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八月, 天气不再那么燥热,人们越来越喜欢扎堆闲谈,送走炎热的夏天尾巴, 京城繁华里,市井坊间,仿佛同一时间, 传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消息——
当今天子在十六年前丢的小儿子,找到了!
十六年前发生在京城的那场可怕行刺, 上至官场下到民间, 因天子痛失爱子, 血洗街城,无人敢言,没想到峰回路转,当时的小皇子并没有死, 只是丢了,而今找着了, 天子龙心大悦, 不日将要册封太子!
消息不知从何而起, 转瞬汹涌,熟人们茶坊遇见,高声问好前,总会挤眉弄眼暗示一番,对暗号似的,满脸都是你听说了么……
白日飞檐外, 暗夜墙缘边, 一道道迅速闪现的身影游走, 也不知谁在忙碌, 谁在着急。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大理寺又又又要审案了!
“……诶你听说了没?咱们天子的小皇子,找着了!”
“可不是怎的?上天保佑啊,咱们皇上洪福齐天,小皇子遇难呈祥,听说这几日朝堂气氛都变好了,皇上不但勤政,还雷厉风行,办了好多官员!”
“上天佑我大允啊……你们这群娃娃年纪小,不知道,老头子我年轻时听说过,咱们大允历了那么多磨难,本朝合该是盛世昌隆的年景,老百姓好日子有盼,奈何皇上命中有一劫,要是度过去了,那就是繁花盛景,怎么好怎么是,要是过不去,战乱烽火,饥荒灾年,别说咱老百姓,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当年护城河深处石龟负碑,好些人都见着了,就是预兆着小皇子丢失这件事,只要寻回来了,大允必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还有这说法?咱们还真不知道,刘三爷您仔细说说,当年这石龟就预兆了这件事,说小皇子一定能寻回来?”
“那是,当年本朝天子还未登基,先帝还在,石龟负碑预兆的是别人,自然不肯声张,知道的人很少……总之啊,咱们大允国运,就落在皇上和小皇子身上!”
“嘶……如此的话,咱们是不是得讨个吉利,支持这位小皇子?可惜更多的风声还没露出来,不知道这位小皇子到底是谁。”
“怕不是故意的?您想啊,十六年前就遭遇过一场刺杀,听说是那个什么流落在外的典王干的,这厮到现在还藏头露尾,没个动静,万一小皇子身份公布,又引来刺杀怎么办?儿子好不容易找回来,咱天子是皇上,也是个当爹的,着急上火多正常不是?”
“希望这回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给力点,千万别让那些搞事的人得逞……”
“大理寺怎么又凑这个热闹?说要办案子,动静闹这么大,难不成是祸水东引……呸,围魏救赵!你们看啊,这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瞒不住,那别人典王不得起坏心思?这时候就得需要另一个刺激,引着大家看别处,人命案子就不错……小朝大人该不会是想保护太子吧?”
“唔,小朝大人靠谱!你们注意到没有,小朝大人办的案子多了,到他手里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抓不到的人犯,可能从不居功,也不炫耀,就本本分分做自己的事,唯有几回大张旗鼓,都是有原因的,这次搞不好还真是保护太子,如此的话,咱们不能白坐着了,得过去看看……”
京城各处,茶坊酒楼,或普通或富有的百姓贵圈,话术不一样,交流的东西差不多。
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满怀期待,有人想看看这次事件里有没有机会得个利,有人则想有没有机会使个坏……
各处气氛涌动,人心不同,在这种略焦躁又紧张的气氛中,这一日,大幕终于拉开,大理寺开门审案了!
人们脚步匆匆,自各个街道赶来,又不敢打扰大理寺办案,只在敞开的大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探头往里看。
公堂一切准备就绪,嫌疑人列堂,皂吏执水火棍分列两旁,正中间明镜高悬匾额下,是一方长长案几,上置惊堂木,刑签,着官服的朝慕云自侧门进入,掀袍就坐。
气氛几乎瞬间,变得庄严肃穆。
“诶……”有围观百姓认出了嫌疑人,小心压着嗓子,问同行伙伴,“你瞧那位,方脸蓄须的男人,好像是朝文康?这不是小朝大人亲爹?小朝大人该不是要大义灭亲?”
“呵,爹有好爹,也有那虎毒也食子的不是爹的玩意儿,小朝大人身体一直不好,你没瞧见?听说就是中了毒,拜这位亲爹所赐!”
“就是,生而不养,由着后宅磋磨,一条命都快没了,也就是小朝大人仁义,脾气好,要换了我,我早提刀杀了这起子——”
“嘘——开始了,别说话!”
“啪——”的一声,惊堂木清脆,朝慕云端坐公案之内,视线环视厅堂,眸底墨色清透,声音润泽清冽,似玉撞金——
“汾安侯府的案子,相信诸位都有所耳闻,再往前,招提寺的案子,有些人也应该记得,这些案子里,大理寺遇到了两个组织,一为蛛娘娘,一为榴娘娘,两个组织皆隐匿在暗处,行为手段阴诡难探,官府一直在尽力排查,才从无到有,勾勒出其形状,而今工部王德业,漕帮小帮主姚波,考绩待派官李寸英,三人之死,皆可能与此有关,今日本官便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将本案件问个清清楚楚,以慰生者之劳,安死者之魂。”
“好!咱们都听着呢!小朝大人别怕,问他们!”
“小朝大人来!审它个水落石出!”
“咱们倒是要看看,是谁在京城地界上搞风搞雨,必须绳之以法!”
百姓们助威声声,声势越大,给堂上嫌疑人们的压力就越大,每个人脸上表情都不一样。
朝慕云视线落在康岳身上:“康帮主的笑似乎有些不走心,怎么,不信本官今日能破案?”
“小朝大人本领非凡,入大理寺短短半年,就有了青天名号,我怎会不服,不过——”
康岳手指指向公堂右侧,站立的人身上:“大人确定,要让这个人站在堂上跟随审案?大人可知道他是什么人,不怕横生意外?”
身着紫纱外袍,肩宽腿长,腰线劲韧,手中执玉骨扇,金色面具覆面,头角峥嵘,不是夜无垢是谁?
客帮鸱尾帮夜帮主名声在外,一身标志性的装扮,见过的没有不记得的,没见过的没有不知道的,但凡眼前出现了这么个人,一定能猜到他身份。
康岳之言,看似好心提醒,实则故意攻击,减轻大理寺的威严公正感。
夜无垢倒是不怕,负在身后的手小幅度冲朝慕云晃了晃——小问题,自己能解决,不需要宝贝帮忙。
“康帮主都能来,本帮主为什么不能来?”
夜无垢玉骨扇轻摇,笑唇勾的那叫一个别有深意:“哦我忘了,康帮主是涉案嫌疑人,许就是杀人凶手,自然对别人的存在尤其敏感警醒,我就不一样了,只不过是区区热心百姓,帮大理寺找案件证据罢了,一时竟没想到,自己这身份竟然也需要提防。”
他说话间,脚步微侧,露出了身后暂蒙着布的的证据盘。
百姓们眼睛一亮,对啊,谁说抓人找证据就都是官府大理寺的事了,普通百姓就不能热心帮忙么?此前就有百姓偶遇恶□□件,刚好保存了证据,被官府嘉奖的经历,有功之人就该站在公堂怎么了!
夜帮主是不是,你站的对,站的好,我们都挺你!
康岳完全没意识到堂外气氛的变化,还在眼梢微眯:“别忘了,你是漕帮之人。”
夜无垢扇子摇的更大气了:“漕帮之人怎么了?漕帮不能为国为民,尽一份自己心力?康帮主在阴沟里和耗子玩惯了,只怕早忘了,漕帮诞生之初,就是为国为民。”
康岳:……
‘刷’一声,夜无垢收了玉骨扇:“啧,理念不合,我们果然走不到一条船上。”
门外百姓视线更为热切。
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甚至紧紧捏了拳,打起来打起来!
京城苦漕帮主帮久矣,今天就在这干架,换个天才好!
康岳终于意识到,气氛好像不太一样,里里外外一群人,好像都不在意他说的方向……形势并没有跟着他想要的方向走,稍微有点后悔提这个。
朝慕云还看向夜无垢:“想必大家都很好奇,夜帮主都寻到了什么。”
看似提问,实则在撑腰。
夜无垢扇面一甩,风流极了:“小朝大人说的是,那我这便开始了?”
他左手扬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鸱尾帮狂热粉丝兼小弟,厚九泓立刻跳了出来:“我们叶帮主找到了金子!足足八千两!”
什么?金子!八千两金子!
场外一片片的抽气声,这么多金子,哪来的,谁的,藏在哪,这不是杀人案么,为什么还有金子的事!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厚九泓见座上大人没说话,就是允他说明,干脆招手叫皂吏,临时给夜无垢搬了把椅子,见夜无垢潇洒掀袍就坐,才继续,“死者王德业最初被认为是酒醉意外跌入河中溺死,实则并非如此,他是被人蓄意谋杀,且谋杀前,自己吞了一张大额银票!”
吞了银票……所以这些金子是他的?
可也不对,如若事关钱庄,金子得用银票提出来,才能有机会丢,这银票被死者吞在肚子里,金子怎么能取出来?如果没取,是钱庄丢了金子,那关银票什么事,何至于吞?
厚九泓故意停顿了片刻,给别人思考的时间,他跟病秧子学的,见大家回过味来,他才说出谜底:“但这张银票呢,是假的。”
假的?
“所以这里有蹊跷啊,我们夜帮主辅佐小朝大人,这叫一个尽心尽力,要不说我们夜帮主厉害呢,不管武功还是行事,就是那么强,带着我们寻找蛛丝马迹,还真就找着了这些被藏埋,又被转移的金子!”
厚九泓眼角余光带过座上朝慕云,见对方示意,立刻砸结论:“诸位猜怎么着,就跟这三桩命案有关系!”
现场陡然一静。
又有人命又有金子,难不成是奔着财路去的?
厅堂安静片刻,夜无垢才摇着扇子,缓缓开口:“也是没想到,蛛娘娘榴娘娘的关联,竟是在这里,这两个组织坏事做绝,行为又阴诡,看样子赚钱,实则因活在阴沟里,不敢多做,并没有太多盈余,需要背后的主子金银支撑呢。”
所以这组织……其实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围观人群慢慢回过味来了。
朝慕云示意皂吏展示证据:“大理寺已寻过惠通钱庄,证实王德业胃中取出银票为假,他本人在惠通钱庄并没有资产,这张银票也提不出钱,但王德业死前两日,惠通钱庄的确有预约贵客,办理了大额金子换提业务。”
所以金子的确是有人提出去的,但肯定不是王德业。
现场百姓不敢大声,仔细听着朝慕云的话。
朝慕云:“金子藏处,夜帮主已经找到。”
夜帮主风流摇扇打响指,厚九泓又跳了出来:“没错!我们夜帮主找到了,就在近郊护城河畔,人迹罕至的沙坑之中!”
“死者姚波脚趾缝中有金沙残留,他曾去过埋金地,”朝慕云看向康岳,“康帮主可知晓?”
康岳微笑:“小朝大人可能不太清楚我漕帮体量,我手下大大小小帮派无数,每日走船更是数不胜数,光庶务都操心不过来,怎么可能谁的事都知道?”
朝慕云:“他之私事,你或许不知,但他去的,可是八千两金的埋金地,这种体量的金子,康帮主寻常也是不放在眼里的么?”
康岳摊手:“我并不知金——”
朝慕云截了他的话:“若康帮主连手下涉及大量金银的事件都不敏感,那这个帮主当的,是不是有点不名副其实?”
康岳:……
这话让他怎么答?不知道,就是不配做帮主,知道,知道你说不知道?大理寺公堂之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是么!
他不说话,朝慕云便又道:“我们有理由怀疑,姚波是这批金子的中转人,他先以银票贿赂王德义,双方交易达成,王德业巡修河道正好是姚波地盘,应下不会理漕帮之事,姚波处的‘私下小生意’可以照旧,但姚波背后的主子,并没有真出血的意思,让姚波转交的银票是假的,真正的那一张,已经被提前使用,调出金子藏在它处,没有一点给王德业的意思——”
“但王德业拿着银票,真去钱庄兑换怎么办?你们不能让他有机会去兑换,他的性命,就在你们计划中。你们为此做了周详计划,派出去了不止一个人,认为一些天衣无缝,但没想到,王德业发现了,是不是?他自知难以自救,便吞了假银票,而你们并不知道他将银票吞进了肚子,以为被他转移了,担心形势有密,未能成功回收假银票之前,你们不敢大张旗鼓,遂一直在犹豫,金子也一直藏着,没及时往外运,是么?”
康岳面色沉吟,似在帮忙思考:“若如此,杀人的就是姚波,同旁人好像无甚干系。”
“这就是我怀疑姚波背后有人的原因,他被灭了口,”朝慕云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敲在桌面,“合宴酒楼赴约,跌摔楼顶,命丧当场。”
康岳想了想:“他那日好像和李寸英有约……”
“但李寸英也死了,”朝慕云道,“你不觉得太巧了?”
康岳眉微皱,没说话。
朝慕云:“去埋金地和酒楼赴约,相隔时间很短,他去埋金地,并不是为了转移,如果需要转移,他会带马车,会带人手,不会脱鞋,可他脱了鞋,只脚趾缝里有金沙,鞋底干干净净,他应该是嫌沙子埋鞋硌脚,自己脱了鞋去往沙中……我猜,他很可能从中拿了一块金子,要去赴约,给人验看。”
所以李寸英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很明显了。
这批金子,要么李寸英帮忙转出,要么,就是给李寸英用的。
“众所周知,李寸英最近一段时间,都在为调派官道官员做打点,他的宅子,他的衣食住行,样样享受,可大理寺查到,他出身不显,本身名下产业也并不多,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靠的谁?”
朝慕云转向户部侍郎单于令:“单大人近来和他来往颇多,可知晓?”
单于令否认:“本官可是正经户部官员,拿俸禄做事的,怎会知道别人家的事?”
朝慕云:“但你知道他有钱,对么?”
单于令话音含糊:“那是他自己每天都表现出一副不差钱的样子么……”
“官职调派一事,李寸英打点已久,胸有成竹,说是胜利在望,”朝慕云缓声道,“但后来突然不行了,为什么?”
单于令揣着手,笑眯眯:“不是说了,小朝大人这话得问吏部,问我没用啊。”
朝慕云还真就转向了吏部的人:“因为有人已经预知到他的死,死人,当然不必派官,你说是不是——胡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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