时间来看你人,你就没点话同我说?”
朝慕云:“谢谢?”
夜无垢笑唇散开,下巴绷紧。
还真生气了?
朝慕云视线掠过他全身:“你衣服未换,步履急切,同我说话时脚尖都冲着门口,显然后续有很多事要处理,你很忙。你不放心我,也恐我担心你,便亲自前来,让我确认一番,你之心意可贵,我心下感激,却不能因我之事,拦了你未竟之事。”
沉默了很久,夜无垢才道:“你真坏。”
朝慕云:“嗯?”
“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总是不说,说就挑别人……受不了的时候。”
一击即中,令人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夜无垢有些担心自己的小心思藏不住,早晚会被发现,又庆幸挡了脸,对方看不到。
朝慕云:……
某些人的风流手段,似乎又添新招了?
他干脆不理,转身拿出玉骨扇,递给夜无垢。
夜无垢却没接,反而推回来,捏着他的手握住:“你收好。”
这个动作,朝慕云就有些不理解了:“若它就在我这里,你岂不是没了武器?”
扇子不知什么材料做成,非常干净,明明那夜染了那么多血色,用软布沾过温水一擦,又干干净净,晶莹剔透,仿佛不是什么凶器,乖巧的很。
夜无垢弯唇,握着朝慕云的手更紧:“ 我倒觉得,能被你用来夏热扇风取凉,它很荣幸。”
武人的手微烫,夏日里烘的人心燥,朝慕云微蹙了眉。
倒不是觉得这个举动有任何不妥,毕竟对方一直以来只是口花花,并未有逾矩行为,此次大概只是心急。
他收回自己的手,避开对方,未料忘记了骑过马的腿酸软,站姿不好的话撑不住力,几欲趔趄。
夜无垢离的很,非常自然的拢住他腰身。
似乎在帮他站好还是其它方式上犹豫了片刻,夜无垢果断抱起他,走出书房,送到房间的床上:“你该休息一会儿。”
朝慕云:……
“大人傲气,强撑着不叫人瞧出腿软,跟我却客气什么?”夜无垢笑道,“我那马有多不懂事,我知道的。”
“明明很懂事,”朝慕云敛眉,“谢谢。”
夜无垢这次却不大度了:“一个谢字不够,帮主的胳膊金贵,得有谢礼。”
朝慕云:……
“你想要什么?”
“玉骨扇缺个坠子,朝大人送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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